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瑰露的到来是今天意外之喜。

    以前都说戏子是下九流,如今艺人身价水涨船高,走到哪都被追着捧着。新兴的“网红”产业链则成了各个圈子瞧不上的“玩意儿”。

    郑一嘉开的MCN机构,这几年乘着风口是赚了不少,与此同时,在圈子里的位置却越来越被边缘化。

    她高中就读于十四中,大学是在外国语,只有真正接触过位于权力中心的圈层,才会感受到“光有点钱”在京市这个地界是件多么不值一提的事情。

    这小半年了她三番两次办宴会邀请陈芮倩,想借高中情谊拢回人脉,都被对方以“忙”为由轻描淡写拒绝了。

    这次她找人在圈里放出点风声,说“宁二”要来,不但陈芮倩接了邀请函,圈里不少和她不搭界的高层竟也打了招呼要参加。

    郑一嘉大喜过望。本来晚宴只设在工作室里,连忙托关系约到了国际酒店,提前一周从国外酒庄空运好酒,请米其林大厨操刀餐厨,更亲力亲为地布置每一处场地。

    一晚上她八面玲珑地应对着每一位宾客,心里却焦灼得很。

    九点多了,宁瑰露还没来,难免让人怀疑她放假消息虚张声势,这不止是要颜面扫地,信用也要毁之一旦。

    临近十点,宁瑰露和陈芮倩一同入场,俩人身着常服,低调得不惹人注意。郑一嘉悬着的心却终于落下,简直想扑上去狠狠拥抱一把。

    宁瑰露会来,全凭昔日交情。

    这五年,对宁瑰露而言只是荒漠里不变的几千个日日夜夜,荒漠外的人情世故都还停留在五年前。

    那时她刚大学毕业,不愿意和家里人走一样的路,又因为宁张两家交恶多年,而她竟然和张家孙子搞“地下恋”惹得老爷子震怒。

    一怒之下将她“发配”边疆,家里人都劝她和老爷子低头,而她拎着行李箱买了票,说走就走,从此一别五年,物是人非。

    昔日情人,如今四大皆空,日日厮混,无话不谈的朋友如今也只剩下客套寒暄。

    她这五年到底是为了抗争什么?还是为了不妥协什么?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了。

    如果说是为了爱情——她早就放弃。张家那时是一锅乱粥,家里的反应可比他们家激烈多了。又逢老太太出事,张思珩一声不吭退学,直博的名额也不要了,南下后人间蒸发,自此杳无音讯。

    如果说是为了自由——西北五年,阖家团圆的日子就连农民工也要返乡,而他们只能盯着报表看春晚,坐牢的人还能放风,他们两点一线,所有日子都雷同得如复制粘贴。

    思来想去,如果一定要评价,恐怕也只有“年少轻狂”四个字能一言蔽之。

    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五年为了什么,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别人眼里卧薪尝胆、前途不可估量的人物,人人逢迎起来,也是荒诞。

    她心绪懒懒和人交谈,不像来参加宴会,像过路打个招呼。

    宁瑰露是在陈芮倩揽着她肩膀,凑过来低笑着说“你看,那个小帅哥看了你很久了”的时候,才注意到一道亮闪闪,甚至有些激动的目光。

    她注视回去,眉头微抬,无声地释放信号:有什么事吗?

    或许人和蚂蚁一样,是有一对无形的信号触须的。她传递的信号元精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触须上。

    他的触须蜷了蜷,接着高高竖直,然后小狗晃尾般飞快摇摆了起来。

    目光躲闪,却又在下一秒无法控制地转向她。

    寒暄的话题还没有断,宁瑰露漫不经心地应和着朋友的交谈,刚端起酒杯抿一口,余光瞥见他欲盖弥彰的反应,笑得呛咳了一声。

    “怎么回事?喝口酒还能呛到?”

    陈芮倩的目光在俩人之间打了个转,已经心领意会,语气揶揄。

    宁瑰露撇开她搭肩的手:“没事干,这么关注我?”

    陈芮倩低低地直笑:“我就好奇啊,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这些男人一见你就都和狗看见肉骨头似的?你身上带蛊了?”

    宁瑰露皱眉:“什么跟什么?”

    “刚刚和你眉来眼去的那个小帅哥。上次和你提过了,我就知道是你的菜,真没想到啊,你们一眼就都看上了?”

    刚刚宁瑰露还疑惑对方眼巴巴盯着她看做什么,现在明白了原因,顿失兴趣,移开目光索然无味说:“无聊。”

    她将酒杯随手一搁置,在餐吧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摆放在筷枕上的金属筷子尝了口海螺刺身。

    “宁二?”

    有人惊讶道。

    宁瑰露侧目扫了眼,想不起对方是谁了,又夹了块炙烤小羊排尝了口。

    “我是王廷啊,我和你哥还是小学同学呢!你不记得我了?”

    宁瑰露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

    “也是,你那个时候还小,才上幼儿园。哎,你哥哥这几年在忙什么啊?都没听到过他消息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宁瑰露起身,视他空气一般,绕过人群,往空中花园去了。

    花园中间铺着的绿草皮是假的,沙发旁摆着枝叶繁茂的橘子树盆栽。

    有小网红借场地拍照,团队拿着补光灯反光板,浩浩荡荡几群人将花园占得满满当当。

    宁瑰露没再往外去,倚靠着玻璃门看着姿态各出的帅哥美女们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打卡。

    男人穿着紧身衬衫,刻意揭开几粒扣子,仰靠着栏杆,露出性感的锁骨和胸肌。

    女孩坐在沙发上,侧并着腿,露出修长的腿部线条,微微后靠,视线望天,好似漫不经心被偷拍了一张。

    相机一放,刚刚还好一出活色生香蹦出了七嘴八舌的声音:

    “哎,我靠,这楼太他妈高了!”

