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上,高云扬和苏迟已经准备开始洗球了。

    台下气氛异常活跃,议论纷纷。

    拿着高云扬外衣的江筱,只感觉手里像拿了块烫手山芋。

    这可不是一个外衣这么简单。

    她这是站错队了啊!

    往小了说,高云扬和苏迟现在如同宿敌,她这是站错了苏迟的队;往大了说,这场单挑,象征着一班和十班之间的较量,她这是站错了一班的队啊!

    高云扬,亏我平时对你那么好,给你解答些弱智问题,你现在就这么坑我?

    在心中暗骂的江筱越想越慌,当即决定甩手:“思思,你帮我拿着。”

    李思芮眉目含笑,狡黠地捏了捏江筱的脸颊:“你这张漂亮脸蛋惹的桃花债,别让我替你背。”

    江筱:“……”

    她看向站在李思芮旁边的季帆,觉得男生帮男生拿个衣服应该没什么。

    于是她将手中的衣服递过去,可怜巴巴地说:“帆总,江湖救急,帮我拿一下!”

    季帆看了眼,想起刚才迟哥那眼神,顿时有点不寒而栗。

    他连忙接过衣服,发牢骚道:“妈的,这孙子,衣服嫌脏不会放篮球架上,非得让你帮他拿……”

    江筱十分赞同,点头如小鸡啄米:“就是就是。”

    篮球场上,高云扬率先发球,一个三分拿下两分,然后凭借精湛的过人技术晃开苏迟,上进两次篮,开局就打出了4:0的领先优势。

    台下阵阵惊呼。

    江筱在心里为苏迟捏了把汗:“妈呀……”

    好在新一轮,苏迟干扰成功,防下了高云扬的上篮,赢得球权。

    他先是一个三分回以颜色,拿下两分,但出师不利,上篮没有突破高云扬强硬的对抗,被抢回球权。

    单挑赛就这么有来有回地进行着,橙红色的篮球一次次划破湛蓝天空,或擦网入筐,或弹筐而出。

    台下观众也都意识到,纵使苏神学习能力再强,也不太可能在单挑上打过一个曾经的篮球体育生。

    高云扬要准头有准头,要过人有过人,要对抗有对抗,放在野球场里,那就是统治级的存在。

    苏迟完完全全是被他压着打。

    很快,他已经把这场单挑,打到了10:5的赛点。

    新一轮的进攻,苏迟防下,赢得球权。

    他晃开高云扬,抬手一个三分,稳住比分。

    然后洗过球后,高云扬贴身近防,完全不给他再投三分的机会。

    观众们屏气凝神,紧张地注视着这决胜的一球。

    苏迟运着球,脊背微弯,因为高云扬的打球强度太大,他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边缘,正拼命抑制着疲累的气喘,额前的黑色碎发被汗水浸湿,微微凌乱。

    高云扬看起来倒是不累,一幅游刃有余的样子,冲苏迟挑衅一笑。

    苏迟稳住呼吸,运球前进,近身,转身,拉回,突破到篮下,却依旧无法摆脱高云扬的防守。

    他起步跃起,与此同时,高云扬也振臂高高跳起,整个人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完完全全封锁住了他的投球抛物线。

    苏迟极其短暂的思考了下。

    现在高云扬逼得很近,想要上篮打进,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他强硬碰撞,在落地的最后一秒把球扔出去,用极限上篮来搏一把。

    但后果就是必摔无疑,至于伤成什么样,那就看天意了。

    苏迟比较冷静,做什么事情之前必须先衡量一番利弊。

    像这种情况,他完全可以不那么拼命,毕竟篮球输给高云扬也没什么可丢人的,硬拼起来再受个伤不值当。

    但不知为何,他今天突然就很想较这个劲,证明些什么有的没的。

    哪怕摔倒,哪怕受伤。

    他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短暂思考过后,苏迟咬着牙,在空中和高云扬发生了激烈的对撞。

    高云扬太硬了,带来的冲击力超乎他的想象,他整个人完全失去重心,在落地的途中孤注一掷般地将球对准篮筐扔了过去。

    江筱屏住呼吸,视线完全跟随着扔出的篮球划出的轨迹。

    但是这次,没有奇迹。

    砰!

