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臻一动不动地怔愣住很久。

    怀里柔软的小婴儿因为被怀抱着而停止啜泣,很好奇地拉住简臻散落的头发,然后揪了揪。

    “嘶…”

    简臻被强行开机,顺着婴儿的力道将头歪着垂下,她不敢动,担心婴儿不舒服乱动,然后摔了就麻烦了。

    她仔细描摹着孩子的五官,从眼睛,到鼻子,又到嘴唇。

    感觉好像有点简误的影子。

    简臻僵硬地抱着孩子,按照记忆回到她和简误住了二十多年的小房子。

    房子的构架与现实中的几乎没有区别,唯一有区别的是只是装饰,还有时间。

    今天是1999年6月4日,简误现实中的生日。

    小小一只的简臻脸嫩嫩的,灰扑扑地抱着一个更小的简误,面对着冷冷清清,看起来没有一丝人气的房子。

    家徒四壁。

    这房子太冷清了一点,简臻记忆中粉色碎花的床单,床上的兔宝宝玩偶,带有花纹的桌布,贴满桌角等所有尖锐突起的防撞条,全部都没有的。

    但是简臻冷清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像是心甘情愿为大海献祭的祭品,张开怀抱迎接死亡与新生。

    简误,这是简误。

    简臻将自己的额头紧紧贴向简误面团一样柔软的额头。

    她可以改变什么,尽管这多半是一场梦,根据她大学三年级时看的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的第80到101页,这种情况被成为“愿望满足”。

    她在做梦,都是假的。

    但是怀里的简误那么真实,让她心突突跳,一阵阵钝痛。

    她的大脑一向只愿意片面地接纳数字和冰冷的信息,对于情感的传输一向敬谢不敏,简误的坠楼打碎了她过去的一些东西,让她尝试着去睁眼看看简误的世界。

    怀里的孩子饿了,开始哇哇啼哭,四肢挣扎着乱动。

    简臻走去床边拿了一条小毯子把简误裹好,背在背上,然后开始满屋子乱转找钱,起码得先买杯牛奶,不然第一天就把简误养死了。

    很可惜,一分钱都没有。

    简误当时到底怎么养活两个人的。

    简臻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最后只能找楼下小卖部的老板赊账,弄来了一盒很劣质的牛奶。

    从这一天开始,简臻就不分昼夜地连轴转。

    她第一次认识到生活是那样的困难。没错,她简臻确实聪明,但是那又怎么样,生活的重担绝对足够磨灭掉人所有的灵气和心力。

    更何况,简误不是一个听话的小孩。

    他很爱哭。

    每次简臻天蒙蒙亮起床,已经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了,简误还是会惊醒。

    然后就是抽抽噎噎地哭。

    他很聪明,知道怎么样才能牢牢捆绑住自己唯一的依靠,他哭得很可怜,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串,从他圆圆的猫儿似的眼睛里滚下,哭得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哭得简臻心都碎了。

    他把眼睛哭得红彤彤,伸着白白胖胖的手臂要简臻抱。

    简误第一次有了依靠,知道有人那么爱他,他就变得和现实中完全不一样,他变得骄纵、放肆,而且幼稚。

    面对这样的简误,简臻很难不心软,她拒绝不了简误,更何况简误的眼泪。

    她很疲惫地搂住简误,然后调整一下姿势,让简误趴在她的手臂上,轻轻地晃着,从逼仄的房间门口,晃晃悠悠,走到阳台,然后再从阳台,慢慢哄着简误,走到门口,嘴里哼着以前简误哄她睡觉的歌儿:

    “露珠打芭蕉,玉砖淌水泛涟漪;黄鹂立翠枝,琉璃抱阳闪金光…岁岁年年好时节,朝朝暮暮有喜事…”

    简臻这样温柔又安静地抱着简误晃荡,简误就以为简臻不会走了,他放心地睡去。

    简臻见简误睡着,便小心翼翼地把简误放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又拿了几件衣服团成条让简误抱着,然后出门去餐厅打工。

    她白天要在餐厅后厨洗碗,小小的身子都没碗池高,拿着小板凳站在上面才能够得着,简臻能拿到这份工作,还全凭老板娘心软。

    简臻来问老板娘招不招人的时候,老板娘看着几乎形销骨立的简臻,嘴里连连喊着“造孽”。

    她搂着自己还在吃奶的小儿子,看着眼睛黑黑圆圆,灰扑扑的稚气未退的简臻,一时间也是母爱泛滥,她问:

    “你爸爸妈妈呢?”

    简臻回答:“死了。”

    “哎哟,只有你一个人了,作孽啊,你亲戚呢?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接济一下?”

    “没有人管我们,我还有个弟弟。”

    “弟弟?”

