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还没认出人,她先应了声,接着才仔细打量起那张遮得分不清相貌的脸。

    黄头发,白皮肤,瘦高个。

    倒不是完全想不起来,而是一时间脑子里绕过了一长串的名字,从初中、高中到大学,潮到风湿的朋友合起来两个巴掌都不够数的。

    那女人一捋长发,摘下了墨镜,眯着眼睛笑:“认不出我了?”

    浅色的眉毛,大宽双眼皮,小猫尾眼线,高挺的鼻梁和微笑唇,活脱脱一个混血姑娘。

    宁瑰露完全没印象,还是敲了敲额头,“你是那个......”

    女人“噗”地笑了出来:“别装了,没认出来就说没认出来,我是郑一嘉。”

    “——嗯?”

    宁瑰露错愕得想把眼珠子抠出来擦擦亮,若不是瞎了,她怎么会从面前这个人脸上瞧不出半点熟识的痕迹?

    郑一嘉指了下眼睛鼻子和下巴,“我动了脸,做了双眼皮,垫了鼻子和下巴,别说你,我家亲戚都认不出我了。”

    她实诚得过分。宁瑰露按捺下震惊,舒然笑道:“我就说这么漂亮的大美妞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后边的车已经堵上了,瞧着他们这还聊起来了,喇叭一片响。

    郑一嘉道:“车的事甭管了,走,找个地方聊会儿天!”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里,宁瑰露道:“行,前面路边停吧。”

    “晚上有事吗?”

    “有点儿。”

    “那明天呢?”

    宁瑰露往前一指,“前边说。”

    她左手上戴了一块大表盘的黑色腕表,宽大的表带衬得瘦削的手骨有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堵得行进缓慢的车道终于疏散,宁瑰露和郑一嘉将车停到了花坛内侧的临时车道。

    刚刚还气势跋扈的小男孩这会儿已经龟缩在车里不敢下来了。

    郑一嘉敲了他一下,“怂什么?下车叫人。”

    小青年捂着头,委屈巴巴:“我叫她什么?”

    “客气点儿,叫露姐。”

    俩人推门下车。

    黄昏之际,残阳余光照得后背暖烘烘的。宁瑰露倚在驾驶室门外,点了一根烟,胳膊支着反光镜,似笑非笑地看着郑一嘉和一块下车的小男孩。

    郑一嘉又罩了男孩一巴掌:“道歉。”

    小青年老老实实:“对不起,露姐。”

    宁瑰露看着郑一嘉笑。

    郑一嘉手搭在青年肩膀上,和宁瑰露道:“他是个小傻逼,爱狐假虎威,也没多大坏心眼,你别跟他计较。”

    烟雾从她指尖氤氲而起,宁瑰露随意一耸肩:“我撞了你们车,你们还给我道歉,我成什么了,路霸啊?”

    知道她没放心上,郑一嘉心下一松,揭过此事,笑道:“最近在忙什么呢?”

    “做工程还能忙什么,就跑项目。”宁瑰露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睛,升腾的烟雾从她口鼻中满满升腾而起,面目上罩了一层迷蒙的光。

    江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奇怪。

    她不是很漂亮的相貌,没有大眼睛大双眼皮,垂肩的短发被风吹得肆意飞舞,简单的衬衫和黑色长裤,并不多挺拔地倚靠着,可就是让人觉得她很“特别”。

    特别抓眼睛。

    她回问郑一嘉:“你呢?”

    “我啊,创业呢,开了家直播公司,过两天我打算办个party,会有不少帅哥美女,您来玩吗?”

    “行啊,什么时候?”

    “二十八号,加个微信吧,我换号了。”

    “行。”宁瑰露亮出二维码给她扫了一下,弹弹烟灰,通过了申请。

    见她们聊得热络,江轲在一边抱着郑一嘉胳膊小声问:“嘉嘉姐,我们还去吃饭吗?”

