“殿下先请。”

    两人就着棋局续了下去,沈扶风当然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一场败局,便是接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只是他偶然间发现,黑子虽然少的可怜,看着是败局已定的模样,实际上暗藏生路。

    一线生机,有时候,也可一定输赢!

    你来我往,棋子落下,沈扶风若有所思。“你的棋风变了。”

    她的棋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和棋盘上原本的走势一模一样,是的,他勘破了她暗藏的一线生机,而她也在用沈祁州的方式,去试图反击。

    这一刻,他似乎不是在同苏横月对局,而是同沈祁州对局。

    最后一子,输赢已定。“我输了!”

    “不,输的不是你……是沈祁州!我有一个问题,这棋盘中的一线生机,皇后自己知道么?”

    之前听她和沈祁州下棋,似乎也是每每要输之际,她便收了棋子重开一局,这残局到底是偶然,还是局局如此,沈扶风不得不怀疑一下。

    “这个问题,殿下不如自己猜一猜答案。”

    “再来一局,你同我下。”

    她并不意外,点头轻快应下,两人收拾了棋盘,重新开始,这一次,才是他们的对弈。

    “皇后的棋,是和什么人学的?”

    她落下一子,凝眉状作思考。“不记得了,似乎很久之前就会了,大约是自然而然吧,说起来,殿下为什么一直唤我皇后?”

    “你又为何一直称我殿下?”

    她沉吟。“可能是因为除了殿下之外,我目前还想不到什么更合适的称呼。”

    “目前?”

    “是啊,目前。”就是目前而已!

    “殿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同皇后,是一样的!”

    两人对视一眼,无端都笑了起来。“殿下,还下吗?”

    她要输了,嗯,看似要输了!但如果继续下下去,沈扶风知道,输的那个人是自己,那一线生机,决定输赢,反败为胜的生机,是她特有的风格。

    看似只要是稍微懂些棋道的人都能赢她,实际上不论是谁,都无法赢过她,她的布局,从第一颗棋子落下,就已经开始。

    都说下棋如做人,是否皇后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擅长布局之人,他忽的有些好奇。

    “皇后输过吗?”

    “不记得了!输,或是赢,重要么?”

    ——

    屋中的最后一盏烛火熄灭,借着月光,模模糊糊看见她在地上铺了薄毯,随后席地盘膝而坐,双手平放膝上,闭目养神。

    “皇后就打算这样坐一夜?”

    身后传来声音,她睁开眼,眼中尽是清明。“殿下为何还没睡着。”

    “你觉得,我能睡着?”让一个女子在地上坐一夜,自己则睡在塌上,沈扶风怎么想,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偏偏它就是发生了。

    “我觉得以殿下目前的身体,还是早些休息的好。”她听郤春和说过,他的身体多在冬日复发,如今冬寒未散,若是熬上一夜,回去之后,定是要大病一场的。

    “皇后。”他突然的翻身坐了起来,横月扭头看他。

    沈扶风发现,她盘腿坐的姿势十分标准自然,和那些寺庙道观里的和尚道士们,不说一模一样,也有了七八分的模样,就好像,她经常这样打坐。

    “苏横月。”

    “殿下有话要说?”

    “你……”话语在喉间绕了两圈,散掉。“你为什么不去床上?”

    那张大床上,分明还有空余,完完全全足够她与沈祁州井水不犯河水的躺在上面,可她一点儿没上去休息的意思。

    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她觉得不方便,还是……

    “讨厌沈祁州,算理由吗?”

    而听到她说不喜沈祁州,沈扶风眼眸中无意识的泛起点点笑意,横月察觉到了,勾了勾唇。

    或许她该相信携刻在灵魂之中的本能,即便转世轮回,也是不会被轻易消磨的,只要遇见,只要时间足够,他们总会彼此,一世又一世的‘重蹈覆辙’!