    篮球打铁弹出。

    与此同时,苏迟重重摔在地上,手臂率先着地,男生坚硬的骨头碰撞地面而发出的响声听着就疼。

    江筱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看起来那么清瘦,经得起这么一摔吗?

    不只是她担心,场下也瞬间一片哗然,然后有不少人往场上跑,季帆、江筱、李思芮几人离得近,跑在了最前面。

    等他们跑近他身边,还没等江筱伸手去扶,苏迟已经用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起身了。

    他按着摔伤的左臂,痛苦地“嘶”了声,眼睑微微眯了下,然后缓缓回头,看向身后的众人,声音有些低哑:“没事,我的问题。”

    最后,目光停留在江筱着急的脸上。

    江筱张张嘴,想劝他些什么。

    但瞅到他脸上因疼痛而尤为冷峻的线条,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等苏迟再度回过头去,留给江筱的只有一个背影。他和高云扬差不多高,但比人家瘦了一圈,整个背影看起来就显得有些单薄。

    面前的高云扬拿起了球,因为见多了伤病,所以习以为常。他随意地道歉道:“不好意思啊,撞着了,你看,要不这分我送你?”

    他看起来都不怎么累,正是意气正盛的时候,他随口的调侃,更显得摔伤的苏迟狼狈而弱小。

    苏迟咬紧牙关,缓着痛劲,随着冷汗从发间流下,他用力咬出两个字:“不用。”

    他沉默着,隐忍着,似乎只是在证明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江筱站在后面,无声地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即使受伤也傲然挺立,像是在无声地与命运抗争。

    心疼之下,她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宿命感跨越时空,穿堂而来。

    好似在虚无缥缈的很久以前,他也曾尝试过抬起头,挺起脊背,同这世界的不公和恶意直直对视。

    江筱就这样愣在了原地。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如同一位青春不再的人来到一处简陋而偏僻的葡萄架,总觉得自己在童年的梦中见过。

    在她怔愣之时,季帆出言询问:“能打吗?不能打别强撑。”

    苏迟轻拍了下他的手臂,示意没事。

    就这样,跑上场的观众小声议论着退下场。

    高云扬也打兴奋起来了,他抛了抛手里的球:“来!”

    球权是高云扬的,苏迟无声地站到他面前,强撑着做出防守姿势。

    高云扬打了这么多年球,早就看出来了,苏迟现在的状态,完全就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换作平时他还可以让一让,但现在江筱还在场下呢,他必须要拿出最好的状态,终结这场比赛,从他的女神那里狠狠找回场子。

    想到这里,男生的胜负欲瞬间就爆棚了,高云扬运用毕生所学,运球运得如同炒菜,趁苏迟不注意,一个转身就把人过了个干干净净。

    他快步上篮,却没想到苏迟几个大步,又追到了他面前。

    “卧槽,这么能跑?”

    高云扬暗骂一声,跳跃上篮,苏迟紧随跃起。

    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场景,只不过攻防互换了。

    高云扬的脸上闪过冷笑。

    用他的方式打败他,是不是很酷?

    空中,高云扬向前一个对抗,将人狠狠撞了出去,然后熟练拉杆,稳稳打进,结束比赛。

    苏迟再度摔在地上,伤的还是同一条胳膊,只不过这次表情没有之前那么痛苦了,看起来像是疼麻了。

    江筱几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很想冲上去看看苏迟的情况,但通向他的道路,早已被十班上场庆祝的人群挤满挡死,江筱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高云扬终于找回场子,将球狠狠抛向高空,在一群人的众星捧月之下意气风发地说笑。

    而那个战败的少年,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江筱的目光在整个篮球场一阵逡巡,最后定格在出入口。

