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迟有时候觉得,他其实还不如高云扬。

    虽然高云扬内心有着对江筱的那点小心思,但最起码,他敢于把这些小心思摆在明面上,光明正大地向她示好,张扬又坦荡。

    可他不敢。

    他怕有一天江筱发现了他那些难以启齿的小心思,会觉得他很奇怪,从而不再和他无忧无虑地开玩笑,不再冲他明媚而毫无负担地笑。

    所以他只能疯狂压抑着,回避着,自己那些一天天生根发芽的悸动,生怕有一天会将他们暴露在阳光下。

    “哎,想什么呢?”

    眼见苏迟沉默半天没给回复,江筱凑了过来,在他耳朵旁边打了个响指,虽然没有打出声响,但也适时地将少年的思绪拉了回来。

    “没什么,”苏迟将头小幅度抬起,“你刚问什么?”

    “我说,那是因为什么?”

    苏迟根据她的重复短暂回忆了下,想起来她是问他,因为什么而不开心的。

    她以为,他是因为怕同学们觉得他丢人,才不高兴的。

    可他不是。

    当他摔倒在地的时候,他脑海里闪过的只有她。

    虽然他和她已经相处了很久,关系足够熟络,他也很了解江筱的为人。

    但过往经历造就的自卑心作祟之下,他还是无法遏制地产生了种种的自我怀疑。

    她会不会觉得他比高云扬差劲?

    她会不会觉得他很丢人?

    她会不会对他很失望?

    她会不会……

    胸腔中积攒的疑问如同水池中的水一般即将覆水难收,苏迟微微张了张嘴,却在理智丧失的最后一刻将其重新抿成了一条直线。

    江筱静静地同他对视,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眉毛轻轻挑了下。

    苏迟将头重新低回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语气低低、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话。

    他语气倔强,话中的意味隐秘又晦暗。

    “我不在乎他们。”

    江筱听到这句话后,顿感心跳慢了两拍,周遭的一切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消了音。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下意识地短暂细品他说过的话,像是要中译中地从中翻译出她想要的意思。

    你不在乎他们。

    那你在乎的是谁?

    一瞬间,江筱心下警铃大作,她仿佛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自己的内心疯狂呐喊。

    江筱,理智点。

    别多想,人家搞不好不是那个意思。

    这话问出去,你俩坚固的革命友谊可就危险了!

    江筱向来都是没心没肺,藏不住话的女孩子,她很不喜欢压抑自己的情绪,可现在在苏迟面前,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于是她也将头偏了回去,状若无心地嘀咕了句:“嘴硬……”

    苏迟轻哂。

    他觉得自己好像松了口气,庆幸她没有从他这意味不明的话中听出些什么。但又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点失望,又矛盾地有些懊恼她没有听出些什么。

    苏迟觉得当初那个冷静理智的自己一去不复返了。

    他心乱如麻,感觉自己快疯了。

    偏偏这时,旁边的少女还在旁边漫不经心地玩着指尖,幽幽地念叨着。

    “苏迟全身上下嘴最硬……”

    “天塌了还有苏迟的嘴顶着……”

    “你谁也不在乎,就在乎学习……”

    苏迟终于从兵荒马乱的自我斗争之中挣脱出来,他忍俊不禁:“说完了?”

    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江筱下意识往旁边看去,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睛。

    她反问:“心情好了?”

    苏迟没说话,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感兴趣他心情好不好。

    江筱将手里的汽水塞到他手里:“呐,给你的。”

    苏迟低头看了眼:“我不喝汽水。”

    “你们男生不都爱喝这个吗?”

    “谁说的?”