    “着什么急啊。”

    宁瑰露也打算走了,摆了摆手道:“你们吃饭去吧,我也还有事得先走了。一嘉,回头微信聊。”

    “好。”郑一嘉瞧瞧她脸色,关心道,“看你状态挺疲劳的,开车注意安全。”

    “有吗?”宁瑰露笑笑,“没事,就是没化妆。”

    前车开走后,宁瑰露还站了一根烟的时间才走。

    是有点累,还有点困。

    小时候看大人抽烟觉得很酷,长大了烟不离手才明白,哪有什么酷,纯粹吊命。

    上车要走的时候,脑子里又浮现了刚刚那小青年搂着郑一嘉撒娇的样子。她没问郑一嘉和那小孩是什么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多半是热恋中。

    她没提起张明晟。当初她去西北的时候,郑一嘉和他刚结婚。

    一开始是朋友,然后是男友,后来是丈夫,现在估计已经是前夫了。

    从高中,到大学,到毕业,十年的感情也这样结束了。

    哪有什么永恒呢。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阶段性的,过了那个阶段,都要分道扬镳的。

    像有一片浓郁而冰冷的雾气,覆盖日光的暖气,从裸-露的胳膊皮肤一点一点往她身上浸润,她靠着椅背,眯着眼睛像逐渐往深潭下陷。

    直到,手机又响了。

    “宁工,您现在在办公室吗?我来拿T18项目的经费分配审批表。”

    她拉上安全带系上,神情已收敛得冷静而理性,语气又平静成了那个凌晨接到工作电话还能爬起来处理的宁工:“稍等,我还在外面,六点回来。”

    江轲从后视镜往后看了眼,那位“露姐”的车还没有走。

    他藏不住好奇,问:“嘉嘉姐,她也是老板吗?”

    这次Party邀请的可都是好几家传媒公司的老板还有一批头部主播,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参加的。

    “她不是老板。”

    “噢——”江珂顿失兴趣。

    郑一嘉慢慢道:“不过她是所有老板上赶着都抱不上的大腿。”

    “啊?”江珂感觉她是和他开玩笑,撇嘴道,“就她开的那破车,能有什么来头啊?”

    先敬衣冠后敬人,世人大多如此。而有些人,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因为他们的出生就已经站在俯视世人的罗马了。

    “我们这种暴发户才喜欢迈巴赫和保时捷,人家瞧不上。”郑一嘉说。

    江轲还是觉得她在开玩笑:“保时捷都看不上的人会开吉利?嘉嘉姐,你真会开玩笑。”

    “知道龙翔台吗?”

    “知道啊,就在故宫旁边嘛。”

    郑一嘉似笑非笑,“她家老爷子住那儿。”

    江轲下巴往下掉,老半天,彻底不敢说话了。如果时光能重回,他想穿越回去把自己塞巴回车里,或者把嘴缝上。

    “那...”刚出社会的小年轻要吓哭了,江轲兢兢战战问,“我是不是把她得罪了?”

    “你,得罪她?”郑一嘉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乐不可支地笑了大半天,“蚂蚁可得罪不了大象,人家一扭头把你是谁都忘了。”

    江珂默然片刻。

    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庆幸。

    他咧嘴,跟着郑一嘉“嘿嘿”笑了两声。

    二十八号是黄温意的生日。

    他们宿舍一共四个人,两个世界史专业,一个金融学,还有一个是国际新闻。

    学世界史的俩哥们一个是热衷于泡图书馆和展会的书虫,一个是常驻教师办公室和党支部的学生代表。大家家境都不差,但聊不到一块,是三个世界的人。

    另外一个学国际新闻的小辜,估计家庭条件一般,一有空就跑校外做兼职,黄温意和他打的交道比较多。小少爷零花钱多,偶尔逃课或者不回宿舍,发个红包就能让对方替他答答到。

    黄温意在老家的时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富二代,从小到大都穿名牌,爱玩摩托,上高中就有了自己车。上大学后以为是天高任鸟飞了,结果来了京市才狠狠被刺激了一把,看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学校里就多的是开兰博基尼、柯尼塞格、帕加尼的顶级富二代。创业的,玩股票基金的,投国际期货的,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人家初高中就已经是内行了。

