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雨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崔皇后要杀隆庆帝,这怎么可能?

    夏停云眼见茯苓说不清楚,便道:“不必多说了,进宫看看就知道了。”

    卫时雨边走边骂,“过河拆桥就算了,竟然连自己的妻儿也不放过,渣男!”

    “备马,请胭脂出来!”

    刚过完年,街上正热闹着,卫时雨骑在马上,越走越心寒。

    本来以为隆庆帝杀岳父大舅子小侄子就够狠心了,没想到他举起刀,竟要砍自己的妻子。

    崔皇后病了,又是一介女流,抱着孩子怎么杀人?

    分明是隆庆帝要除去心腹大患,还要栽赃嫁祸给崔皇后!

    待进了朝阳宫,只见一片死寂,连半个守卫也没有,茯苓大喊娘娘,当先跑了进去。

    卫时雨紧随而入,却见崔皇后正坐在偏殿,她披散着头发,半靠在榻上,正不停地咳嗽。

    看见人还活着,卫时雨先松了口气,和茯苓一起把崔皇后扶起来。

    茯苓起身寻人,“百合,玉竹?都死哪里去了?娘娘,我去给您倒盏茶。”

    崔皇后咳道:“不必找了,人都走了。”

    茯苓不听,见地上一片凌乱,茶壶也摔碎了,便去外面找茶。

    崔皇后握着卫时雨的手,强笑道:“郡主,你来了。”

    卫时雨心中难过,不过几日不见,崔皇后已经瘦的不成人形,只剩皮包着骨头。

    她正要去切脉,却被崔皇后拦住了,“我没事,你陪我说会话吧。”

    “娘娘,小公主呢?”卫时雨问道,她自进殿便没听到小孩子哭声。

    崔皇后忽的坐起,左右寻找,“和乐,和乐去了哪里?是不是被陛下抱走了?”

    一直跟在卫时雨身后的夏停云忙道:“皇后嫂嫂,你切莫着急,我这就去陛下那里给你寻来。”

    崔皇后泪流满面,“我要和乐。”

    卫时雨见她竟有些神志不清,也放心不下,便对夏停云道:“我在此处守着娘娘,你快去吧。”

    夏停云答应一声,径自去了。

    皇后找了一会,又躺下去,气喘吁吁的说道:“我要杀了陛下!”

    卫时雨一惊,“娘娘,您病糊涂了。”

    崔皇后一把抓住卫时雨的手,目中竟露出哀色,她低声道:“我没有糊涂,他要杀了我阿爹兄长,还有嫂嫂!他说过的话全都不算,郡主,你说陛下为何如此狠心?”

    卫时雨被抓的生疼,她拍着崔皇后的肩膀,违心说道:“陛下是被奸人蒙蔽了,他不是故意要杀人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崔皇后突然仰天长笑,“郡主也以为我疯了吗?陛下说我疯了,竟敢弑君!哈哈,都是我的错!”

    她又哭又笑,狠狠锤床,“是我的错!我竟然相信帝王家能有儿女情长,我以为我们是患难夫妻,他纵容对我不如从前,也总能有几分情面在。是我信错了人!崔家满门几百口啊,他们都死了,我活着也无甚意趣。一起死了罢了!”

    卫时雨忙道:“不,娘娘,该死的是陛下,不是您!您不是要杀了他吗?”

    崔皇后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他已经靠过来了,就差那么一点,我竟然下不了手!既然我杀不了他,便叫他杀了我吧。”

    “一个满族皆被覆灭的女人,还怎么做皇后?”

    “陛下是千古圣君,怎么能有这样的皇后呢?”崔皇后长叹一声,“就当我最后一次成全陛下,让他就此杀了我吧。”

    “娘娘。”茯苓捧着热茶进来,“您喝点水。”

    崔皇后似乎真的渴了,喝了两盏茶才缓过来,她躺在那里,又开始不停叫着和乐。

    卫时雨眼见她难过,再也坐不住,遂起身道:“茯苓,你守着娘娘,我去找公主。”

    和乐公主哭累了,撇着小嘴,正睡得香甜。

    隆庆帝看了很久,对旁边的王为英说道:“你说,公主长大了会不会恨朕?”

    王为英赔笑道:“怎么会?陛下如此疼爱公主,公主一定。”

    “可是朕杀了她的外祖。”隆庆帝忽的张口,右手放在了和乐额上,“还有她的母亲。”

    “但陛下是公主的父皇!”

    隆庆帝笑了笑,“是么?”

    “陛下!臣夏停云求见!”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隆庆帝收回手,坐正了身子,“叫他进来吧。”

    他看着急匆匆赶来的夏停云,不待他行礼,便问道:“你来做什么?”

    “陛下。皇后嫂嫂病重,想看公主一眼。”

    隆庆帝脸上如罩寒霜,“皇后行迹癫狂,不宜再抚育公主。”

    夏停云跪下求道:“皇后嫂嫂只想再见公主一面。”

    隆庆帝俯身抱起和乐,踱步至夏停云面前,“你瞧,他长得像不像安国公?你说,等和乐公主长大了,会不会恨朕?”