    在苏迟的反问下,江筱想起了季帆他们几个男生,每次打完篮球,必拎着一瓶运动汽水大快朵颐,畅快淋漓。

    但苏迟似乎又和他们不一样。

    明明十七岁,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整天拿着个保温杯,像个养生的老干部,只有偶尔体育课打球才会见他喝矿泉水,从来没见他喝过饮料。

    但江筱可不管这些,这可是大小姐亲自给他买的,他想喝不想喝都得喝。

    她坚持道:“哎呀,你就喝吧,这可是我专门给你买的,心情不好就该喝汽水,喝完之后开心地咕嘟嘟冒泡泡。”

    苏迟没忍住,从鼻腔中发出了声白水般清淡的哼笑。

    但氛围很安静,江筱还是听到了,她觉得让他笑可不是件容易事,有些新奇地偏头看过去,然后也随之轻轻笑了一声。

    苏迟看向她,轻举了下手里的汽水:“谢了。”

    江筱:“嗯嗯。”

    等他再度放下汽水瓶,江筱随口安慰说:“你真的不用太把今天的事当回事,输给高云扬真没什么的,同学们不会觉得你丢人的。”

    她状似感慨:“毕竟,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

    苏迟看过去,少女正仰头看天,面朝阳光,白皙细嫩的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被照得清清楚楚,像是镀了层微弱的金边。

    他适时垂下眼睫,低声开口,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随意自然。

    “那你呢?”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江筱乍一听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怔愣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从中品出了点微妙的试探。

    可他的语气又足够平淡,就像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问。

    她一时有些疑惑,下意识开口反问:“我什么?”

    他静默着,半晌才开口,声音却很低:“你觉得……我丢人吗?”

    他平日里一幅孤高冷傲的样子,今天这么低声下气的一问,江筱反倒有些不愿意了。

    刚才她说同学们不会觉得他丢人,而没有强调自己,是觉得自己在苏迟眼中有这个地位,让他毋庸置疑地觉得她不是那种因为一时胜负而瞧不起人的势利眼。

    可没想到苏迟连这点默契都没有,还问到她头上了。

    江筱“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站在他面前,语气有些急:“苏迟,我为什么会觉得你丢人?这无非就是一场篮球赛嘛,在我眼里你还有那么多优点呢,难道它们都因为一场小小的篮球赛就不作数了吗……”

    觉得自己被人不信任了的大小姐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声音直接小成了嘟囔:“这样的话,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江筱刚来到海川的时候,觉得苏迟简直是她见过的最完美的男生。

    他长得好看,成绩优异,家里有钱,还会打篮球,做饭,除了性格有点冷,其他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后来相处久了,她发现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

    他舍得拿出时间给她讲题,把她惹哭了会偷偷买关东煮、发微信给她道歉,在她遇险是会第一时间找上来救她,在她受伤时会把她抱到医务室……

    正是因为他的冷漠和疏离,才让他温柔的瞬间,更加令她心动。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江筱思考过,她究竟喜欢苏迟什么。

    他身上任何一个优点拿出来,似乎都能令无数少女足够喜欢,可她抽丝剥茧地思考过后,发现她喜欢的,好像是和他相处时的一种感觉,抑或是单纯喜欢他这个人。

    哪怕哪天苏迟长残了,家道中落了,失忆了成学渣了……她也还是会喜欢他,因为他这个人带给她的感觉,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今天打球,苏迟输给了高云扬这件事,完全不会使他在江筱心中的形象打去一丝一毫的折扣,只会让他这个人在她的印象中更鲜明立体。

    原来他也会失败,也会难过,也会在乎别人的看法。

    这个时候,她可以不用再费力地仰望他,而是陪伴在他的身边,抚摸他折去的羽翼和傲骨,轻声安慰说,没关系的。

    她隐晦又羞怯地在心里想。

    起码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

    别人都比不了。

    江筱的样子犹如一只炸毛又委屈的小奶猫,苏迟一开始看着她,眼下闪过点隐晦的兴味。

    但很快,她说的话也无声无息地触动了他的内心。

    也许是过往经历根深蒂固,也许是自卑作祟,他从不觉得长得帅、学习好、家世好这些是优点,反倒一直抓着自己的一些缺点不放。

    在今天打球时,这种想法更甚。

    因为江筱,他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怀疑自己,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的优点,生怕自己那点不完美会让她失望。

    可他忘了,江筱向来不是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势利眼,她和他从小到大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她不会因为发现了他的缺点,而对他产生别样的看法。

    在她看来,输场篮球赛甚至都算不上缺点。

    是他想多了。

    苏迟随之站了起来:“我就随便一问。”

    “你才不是随便一问呢,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是吧?”