    少年正拎着校服外衣往外走,背影清瘦而单薄,他背对着喧嚣的人群,就像是背对着浮华的世间,整个人看起来茕茕孑立,傲骨和自尊仿佛碎了一地。

    江筱突然感觉到了,心脏像是被揪了一下的那种疼。

    他向来都是同学们眼中的神和强者,迎接他的向来都是鲜花和掌声,他未尝失败,今天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场子,觉得难过也是情有可原。

    她突然心有灵犀般地莫名感觉到,他现在一定非常需要一个人去陪陪他。

    或者说,需要她。

    眼看人群拨不开,江筱心一横,回头就从人群后方穿出,绕了个远道,朝着他的方向奔去。

    刚打赢胜仗的高云扬短暂庆祝过后,第一时间就是从场下寻找江筱的身影。

    他目光迅速定格在江筱刚在站的位置,却发现那里早就空空如也了。

    -

    一中校园的后片有一块地儿,整齐地种满了翠绿的香樟树,其中又杂植了姹紫嫣红的各类花束,一旦有风吹过,花香便盈满鼻端。

    一条人行道穿梭其中,连接南北,因其树荫成片,风景优美,是学生漫步散心的最好去处。

    江筱手里拿着瓶刚买的汽水,绕过熙攘的人群,赶到了这条人行道,看到这上面没有别人,唯有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正低垂着头,缓步行走着,背影在高大成荫的香樟树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渺小且孤独。

    她没多想,小跑着冲上前去,喊他的名字:“苏迟!”

    苏迟闻声转过身,江筱也顺势停下脚步。

    看到她后,他脸上冷峻的线条似是稍稍舒缓了些,但汗湿凌乱的碎发下,一双漆黑眼眸中的神色却更加晦暗不明。

    他声音很低:“怎么来了?”

    江筱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意味,只理所当然地说:“我不放心,来看看你。”说完,她视线下移到他的左臂,语气有些担忧,“胳膊怎么样了,用不用去医务室?”

    “不用,”他动了下胳膊,“没大碍。”

    嘴硬。

    江筱在心里嘀咕一声,上前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的长椅旁坐下,然后她上身微微前倾,直直地凝视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似乎是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苏迟透过她琉璃一般的浅棕色眼睛,隐约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影。

    他喉结微滚了下:“看什么?”

    江筱伸出纤细的食指,俏皮地刮了刮脸颊,轻笑着调戏:“看你哭没哭。”

    苏迟愣了下,然后很浅的嗤笑一声:“我哭什么?”

    他心说我又不是你,小哭包。

    江筱一想也确实,打死她,她也想象不出来苏迟哭的样子。

    于是她旋即收回视线,幽幽地说:“可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有点不高兴哦。”

    苏迟低垂着头,没再说话。

    江筱当他默认了,顿时感觉有些心疼。

    她轻声安慰:“其实你没有必要不高兴的,高云扬之前一个体育生,专门吃这碗饭的,你输给他也很正常,没人会觉得你丢人。”

    苏迟听懂了她的意思。

    在她看来,他不高兴,是因为怕同学们觉得他丢人。

    “不是因为这个。”他淡声说。

    江筱看向他,眉眼带着浅浅的笑意,耐心地问:“那是因为什么?”

    苏迟偏过头,正好对上她那双浅棕色的眼睛。

    干净漂亮像湖中的月亮,一如初见,照得他内心里那些隐秘又晦涩的小心思无处遁形。

    他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睑。

    -

    刚才在篮球场上,当高云扬把衣服塞给江筱手里,周围响起阵阵起哄声时,一种难以言说的不悦和怒意顿时就涌上了他的心头。

    所以本可以走个过场的他,这场篮球赛却打得格外拼命。

    在打球的过程中,他一向清净而专注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杂乱无章的念头。

    同为男生,再加上他有敏锐的洞察力,所以即使江筱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没觉得有什么,但他也能旁观者清地看出来高云扬对江筱的那点小心思。