    “你能不能换个角度拍啊!我右脸咀嚼肌大,你拍我左脸行不行?”

    还有扭胯摆手跳卡点舞的,声音放得震耳欲聋。

    郑一嘉招待完宾客,满场找宁瑰露,步伐匆匆的绕过香槟塔,终于看见了宁大小姐。

    她抱臂倚着门框,沉静的眼睛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嘴角挂着笑意,眼神却平淡,流露出些厌倦。

    郑一嘉忽生一阵强烈恐慌,好似已有一种预感。今天过后,她们大抵再也走不到一块去了。

    她正要上前。有头发已经花白的公司老总客客气气站到宁瑰露面前,姿态局促而谨慎地递上一张名片。

    宁瑰露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名片接过,甚至没有认真看上一眼。那位郑一嘉刚才还陪着笑脸递酒的上市公司董事,从服务生手上拿过两支酒杯,碰杯的瞬间,男人弯着腰,几乎要将杯口低到杯梗上去了。

    宁瑰露没有动酒,握酒杯的姿势也并不“标准”,拇指和食指抵着杯身,只稍抬了抬杯身笑着点了下头,那位老总识相而客气地不再多打扰,侧身离开。

    你瞧,“钱势”这两个字,在“权势”下微渺得甚至上不了台面。

    这个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阶层不是流动的。鲨鱼生下来就是鲨鱼。虾米再成长十年也只是虾米。

    她费尽心思走到的今天,原来还不到人家的起点。

    轻呼一口气,郑一嘉按下那点儿不平,踩着细高跟,一席修身连衣裙,摇曳生姿笑着走上去:“露露,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我到处找你呢!”

    宁瑰露向她举了举酒杯:“派对办得很漂亮。”

    郑一嘉弯了弯眼,“哎呀,只要大家玩得开心就好了。刚才看见你和倩倩一起来的,大倩倩呢?”

    “刚刚有个小孩找她,玩去了吧。”

    “那你一个人无不无聊?要不要叫几个朋友一起来玩玩牌?”

    宁瑰露笑着,没有应和。

    郑一嘉试探地伸手,见她不抗拒,这才握住她小臂,撒娇地晃了晃:“就当陪我玩嘛,我们都好久没一起玩牌了。”

    宴会场里衣香鬓影,灯光扑朔迷离。稍一错眼,就容易找丢了人。

    辜行青被黄温意拉着,心不在焉地同他的那些“朋友”见面,目光却一直在搜索刚刚消失的背影。

    再看到她,是有人来叫那位“倩姐”过去玩牌。

    黄温意带着他厚着脸皮挤进了宴会的小私厅里。

    四张皮质的真皮沙发,背景墙是一幅偌大的油画,两位服务生笔直站在门口,里面有七八个人。

    他们或坐或站,每一位在外面都是要被人捧着的人物。

    而此刻坐在圈子中心的女人,她理所应当地坐在主位,简约的衬衫袖口挽至手肘上,一支剪好的雪茄并一杯咖啡放在她手边长桌上。

    有人问:“玩儿多大的?”

    她说:“不玩钱。”

    “那,总要输点什么吧?”

    “牡丹做底。”她说。

    问的人眉眼一松怔,神情看起来有些意外,犹豫过后没有落座,而是将手搭在右侧沙发上,目光看向其他人。

    辜行青当时真以为他们的筹码只是一枝花。后来才知道牡丹是代指珐琅,一支珐琅做底,以万为起步价。

    他们玩的牌,辜行青没有见过,也没看懂规则。一局过后,她似乎是不输不赢。她玩得很随意,别人总要斟酌许久才敢打出一张,她总是一张接一张,还能空出手来抿一口咖啡。

    她躬下身,握起那支剪好的雪茄在耳边把玩听响。辜行青看见了桌台上摆着的火柴,鬼使神差,他走上去握起火柴,拨了一道火光。

    她侧目看他,眉尾微抬:“我不抽。”

    他这时才惊地回过神,顿时尴尬,“抱歉。”

    她两指夹着烟尾递向他。

    是给他解围,但他没反应过来。

    她说:“会吗?”

    辜行青摇了摇头。

    下家还在犹豫打哪张。她随意将牌放下。靠向椅背拿起火机,侧头同他道:“雪茄要先烤。”

    “呲呲”燃起的火焰在她手上打着转地燎着烟口,烧得红红的烟草冒着烟,她放下火机,晃了晃烟,递到了他唇边。

    她说:“试试。”

    辜行青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烟。他没抽过,姿势生疏,抿了一口,呛得直咳。

    “这烟不能过肺。”她笑着从他手上拿下烟,就着他尝过的烟尾抿了一口。

    烟在她口中停留几秒后吐出,烟雾缭绕过他的脸,他睫毛发颤,感觉像是发起了烧,手心和脸颊滚烫一片。

    “会了吗?”她笑问。

    他犹豫着点了下头。在催促声中她将烟递回给他,又回身握起了牌。

    数道目光各怀心思地看向他。

    他什么也忘了,呆怔怔地垂头盯着她抿过的烟口,那儿还带着淡淡唇痕。上天作证,他只是想上前打个招呼。

    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

    她那被众星捧月的地位,熟稔的抽雪茄姿态,绝对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工程师。

    他该……他该抽身离开。

    可他弄不明白,怎么心跳会骤然变快。

章节目录

那位白月光回来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几一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几一川并收藏那位白月光回来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