    “不是,”苏迟微垂着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中罕见地携了点难以为人察觉的慌乱,“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江筱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她佯装生气,转身就走,“我生气了,不想理你,再见!”

    江筱也不可能真因为这点事跟他置气,最多就是有点不爽,她走出去几步,身后才传来几声大步流星的脚步声,像是刚做完一个经历了漫长心理斗争的决定。

    她本以为他会挡到她的前面,却没想到,手腕直接被人抓住了。

    暗恋时期,碰一下手都要命了,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直接令江筱头脑发白,心跳再度不争气地加快起来。

    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赌气,她当即甩开了苏迟的手。

    谁知身后传来“嘶”的倒吸凉气的声音,然后是他隐忍着疼痛的低哑声音:“疼。”

    他打完球后去洗了手,所以江筱的手腕上没有别的触感,只是些许微凉,现在却觉得正在后知后觉的发烫。

    她闻声连忙回过身去,只见苏迟正抓着右臂,眼睛微眯,眉头蹙起,下颚线因咬肌的咬紧而异常清晰,神情看起来是在他尽可能的淡然里最大的痛苦。

    江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赌气一甩手好像给苏迟甩伤了,她顿时慌张冲上去:“怎么了,胳膊疼?”

    苏迟咬牙点了点头。

    “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江筱搀扶着他的胳膊,把他放到刚才的长椅上,紧张地有些语无伦次,“我帮你看看,没事啊,实在不行咱们去医院。”

    苏迟坐下后,后背完全倚靠在椅背上,样子看起来真是疼到不行。

    江筱站在他面前,弯着腰在他胳膊上一顿乱摸:“哪里疼?韧带疼还是骨头疼?我给你揉一揉,揉一揉就好了,哦对,这还有瓶汽水呢,冰敷,绝对好使……”

    苏迟仰着头,脸上的线条依旧保持着痛苦的冷峻,他眼睛眯起,从狭隘的视野中,看到眼前的少女拿着瓶汽水,在他胳膊上瞎忙活。

    他顿时有些想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江筱身子弯得很低,几根发丝从她的脸侧不安分地滑下来,尾端轻触上他领口下裸露在外的皮肤,传来阵阵微弱的痒意。

    两人的距离很近,一阵风从人行道吹拂而过,少女身上清新而精致的馨香顿时涌入鼻端。

    苏迟定力很强,但在她面前例外。他意识到再这么下去要出事,于是微偏头,靠近她的侧脸,像在她的耳畔轻语:“跟你说个事儿……”

    他语气突然放得沉缓,听起来完全不像疼的样子,正瞎忙活的江筱闻言有些懵逼,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说你说。”

    他语气含笑:“我伤的是左手。”

    江筱怔愣,看着自己正抓着他的右臂,回忆了一番他刚才痛苦的样子,确实是左手抓着右臂。

    她顿时意识到自己又被这个出生玩了:“……”

    -

    当天的一整个下午,季帆和李思芮都觉得后面这俩人的气场有些奇怪。

    大课间,苏迟拿着保温杯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对江筱说:“借过。”

    江筱看他一眼,正写字的手没停,声音没有丝毫好气:“你那边不能过?”

    “哦,”苏迟轻应一声,随意转头看了眼,“那边太窄了。”

    “……”

    江筱无语,他一般情况都从那边过,这理由更是蹩脚得不行。

    坐在前面的季帆,听了也有点懵逼。

    他迟哥现在跟筱总说话,怎么感觉还有点……卑微。

    季帆疑惑地侧头看向李思芮,对方同样关注着身后的动向,看向他的眼神里燃烧着八卦之火。

    江筱不想再耗,她把凳子往前使劲一拉,发出“刺啦”一声声响。

    苏迟轻松地走出去。

    季帆哪能放过这个吃瓜的机会,他连忙站起身:“阿迟,干嘛去?”