    甚至可以说,这场比赛,高云扬就是想拿来赢给江筱看的。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高云扬爱笑、爱说话、爱运动,没有他那么孤僻不讨喜的性格,没有他那么不堪的过往经历,也没有他那么阴暗的内心。

    江筱曾经劝他打篮球时,随口说出的一句“没有哪个女生会喜欢闷闷的男生”,更是精准无误地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

    他想过,如果有一天,高云扬和江筱真的看对眼了,在一起了,那到时候,江筱一定能每天沐浴在阳光下,笑得无忧无虑,明媚又灿烂。

    而不用像待在他身边一样,单方面地感化着他,有朝一日可能还会面对这社会的黑暗一面。

    但是人都会自私,他也不例外。

    所以在最后赛点局的上篮,他赌上了摔倒和受伤的风险,拼尽全力也想向她证明一个,在她看来可能无关紧要的事实。

    哪怕必输无疑,他也会坚持打完。

    他想用最壮烈的方式,换取她的关注。

    以此证明,或许,他并不比高云扬差多少。

    最后毫无悬念,高云扬轻松赢下了这场比赛。

    在如同潮水的欢呼声和庆祝声中,他不敢再去看江筱的眼睛,拿上衣服落寞退场,不用想都能知道身后众星捧月的高云扬有多风光耀眼。

    他不在乎其他人是否觉得他丢人。

    可他在乎江筱。

    刚才他连摔两次的样子实在是狼狈至极,是个正常人,也会觉得他丢人吧。

    自卑之下,苏迟暗自想着,也许高云扬和江筱,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都热爱阳光,热爱热闹,配得上这世间的每一处美好。

    而他之前那些心存幻想的侥幸心理,终究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上天和过往经历一同决定着,他天生就属于黑暗,属于深渊,那一天她的突然降临,不过是上天一时兴起的施舍,他本不应将其当作永远。

    既然没有结果,那又谈何开始?也许他是时候,该跟她保持一定距离了。

    脑子里没由来地冒出了这句话后,苏迟只感觉心里一揪,喉间霎时间漫上一股酸涩的痛意。他一边扯着嘴角自嘲地笑,一边低垂着头缓步行走。

    阳光打上气派宏伟教学楼的一角,在平坦宽阔的地面上分割出明暗光影,他走到此处,漆黑晦涩的眼中闪过怔色,然后正准备抬脚迈入阴影。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清甜的嗓音——

    “苏迟!”

    像是梦境的回潮,他骤然停下脚步。

    然后缓缓转身,像在小心翼翼地确认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实。

    远方庆祝高云扬赢得比赛的欢呼声似乎还未褪去,漫长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像是能延伸到世界的另一个尽头,香樟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少女可可爱爱地小跑过来,眉眼弯弯地冲他笑。

    一瞬间,时间绵长缱绻得像是要静止。

    他顿感之前的那些自我怀疑,似是突然开始消融了,内心久冰成川的寒冬,也在这一刻春暖花开。

    苏迟突然就认清了一个事实。

    之前,他看着高云扬找江筱问作文,找江筱搭话,让江筱拿衣服,对江筱的那点小心思,在他看来,似乎都摆在脸上。

    他不齿于高云扬对江筱的那点,拿不上台面的小心思。

    可他……又能比高云扬干净多少呢?

    他向来沉着镇定,冷静自持,可为何单单在她的问题上,就偏执失控。

    也许他早就该意识到。

    意识到对她的感情。

    三年前,在他身陷险境、遍体鳞伤之时,她让他愿意相信,世间仍存善意。

    三年后,在他狼狈不堪、自我怀疑之际,她让他恍然明白,自己并不孤单。

    无数个孤身一人、不见天日、支离破碎的失眠黑夜里,她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且唯一的眷恋和念想。

    所以。

    即使是条退潮沙滩上的濒死海鱼,他也想要溺毙在有她的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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