    夏停云冷汗都下来了,他看见了隆庆帝眼中的杀意。

    和乐被这么一闹,又醒了过来,她在隆庆帝怀中不舒服,立时放声大哭。

    夏停云忙道:“不会!公主眉眼之间,生的最像陛下,陛下如此疼爱公主,公主怎么会恨陛下。”

    这话和刚才王为英说的几乎一模一样,隆庆帝却叹了口气,“可是她身体里留着崔氏的血。”

    “不!她是陛下的女儿,是您的骨血,是我大夏朝如今唯一的公主。”

    和乐越哭越凶,隆庆帝已有些不耐烦,竟要随手扔到摇篮里去。

    夏停云急忙上前,双手虚虚扶住,“求陛下三思。”

    隆庆帝冷笑道:“你且走吧,朕不会再叫那个疯妇看见公主,和乐不再是她的女儿。”

    “求陛下将公主送给臣妾养育吧。”

    隆庆帝抬首去看,却是贤贵妃来了。

    “陛下万安。”贤贵妃屈膝行礼。

    隆庆帝一呆,“你怎么也来了?”

    贤贵妃不答,她上前弯腰抱过公主,放在怀里小声哄着,“陛下,臣妾喜欢公主。既然皇后病了,不能养育公主,便把和乐送给臣妾吧。”

    隆庆帝上下打量着贤贵妃,“你这是何意?”

    贤贵妃淡然道:“和乐公主养在臣妾膝下,便是贵妃的女儿,和崔家再无任何关系。”

    隆庆帝心头一松,笑道:“贤贵妃甚解朕意。”

    他近日来殚精竭虑,夜夜不能安枕,今日崔皇后行刺,又受了惊吓,此刻正头痛的很,偏生和乐突然对着他笑了笑。

    帝王的心也是肉做的,隆庆帝深吸一口气,挥挥手,“带她走吧,朕累了。”

    “贵妃娘娘怎么来了?”

    贤贵妃来的太凑巧了,夏停云心中不免疑问。

    贤贵妃指了指等在廊下的卫时雨,“我和郡主在宫中遇见了。”

    夏停云这才瞧见卫时雨在那里来回踱步,唇角不由得便露出笑来。

    “太好了!”卫时雨看公主无恙,忙抢上前道:“快带去给皇后瞧瞧。”

    贤贵妃问道:“皇后娘娘怎样?”

    卫时雨摇了摇头。

    当下几人赶到朝阳宫去,崔皇后正闹着茯苓要找和乐,贤贵妃把孩子抱过去,她立时便抢过孩子,哭道:“和乐乖,和乐,母后想死你了。”

    和乐公主又饿又困,她在贤贵妃怀里哭了很久,此刻到了母亲怀中,立时止住了眼泪,却还在不停的抽泣,两只小手伸着,在崔皇后怀里摸索。

    崔皇后早就没了奶水,她紧紧抱着公主,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

    “让阿娘亲亲。”

    崔皇后亲了亲公主脸颊,泪水簌簌,都落在了和乐颈中。

    和乐没有吃到奶水,撇着嘴要哭,不一会又抱着母亲的脸,咯咯笑起来。

    卫时雨看的心酸,连贤贵妃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崔皇后抱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的将孩子双手抱给贤贵妃,“贤贵妃,和乐就托付给你了!往后,她就是你的女儿。”

    贤贵妃忙双手接住,“娘娘,您好好养病!等您病好了,臣妾就把公主送回来。”

    崔皇后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清澈,她看着贤贵妃,点头道好。

    她又转向卫时雨两人,“郡主,小公爷,有贤贵妃在,和乐定能安然无忧。可若有朝一日,这孩子不顺,求你们照看一二。”

    夏停云满口应承,“皇后嫂嫂,我记下了,您好生歇息,不要胡思乱想。”

    崔皇后看向卫时雨,“郡主,你呢?”

    卫时雨哭道:“皇后娘娘请宽心,只要我和小公爷还在,绝不对叫公主受半点委屈。”

    崔皇后往后一靠,似是放下了重重心事,“好,多谢你们!茯苓跟随我多年,贤贵妃,就仍叫她伺候和乐吧。”

    茯苓放声大哭,“娘娘,您不必挂心奴婢。”

    崔皇后却道:“崔家遭难,你的家人也无辜受累,往后我再不能庇佑你了,跟着贤贵妃好好过日子吧。”

    贤贵妃抱着孩子上前,“娘娘,您再抱抱公主吧。”

    崔皇后笑着摇头,狠心拒绝,“你抱着,我很安心。我累了,想歇会。”

    贤贵妃抱起和乐,走到崔皇后身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崔皇后闭上了眼,“好了,都去吧。”

    当夜朝阳宫大火,崔皇后葬身火海,她身边的女官茯苓以身殉主。

    卫时雨虽早知崔皇后命不久矣,却没想到她如此决绝,竟然撇下女儿,自焚身亡!

    转念一想,家人入狱,改日就要问斩,自己却和仇人共处一室,这样的日子实在是生不如死,或许死了也算是种解脱。

    崔家人尚关在牢狱中,崔皇后却先薨逝了。

    崔皇后猝然离世,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皆免不了议论纷纷,本来人人都称赞隆庆帝大义灭亲,乃是贤明之君。

    如今却都要怀疑,他为了斩尽杀绝,竟然逼死自己发妻。

    隆庆帝震怒,传旨晓谕六宫,言道崔皇后心怀怨愤,竟行巫蛊之术,事发后畏罪自裁,着废去皇后尊位,不许葬入皇陵。

    可怜崔皇后一国之母,死后被泼了满身污水,尸身也是随意一裹,便扔了出去,尚不及当日那孟太后,着实叫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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