    大学就像一块调色盘,将五湖四海,各个阶层家庭的孩子汇聚在一块。城墙般厚重的阶层隔阂唯独在这儿变得同玻璃纸般薄。

    站在高墙下的人抬头看到了站在墙上的人,站在墙上的人又仰头看到了站在云层上的人,眼界和野心被不断拉宽、拉长,人人都成了脱不下长衫的孔乙己。

    有的人早早看清了圈层共轭的社会规则,只低头走自己的路,有的人就像受热膨胀后的热气球,乘着一夜成龙的梦,迫不及待地想跻身另一个阶层。

    社会就像刮皮刀,一旦踏足,能将人身上的锐气和天真刮得一干二净。懂得世故的人从不轻易开罪谁。毕竟钻营奔竞的人或许真能青云直上,脚踏实地的人却未必能如愿以偿。

    他挺同情辜行青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开眼看世界”的机会,有些人可能到死也就龟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辈子都是“韭菜”。

    他心地善良才乐意带他玩,不过这人不怎么上道,把打工看得比什么都重,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去做家教。

    今儿晚上他生日,正好辜行青带的学生今天请假,他费了一番口舌这才把人拐出来好好见见“世面”。

    这是真正的酒会,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小打小闹。今天出席的都是传媒行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连他都是蹭了别人的关系才得了一张邀请函,还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辜行青遇上他那才叫遇上贵人了。

    黄温意得意洋洋地想。

    再看辜行青神情。他阖着眼睛抱着胳膊,拽得像谁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

    “哥们,今天我生日,给我个面子,待会进去了就跟着我走,我怎么叫人你就怎么叫,那里头的都是大牛,咱们只要多认识一个,以后就多了一条路,懂不?”

    “十点半之前我回学校。”辜行青说。

    黄温意一哽,有点无语:“随便你,我是不可能那么早走的。”

    Symi国际大酒店,会员制准入门槛,有钱也不一定能住得上这酒店,今天的酒会就在这里举办。

    他们早早就到,来的时候酒会服务生还在布场。

    半个多小时后抵达的嘉宾才渐渐多了。

    黄温意嘴上吹得心高气傲,其实心里也很没底儿。

    这里他谁都不认识,就是大人物站他面前,没人介绍他也只能抓瞎,所以一进会场就找个地方猫着赶紧给送他邀请函的朋友发消息,又是撒娇又是卖乖,央着对面的人快过来。

    无知者无畏,他这着急上火,再看跟他一块来的辜行青,这人已经把这当自助餐厅,端着盘子吃起来了。

    “吃蛋糕吗?”辜行青问他。

    黄温意没眼看,感觉他纯纯烂泥扶不上墙:“你自个吃吧。”

    酒会到了九点半了,他眼巴巴等着的人还没来。黄温意急得抓耳挠腮,一分钟换三个坐姿。

    辜行青已经吃饱了,在手机上敲着课程作业,答应陪黄温意过生日的事已经尽到室友义务了,再过十五分钟他就走。

    “你等的人还没到?”

    “嗯。干什么?你要走啊?”

    “十一点宿舍关门,我九点四十五走。”

    “十点,我要等的人马上到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辜行青打着新闻稿,眼也没抬:“不用。”

    真不识相。

    黄温意撇嘴。

    九点四十五。

    辜行青准时起身,道:“生日快乐。我先回去了。”

    黄温意有点犹豫。这个点了对方还没来,他觉得人家可能放他鸽子,根本不会来了。

    他一个人在这里谁也不认识,也没人搭理他,有个辜行青坐在旁边他俩还能说两句,辜行青也走了他孤零零坐在这就真像个傻逼了。

    “我跟你……”

    他话刚出口,大门被拉开了。

    刚刚在台上讲话的美女老板,这会儿阔步迎上去。

    黄温意激动地起身。他看见他的陈芮倩,倩姐了。

    他高兴地赶紧抬起胳膊挥手,结果人家根本没看他。他还想走近些打招呼,随口和辜行青道:“你先走吧,我现在不走了。”

    辜行青的脚步蓦地停在了原地,目光锁定在一个女人身上。

    她单手随意插在裤兜里,穿着简单平常的衬衫与长裤,在这群衣着华丽、妆容精致的人群中格外低调,甚至是格格不入,却一如上次在论坛会场里,又一次自然而然地被簇拥起来。

    他拉住了想赶上去打招呼的黄温意:“你和那位……”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斟酌着,选了一个极其尊敬的称呼:“……老师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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