    “那若是我呢。”

    “什么?”尚没反应过来沈扶风这句话问的是什么意思,就见他快步走到床前,架着沈祁州的手臂将他从床上带了起来,他虽然现在身体不好,但从前到底是习过武的,底子尤在,架起一个成年男人,只是有些废力罢了。

    “沈扶风——”他没应答,不太温柔的拖着沈祁州到了小塌上,把人丢了上去,随手将塌上的薄毯丢在他身上,屋子里炭火烧的足够暖,也不担心沈祁州会着凉。

    就算着凉了,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没有现在杀他,已经是自己的仁慈了。

    “现在可以去休息了。”

    横月:……横月忽然笑了起来,是那种,明媚的,灿烂的笑意。

    “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他回答的坦率。

    察觉到自己的心绪会因为她而产生波动,沈扶风还没来得及去细细思考到底是为什么,他只是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纵然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冲动了,但也很快消失,至少,在他躺到床上的时候,所有的思绪,就全部消失了。

    床真的很大,他们的睡姿也很规矩,都是普通的平躺,所以哪怕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中间也仍旧隔着很空旷的一段距离,彼此间触碰不到对方,感受不到对方的温度,只能感觉到缭绕在不远处的,另一道呼吸。

    听着呼吸,意识渐渐模糊。

    沈扶风以为自己今夜会失眠的,谁料正好相反,他睡意来的很快,他将这归于之前她燃的那段香,或许,解药并不是完全有用?

    横月也睡着了,她向来觉浅,今夜却睡得格外沉,甚至还做起了梦,梦见了沈扶风。

    梦里他还是少年,负长剑,行江湖,行止间俱是少年独有的意气与桀骜,哪怕濒临死境,也不屈不挠。

    他唇角边总含着笑,漫不经心又肆意自由,野蛮生长。

    他爱说话,喜冒险,好管闲事,说自己平生最爱有三,剑,酒,美人。

    当然,他也曾立下豪言壮志:有朝一日,一剑荡天下,荡尽三十六洲魑魅魍魉。

    横月曾听人说过一句话,叫: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沈扶风就是这样的人,他浓烈的似一簇火焰,一簇燃烧着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后来……后来她似乎离开了,他也在成长,成长成了他口中那个一剑荡天下的剑尊,天魔战场之上,横月与混乱之中窥见的剑尊。

    那是一柄寒光不绝,无坚不摧的杀人剑,月枢的剑尊,是天魔眼中的人间修罗,也是收割天魔性命的嗜杀者。

    天魔,也不是不要命的!

    可是他的酒没了,美人在侧,他连多一眼都未看。

    再后来,便是献祭之日,她看见他在对自己笑,如少年时那般,温暖又肆意的笑。

    这不是错觉,梦里的横月很清楚,得道者,可窥道,若非如此,也无需非要是他沈扶风了。

    他大道圆满,窥见了自己的命理,窥见世间万物因果,自然也窥见了她昔年以一轮光阴布下的局。

    那一刻,若他心生怨恨,大可飞升而去,不是普通的飞升去其他界面,而是从此之后,万界任行,他可以去到所有不会被天魔入侵的世界。

    可他没有,他选择了久远之前她为他定下的命数,坦然赴死,不曾留下半句遗言,不,其实是有的,他的遗言是她,是‘横月’‘吾妻横月’,她看到了他的唇形。

    八千年等待,只是为了最后一面,看见她,唤一声她的名字,她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他说过的一句话。

    ‘世间美人诸多,各有千秋,然吾心中的美人却只有一个,便是吾妻横月。’

    是啊,从来,美人只有一个。

    横月曾俯眼旁观,世事变幻,也曾身临其境,游戏人间,在此之前,她度过无数个‘轮’,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为旁人而停留过,而她确实为沈域停留了,这一留,便是许久。

    但她不觉得她会永远停留,哪怕是在那八千年里,她也从没这么觉得过,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时间的可怕,一轮又一轮,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何况,她是天道,天道总归是更怜爱这世间万物一些,爱沈域,终不及这万物众生。

    所以从头到尾,她只是想救他,却从没想过放弃自己的计划,让他献祭的计划。

    以他一人之苦难,免众生苦难,无关对错,只是她身为天道的职责。

    沈域能窥见因果前缘,却不会知道,如果当初他选择离去,其实也是也走不了,横月不会让他走。

    但没有如果,这个选择,一开始就不在他的选项之中。

    如若那是一局博弈,横月该承认,最后是她输了,哪怕是输在最后的一刻,那也还是输了。

    她已经不仅仅是爱他了,她产生了为他永远停留的想法,有那么一刻,不管是她的眼里,还是心里,他都胜过了众生。

    “沈扶风。”

    仅仅是念着这个名字,她都忍不住想要落泪。

    还好,还好还来得及!这一次,我便尝试着,求个永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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