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张已经在遗体留放室里做梳化了。”

    王黎给都灵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从进门起他就注意到都灵在不停地颤抖。

    坐在铁排椅上的都灵双手接过茶水,指腹触碰到温热的杯壁,热感蔓延至全身,直到掌心传来滚烫,都灵才对四周恢复了一些真实感。

    当着王黎的面,都灵勉强喝下一口花茶,热气扑在唇边,温热的花茶含在嘴里居然一点味道也没有。

    “听说昨天晚上南湖路一幢居民区楼下的烧烤店燃气爆炸,伤者当时就不行了,人只在医院里坚持了一个晚上。”

    “遗体被送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

    王黎坐在工位上垂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每到这个时候工作室内的气氛都会变得极为严肃,再麻木的人在谈起这些事的时候都会刻意让自己保持敬畏。

    “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逝者是位年过五十的男性。”

    都灵面无表情强撑着听着王黎的话,直到听见这一句,她才觉得自己总算活过来了。那瞬间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与后怕让她不敢大口呼吸,她既替自己庆幸又提逝者家属感到悲哀。

    “逝者家属来了吗?”

    “来了,逝者的妻子现在正在吊唁厅做登记。”

    热气逐渐散去,这一回冰凉的花茶含在口里竟有了一丝苦意。

    “需要我留下来帮忙吗?”都灵放下手里冷掉的茶水看了王黎一眼,这是在过去的二十多分钟里两人第一次直接的对视。

    “梳化穿衣估计要很久。”

    王黎的意思是让都灵按照原计划下班回去,可都灵想找个理由留在这里,她现在迫切地需要待在有人的地方。

    “那就先等雨停吧。”

    2.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

    远处宾客接待室的摆钟开始报时,此时是深夜十一点。高度紧张后的疲惫感让都灵打不起精神,身体逐渐暖和,呼吸匀速且粗重,都灵侧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休息,王黎见状索性从值班室抱来了一床夏被盖在都灵的身上。

    王黎敲打键盘的白噪音格外助眠,都灵沉沉地睡去,脑子里难得的什么画面都没有,只是黑暗中她听见有人在哭着叫妈妈。

    妈妈——

    妈妈——

    你是在叫我吗?可我不是一位好妈妈......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环顾四周,工作室里只有她和王黎两个人,王黎正坐在工位上蹙眉看着电脑屏幕,刚才果然只是梦境。

    都灵调整了睡姿打算继续睡去,可小女孩带着哭腔的叫唤再次在耳边响起,显然王黎也听见了女孩的哭声。

    这下都灵是彻底没了睡意,她起身看向门外,声音就是从门口传来的。

    都灵推开半掩着的防盗门,生锈的门边与门框发出巨大的噪音,或许是声音过于突然,女孩被吓得闭嘴不敢再哭。

    “诶?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都灵瞪大眼睛看着坐在角落石墩子上满脸泪痕的小小人,路灯照不到她,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黑灯瞎火里坐了多久。

    “来,快到阿姨这来。”

    雨水顺着风飘到走廊上,小女孩的裤脚被雨水打湿,都灵心疼地将她抱回工作室。她找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帮小女孩擦干身体,王黎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小饼干塞进女孩的怀里,可即便是这样女孩还是止不住地抽泣。

    “我要妈妈。”这是小女孩重复最多的话。

    “不哭了,阿姨帮你找妈妈。”都灵用手轻柔地抹去女孩眼角的眼泪,在顶灯的照射下,都灵第一次看清女孩的长相,在她的身上,都灵竟然看见了那个人的影子。

    都灵的掌心拖着女孩的巴掌大哭红的小脸,她也说不清女孩和纪周琰到底哪里相像,可看着女孩的眉眼她就是能第一时间想到他。

    如果我的宝宝还在的话,宝宝是像我还是像他......

    “啊!我记起来了!”王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爸爸就是今天燃气爆炸去世那位,她妈刚才还找我咨询遗体整容的事。”王黎对着都灵说道,“你在这陪着她,我去叫她妈妈过来。”

    工作室里只剩下都灵和小女孩两个人,大概是哭困了,女孩不停地打着哈欠。都灵将女孩搂在怀里,侧着脸贴着女孩的头顶,以一个极具有安全感的抱姿慢慢将小女孩哄睡。

    “你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你以后肯定会是位好妈妈。”王黎轻轻推门而入,都灵从回忆里快速抽离,她看了看王黎的身后,孩子的妈妈并没有跟过来。

    都灵笑得勉强,接着问道:“她的妈妈呢?没有一起跟过来?”

    “这会他们正在布置吊唁厅,我和她说了小朋友在我们这里休息,待会她会过来。”

    都灵点头示意,两人的谈话并未吵醒怀中的孩子。

    “真可怜,这么小就没了爹。”王黎蹲在她们面前握了握女孩的小手,“没有爸爸保护的小孩在社会上容易受欺负的。”

    “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说这些。”都灵语气不悦及时打断他,“孩子能听懂的。”

    王黎不好再继续说下去,就在这时,铁门被人从外向里推开,一位三十出头的女性无措地站在工作室门口像内打探,王黎第一时间认出来了对方,立马起身热情招呼。

    正如都灵所想的那样,女孩的妈妈拥有漂亮的五官,只是此刻眼下乌青,头发也没了光泽。

    “实在是麻烦你们了。”女孩的妈妈上前接过都灵怀里的小人,女孩睡得很香,无论都灵她们怎么折腾,女孩的睡眠丝毫没有被打扰。

    “茜茜,茜茜......”女孩妈妈用手轻拂女孩额头上的汗渍,女孩眼睛哭得红红的,让人好生怜爱。

    “茜茜快起来啦,爸爸差不多要换好衣服了,我们要去看爸爸了。”女孩的妈妈低头在女孩的耳边轻声叫着她的名字,可女孩就是醒不来。

    一个三岁大的小孩该怎么理解爸爸去世这件事呢,都灵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换做是她她宁愿一觉睡到后天下午。

