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魏渊的错觉,仿佛京城的夜星要比江州的更明亮。

    第百十来次,魏渊的视线游过星天。

    戌时已过,约莫一刻钟前,弋阳已经说要告辞,魏渊特地把她送到门口来,可是现在,她还停在门口,抓着魏渊的手喋喋不休。

    将近十年不曾感受过血脉亲情,说心里话,魏渊着实有些适应不良。

    此番明公主坠马,原本谁也不曾告诉弋阳,生怕老人家忧虑过度,急出什么病来。最后也不知弋阳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就这么巴巴跑过来。

    魏渊也不愿老人家担心,这多半天里一直强撑着,陪弋阳用了饭,在院子里稍稍转了转,其间倒是回去歇了晌,可明公主这具身体一向体弱,饶是如此,这会儿也累得有些发晕了。

    好在总归是唬过了弋阳,魏渊说自己并无大碍,瞧着弋阳的反应,应当是信了。

    只是看见好端端的侄孙女就这样莫名失了声,右臂还有些不便,眼中的疼惜怎么也藏不住,下午那阵儿训了周靖与满月许久,责怪他们疏忽。

    这还算是好的,魏渊想,这还是弋阳大长公主只知坠马不知刺驾,不然,还不知要怎样生气。

    再一次倒了倒支着身子的腿,魏渊笑了笑掩盖局促和疲惫,一旁有端着纸笔的小丫头,魏渊就着灯笼的幽光写道:“姑祖母只管放心,后日,我一定到行宫去陪您。”

    后日原是弋阳大长公主的寿辰,早年,这寿宴向来是在宫中举办,可后来,明公主年过双十,依然不曾婚嫁,弋阳大长公主便有些心急,特将寿宴设在上阳行宫。

    恰好正值春日,水草丰美,广邀世家子弟来此春蒐,再邀几名贵女同来作陪,世家、清流家中亲眷也不妨一同下帖,名为寿宴,实为牵线。

    往年风平浪静时,明公主往往装醉逃过,一等开宴,先巡三杯,而后便借口吃醉了,回去更衣,再出来时,弋阳大长公主难免也已经有了醉意,老人家虽还在等着明公主回来,并未退席,可是眼睛微微眯起来,瞧也已经困了。

    可今年不一样。

    一来,坠马不过半月,现在饮酒,怕不是嫌小命太长;二来,弋阳大长公主她老人家心里总觉着,明公主身畔正是因为没有驸马伴驾,才这么轻易生出意外,不管怎么说,非得促成这桩事。

    迟迟不肯离开,也是要得魏渊一个承诺,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许再使诈。

    魏渊心中苦笑,原本她并不在乎有无驸马,反正她惯会逢场作戏,可是,如果想在暗地里有些什么动作,有一位驸马,就未免有些太过碍事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稳住弋阳,魏渊笑容真挚,恰好露出八颗牙齿,接着写:“我也觉着姑祖母说得对极了,若是此番有缘,我必为姑祖母领回一位驸马来。”

    弋阳不疑有他,只当自己的侄孙女终于想通了,一连说了几声“好”,拍拍她的肩膀,心满意足离去了。

    此时已经深夜,难为弋阳大长公主年逾古稀,还能有如此精神,实在让人自愧不如。

    清查刺驾逆党一事,因牵涉甚广,扑朔迷离,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外传的,那么后日上阳行宫寿宴,也就没有了缺席的缘由。

    而今日又太晚了,审问那两名刺客,只能等明天。

    魏渊是没有走回别春院的力气了,传了辇轿,摇摇晃晃一会儿,回了寝居。

    别春院外院原本有几间空房,今日弦月特意派人收拾出来一间,说是皇上的意思,叫乔妄与那两名军头住进来。

    魏渊也觉得这样安心。

    是以一进院门,便有两名彪形大汉突然抱拳:“参见长公主殿下!”

    没料到还有这一出,魏渊原本正在辇轿上昏昏欲睡,也叫这一声吓醒了,心跳也跟着一顿。

    两名军头也没承想殿下是这样回来,笑容僵在脸上,有些忐忑。

    抚了抚心口,魏渊当然不愿意也不敢寒了贴身护卫的心,好在明公主“哑了”,人尽皆知,这时候魏渊只需要尽可能温和笑着,自有满月为她发声。

    满月圆圆脸带笑,天生亲和:“二位免礼。殿下今日事忙,一直不曾召见二位。这几间厢房年久失修,若是有什么不妥,只管同我和弦月说。往后,还要多多劳烦二位了。”

    仔细端详,任谁也能发现魏渊的疲惫不适,这两名军头只恨自己冒昧,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不敢再多打扰,匆匆告辞,便退下了。

    魏渊还想闭上眼养神,可是叫这么一打搅,倒有些不宁了,揉着眉心,要进内院时,突然听到一道低语:

    “殿下请留步。”