    苏迟转头看他:“接水。”

    “我跟你一块。”

    “行。”

    季帆费劲从李思芮身后挤过,走到苏迟的身边,刚想拉着他走出教室八卦一番,谁知这人顺手拿起江筱桌上的水杯。

    他晃了晃:“没水了,我帮你接。”

    江筱才不想接受他的示好,刚想拒绝:“哎……”

    他压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顺手的事。”

    这下,剩下三人都傻眼了。

    等苏迟和季帆从教室后门走后,李思芮赶紧转过身,头趴在椅背上,大眼睛紧紧盯着江筱:“你们俩……吵架了?”

    江筱现在提起苏迟就来气。

    这人仗着自己聪明,一次次腹黑地戏弄她,真当她好欺负吗?

    “也不算,”江筱放下手中的笔,气呼呼地说,“他耍我,利用我的善良,骗取我的同情,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李思芮趁江筱不注意,伸手戳了下她的脸蛋,轻佻一笑:“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

    “去,”江筱愤然拍开咸猪手,她现在对这些词汇异常敏感,“李思思同学,我警告你啊,话不能乱说,我和……”

    “好好好我知道,”李思芮做作地捂上嘴,“不能玷污你和你家苏老师纯洁的革命友谊,我都会背了。”

    江筱:“……”

    话题一开始就收不住,闺蜜俩当即决定边走边聊,顺道去上个厕所。

    走廊里,江筱给李思芮大致讲了下体育课上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补充道:“我就是生气在,明明是他受伤,我却着急成那个样,他还有心情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决定,这一个下午都不会再理他。”

    “嗯,”李思芮才不信,“然后今晚你俩回家之后,床头打架床尾合,是吧?”

    虽然李思芮话糙理不糙,但江筱没想到这么糙,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少女脸顿时就红了,连忙羞愤地去捂李思芮的嘴:“姐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李思芮嬉笑着抓住江筱的手腕,闺蜜俩推搡打闹着往前走。

    等玩闹劲下来了,李思芮才煞有介事地说:“不过刚才苏神的样子真是挺让我惊讶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他追妻火葬场……”

    “嗯,嗯?”

    江筱刚应了一声,瞬间反应过来,什么追妻?

    “什么有的没的?”慌张之下,江筱口不择言,欲盖弥彰地来了句,“他就是个混蛋……”

    光顾着说话,俩人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走廊通向洗手间的转角处。

    江筱一时没收住脚,额头直直地撞上了一个清瘦而硬实的胸膛。

    疼倒是没多疼,但江筱吓了一跳,脚下向后趔趄了两步,然后捂着额头说了声不好意思。

    等她缓过劲来,再度抬头,正好看到眼前的男生把伸出的手放了回去,似是下意识想要搀扶她一下。

    她视线顺着眼前人的身形攀扶而上,正好对上那双熟悉的,漆黑深邃的眼眸。

    江筱心下一惊。

    世界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在背后说人坏话,被当事人听个正着。

    气氛一片静默,江筱再度一琢磨,发现如果被他听见李思芮那句“追妻火葬场”,似乎更为尴尬。

    苏迟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也没有伸手去碰胸前撞到的地方,他微微低头看着她,居高临下。

    两人距离很近,江筱再一次深刻体会到身高差距带给人的压迫感。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却好像能感觉到他淡漠平静的目光正扫落下来,照得她心里那些慌张和心虚无处遁形。

    半晌后,苏迟轻哂一声。

    像是打破了气氛的尴尬桎梏,江筱缓缓抬头看向他的脸。

    他狭长的眼尾似是轻轻上挑了下,淡然开口,语气里的笑意并不隐晦,却让人听不出里面的情绪,是玩味,还是认真。

    “骂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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