    女孩妈妈单手抱着女孩,另一只手提着一大袋香烛走向中间的3号吊唁厅,都灵跟在母女的后面,看着那位母亲的背影,心里像是有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旁人都道在这种地方工作久了,人人都是铁石心肠,只是看着眼前的这对无援的母女还是戳中了都灵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都灵小跑过去接过女孩妈妈手中的香烛,起先孩子的妈妈不乐意,可怀里抱着熟睡的小人,两人争了几下后她也不好再拒绝都灵。

    相较于平时,今夜的殡仪馆十分冷清,整栋殡仪馆里只有拐角处的3号吊唁厅对外开放。

    吊唁厅的布置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按照当地的习俗,明晚将举行追悼会,遗体必须赶在后天上午十一点前火化下葬。从鲜活的生命到一捧骨灰,也就三天而已。

    工作人员忙着调试音响设备,写有“纪府”字样的白布被高挂的灵堂正中间,下方的墙上布满了花圈,中间特意空出一小块来挂逝者的遗照。一切都井然有序。

    老张和另外两位工作人员将遗体缓缓推入灵堂,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忙着各自手中的事,唯独女孩的妈妈在看见遗体那一刻强装的坚强土崩瓦解。

    女孩的妈妈将熟睡的孩子放在角落的木躺椅上,等老张他们摆放好遗体离开后,她跨过地上摆放的白菊默默地走向爱人躺着的地方。她起先趴在冰棺上不让旁人看见她的表情,随后由抽泣转变为嚎啕大哭。

    都灵放下手中的香烛走向这位母亲、这位妻子,她将掌心轻放在对方的背上有节奏地拍打安慰,都灵看不见对方悲哀的神情,任凭掌中传来的幅度感受她肝肠寸断。

    “老纪,你走了我该怎么办......茜茜该怎么办......”女孩妈妈趴在冰棺上不停重复着,声音里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无望与恐慌。

    无论她怎么哭喊都无人回应,男人就那样双手交叉静静地躺在冰棺里。老张给男人穿了一套黑色中式立领的寿衣,胸前的金线绣花凹凸有致,宽大的衣袖将整条手臂遮盖住,不是衣服太大了,而是遗体在渐渐缩小。

    男人的五官被爆炸烧伤,老张用了特殊材料对其进行面部的修整,不能说能完全恢复到逝者的本来面貌,只是让家人多少感到些欣慰。

    都灵顺着冰棺向上看,墙上还空着没有挂逝者的遗照,她想看看逝者生前的摸样。

    一位亲戚火急火燎冒雨赶来,厚重的雨衣下包裹这的是刚画好的遗照。

    “太晚了,人家一开始都不愿意给我画,我求了老半天人家老板才同意。”

    亲戚脱下雨衣,小心翼翼地从怀中的塑料袋里拿出用相框框好的遗像,他难过地用双手握住相框仔细端详,眼里尽是对亲人的不舍与道世事无常。

    工作人员踩着木梯稳妥地将遗像挂在灵堂的正中间,像是缺少了一角的拼图终于被填补完整,挂上遗像后灵堂才是灵堂,才会将生与死结合,具备悼念的意义。

    展示给众人逝者的真实摸样,只是看到遗像那一刻,都灵的世界天旋地转。

    空气里夹杂着香烛钱纸焚烧气味,烧得暖暖的关于死亡的气息让都灵感到窒息,那些不愿意回想的、埋在大脑深处的记忆如同炸裂的玻璃碎片一片片划伤自己的神经,画面疯狂地重叠,遗像上的人五官舒展、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她在惊慌地看着他,两人对视的一刹那,都灵世界瞬间支离破碎。

    “纪......纪叔叔......”都灵再次看向冰棺里的那个人,由陌生到熟悉,哪怕毁掉的五官被入殓师重塑,可面部的细节总是不经意间透露着逝者生前的点滴。

    “居然是......”

    缓过神来后都灵赶紧跑向在后台调试音响的王黎,突然奏响的哀乐毫无防备地又给了都灵精神上一击。

    “快,快把家属填写的信息单给我看!”都灵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和王黎说话。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要看信息单?”王黎蹲在地上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别问那么多了,你就告诉我信息单放在哪!”

    “那边啊,在那张桌子上放着呢。”王黎指了指旁边的木桌子。

    都不等王黎说完都灵就已经跑向桌子的方向,拿起桌上的那一沓资料,神色慌张地阅读。

    纪明,出生日期1963年,妻子何芸,女儿纪茜茜,儿子纪周......写到一半的纪周琰三字被用力涂抹去,像是在向世人用力抹去纪周琰存在的证明,可这根本骗不了都灵。

    手中的那页信息单缓缓飘落在脚边,王黎放下手中的活走过去弯腰拾起疑惑道:“怎么?是你认识的人吗?”

    “那是我男朋友的父亲。”

    “谁?”

    “原来......去世的是我男友的父亲。”

    纪周琰,纪叔叔走了。

    雨停了又下,树叶绿了又黄

    整整三年了......

    这回你该出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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