    心脏又是一滞,哪怕这声音够轻。

    不必多问,这清冷中偏又带着一丝悠缓的声音,想也知道是谁。

    乔妄站在墙角昏黑处里,灯火昏暗,方才在十步之外,魏渊还以为这是树影。

    “乔少侠有何事?”幸好有满月。

    魏渊也以目示意。

    但愿不是只来问个安——不过料想依着乔妄的性子,总也没那么无聊。

    一个银灰色的小盒子递了过来,乔妄不负所望,果真有要事:“这箭匣,殿下或许用得上。”

    他不知怎么摆弄了一下,盒盖翻开,露出十支不足一指长的小箭,寒光森森。

    “箭尖淬了麻药,无毒。”他把这小盒子递给随侍魏渊的满月,又从怀中摸出一张纸:“这是用法。”

    说罢,乔妄拱了拱手,便要离开,魏渊倒是来了一点兴致,示意满月叫住乔妄。

    “乔少侠还会用暗器?”她写。

    “草民不用。只是想到身边有这物什,如有意外,或许能为殿下争取些时间。”乔妄答得流畅,逐客逐得猝不及防:“殿下面容灰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面容灰败……?

    魏渊一时怀疑自己幻听,有些恍惚——前世今生,她只听过旁人赞她色若桃花。

    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只见乔妄坦荡荡,虽然不曾目视魏渊,可怎么也不像心虚或者促狭。

    这人没什么旁的坏毛病,就是有些时候太过敷衍,有些时候太过实诚。魏渊心里郁闷,挥了挥手示意乔妄退下,而他全然不觉,说了句“是”,便当真回屋了。

    啧,更郁闷了,魏渊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脸。

    当真灰败吗?

    接二连三的打搅,魏渊也没了睡意,回屋洗漱完,还当着满月残月的面,把那暗器盒子琢磨了一通,一直到闲杂人等都退出去以后,魏渊拖着疲惫,开始每日功课。

    临摹,招魂。

    哪怕面色灰败,也是非做不可。

    幸而从前明公主有夜里留一盏灯的习惯,夜里主屋有光,倒也不会惹人生疑。

    起初在这具身体里醒来时,魏渊对那所谓“招魂”灵术可以说百般期待,恨不得白天也试,夜里也试,可是不论怎样,意念招来的除了那几个呆呆的死灵,就是什么残缺的魂魄,连着七八天,一点长进成效也没有,魏渊便把时间多花在临摹上。

    临摹明公主的字迹。

    模仿别人的字迹,这事魏渊算得上熟手,从前家还在时,魏渊便有此耐心天赋,后来在教坊司,总想着技多不压身,练得多了,到后来,不论是仿谁,不消费多少工夫,魏渊便能以假乱真了。

    原本也不需要十几日这么久,可是这具身体的右臂毕竟有伤,再者,好好的,也没有理由去翻箱倒柜地寻明公主的旧迹,只能一页一页不动声色地收集,每天学上一些,是以拖了些日子。

    今日歇晌前摸出来了字纸倒是不错,上面的字涵盖的笔画结构齐全,比前几日的都好,临摹约莫了半个时辰,吹了吹墨,魏渊审视一番,满意点头:已经有七分像了。

    不管怎么说,从明日起,便可不必用左手写字了。

    已经是深夜了,魏渊打了个哈欠,精神有些涣散,但还是想撑着把每日的功课做完。

    反正意念招魂,这些日子她已经熟练了,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当时无常说起来时,全然不曾提过招魂的办法,魏渊只当是无常害怕自己学会了再生祸端,不想,等她自己忍不住去尝试的时候,才知道缘由。

    就像她还是虞山恶煞的时候,只要她想,就可以引来其他魂魄——凶煞算是半个鬼王,有号令众鬼的本事,也不算什么。

    而附身之后,这能力好像也并未消失。

    只不过,同从前不同的是,那时不论魏渊想或不想,都能瞧见每一个离体的魂灵——无论生或死,而现在,只要她不凝神静坐,或是意念不足,都不足以直接看见魂。

    只不过不知是她煞气弱了,还是煞气叫躯体束缚住了,这本事变得失灵时不灵,便是灵的时候,招来的也都是些残魂缺魄。

    魏渊实在不敢说这是灵术,一度想寻个道士来指导一二,可是又怕找来的道士道行太深,连她的底细也看出来。

    只好这样日复一日尝试。

    八方魂来,八方魂来,魏渊默念。

    不一会儿,面前一冷,魏渊知道,定是有游魂到了。

    她懒懒睁眼,原本只是想快快把今日招来的残废驱走,速速卧床休息,不料一睁眼,竟然破天荒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

    “鬼王招我来,是有什么事吗?”这鬼极为年轻,穿着一袭惯常白衣,在鬼界,应当只能算作普通平常,既无冤屈,生前也不曾作恶,游荡七日,便可投胎去,他眼神清明,如果不是别春院戒备森严,他又口称魏渊“鬼王”,魏渊怕不是要以为又有刺客潜入。

    兴许是他冤煞不够,不能看见同类,游荡这几天百无聊赖,打量着魏渊的眼神说是崇敬,其实肆无忌惮。

    弯弯腰行了个礼,这鬼有些抱歉似的:“哦,忘了说,见过鬼王。”

    这时候还想起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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