    “嗯,刚刚一岁。”

    老板娘于是没有说话了,挥手让店里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店员把简臻带去后厨,说:

    “你就在后厨洗碗,能洗多少洗多少,工资给你成人的三分之二。”

    简臻很感激这份工作,这是简臻的第一份收入,在此之前,没有人愿意收下年仅六岁的简臻,就差一点,简臻就要带着简误一起饿死了。

    但是还是不足够,简误需要牛奶,需要衣服,需要尿不湿,还需要玩具,需要生病时的药,需要很多很多。

    这些都是现实中简误曾经给简臻的,简臻从来没有比别的小朋友少什么。

    于是后来,简臻开始在白天餐馆打完工后接另外一个活,她去给别人跑腿,一单几分钱也跑。

    她攒的钱依然是不够的,回家也越来越晚。

    简误被简臻哄睡着后醒来,没有看见简臻。

    于是简臻在半夜一点多回到家,刚一开门,迎接她的就是简误悲痛欲绝的哭声。

    简误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感觉下一秒就要背过气了,还是坚持着不肯停下来。

    怎么也哄不好。

    简误太小了,他不能理解简臻是出去工作赚钱,在他的认知里,简臻白天就是不要他了,晚上回不回来还未可知。

    他感觉自己每天都要负担被简臻扔下的风险。

    可能是他就是被亲生父母扔了,所以他那么没有安全感,每时每刻都在害怕也被简臻扔了,他知道自己是个大麻烦,简臻可能就一时兴起养自己,说不定哪天就跑路了。

    于是他每天都在哭,试图用眼泪缠住自己的救世主,用眼泪组成长长的河,把简臻溺死其中,永远陪着他。

    简臻感知不到简误哭声中的恐慌,她很努力在理解简误为什么哭,但是她失败了。

    所以简臻没有办法回应简误,告诉他,简臻是不可能扔了简误的。

    简误哭或者不哭,简臻都不会扔了简误。

    所以简误不知道啊,他只会哭,不停地哭,哇哇哇,眼泪像是流不尽。

    在简误日复一日的哭声中,简臻的心变得像铁一样坚硬。

    凌晨起床,简误还是会哭着缠住简臻,但是简臻也不哄他,简臻感觉自己已经快猝死,她幽魂一样地给简误热牛奶,然后出门直奔餐馆了。

    她给邻居送了礼,求她在简臻不在的白天去简臻家里给简误热牛奶喂他。

    简臻出门的时候,背后挤满了简误索命一样的哭声。

    当年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样,简误也是耐心好,没有把自己扔了,她面无表情地想。

    今天简臻在餐馆洗着碗,几个吆五喝六的大汉挤进来。

    “简臻是在这儿!”

    简臻疑惑转身,她不记得现实中简误曾经认识这么几号人。

    “简臻!”那几个大汉手里拿着棍子,“你爸在我们赌场,欠了不少钱啊,现在他死了,子承父债,你得还!”

    简臻愣住了。

    她记得现实中她小时候的所有事情,却不记得以前简误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看来简误又是瞒着她在处理。

    她缓缓将几个人扫视了一眼,记住了他们的长相,刚想开口,那几个大汉却像是被她平静的态度激怒了:

    “躲了这么久的债,还很嚣张?!”

    说着话,他们很轻蔑地哼笑一声:

    “你家还有套房子?你那弟弟还在吃奶?我看都卖给赌场挺好,可以一笔勾销!”

    站在最旁边的胡络须很嚣张地扬起手里的棍子,把推在简臻旁边的洗好的碗全部打碎了,旁边的洗碗工一阵尖叫。

    再次回过神,简臻已经站在家门口。

    她是被老板娘请回家的。

    出了这样的事情,哪里还有可能在店里继续打工,老板娘一辈子善良,没有让简臻赔钱,只是尴尬地搓着手:

    “简臻,这个月的工资我给你先结了…”

    说这话,招手让她家男人拿钱来,又转头看向简臻:

    “下个月…”

    简臻点点头,对老板娘鞠了一躬,说:“谢谢老板娘,我会走的。”

    然后拿了工资离开了。

    这钱她拿着于心不安,但是不可能不拿,她和简误每天都有支出。

    眼前的家门上全是被铁棍击打的痕迹,还被泼了狗血,拿红漆写着斗大的八个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简臻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伴随着简误的哭声。

    简误又在哭,一直在哭,他用哭声与眼泪将简臻勒住。

    简臻的双手开始颤抖。

    ……

    梦中:

    简臻日记本:

    1999年6月4日

    捡到哥哥,很爱哭,哇哇哇,怎么回事。

    1999年7月8日

    哥哥要帮他的生理学父亲还债,瞒着我,现在被我知道了。

    现实中:

    简误日记本:

    1999年7月7日

    (画了一个襁褓,襁褓里是一个女婴)

    1999年9月5日

    (记下要还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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