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开了暖气,在这已不算凉爽的晚春让人热得冒汗。

    高定的西服外套被随意扔挂在椅背和扶手上。

    她单穿着一件雪青色的衬衫,瘦削的脖颈处起了一层薄腻,洗牌时她制止了服务生要给她加咖啡的举动,简单道:“换一杯冷白开。”

    她单手解开了锁骨处的白色纽扣。

    稍一俯身,辜行青看见了她领口收敛的黑色细绳,绳上挂着一块白玉,似乎是个佛祖像。

    他没多看,瞥了一眼,默默移开了目光。

    宁瑰露打着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她问他:“你叫什么?”

    他轻声回答:“辜行青,辜鸿铭的辜,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行青。”

    宁瑰露有些意外,回头看他:“辜家人?口音不像啊。”

    “不,只是姓辜,我是泾市人。”

    “泾市……”宁瑰露摸牌的手指微顿,指尖在牌面上点了点,“来了北方生活还习惯吗?”

    他讷口少言:“还好。”

    “工作了吗?”

    “没有,我还在上学。”他补充,“学国际新闻。”

    陈芮倩听了一耳朵,不失时地插了句话:“一嘉,小辜和小黄可都是你学弟啊。”

    “小黄,是哪个?”郑一嘉看了一圈。

    黄温意不失时机地站起身,开朗道:“一嘉姐姐好,我叫黄温意,是倩姐的朋友。”

    他这声音一开口,宁瑰露倒认出来了。她刚回京市那天晚上是他发的语音条,声音嗲嗲的,叫人起鸡皮疙瘩。

    郑一嘉看了一眼,这人外形不多出挑,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看着辜行青笑:“小辜,毕业后来我公司吧,你这张脸,以后说不定能转行当明星呢。”

    “哎,这专业也对口啊,这新闻主播和抖音主播不都殊途同归吗?”

    这话惹得一半的人心领神会地轻笑起来。

    “现在新闻可不好干,央视都搞大裁员呢。不如去当主播,门槛低,来钱快,趁年轻多赚点,那谁谁,不是干一年就在京市买房了?”

    “小辜这外形条件,一两年内捧起来没问题。”

    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一个激灵,辜行青那稀里糊涂混沌一片的头脑蓦地清醒了。

    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在这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供人指指点点。

    玻璃杯落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一道声音接话:“始祖象和狼还都是哺乳动物,一个进化成了象,一个变成狗,也不见得殊途同归了。”

    声音不激烈,闲散而慵懒,话说得让人一时没转过弯。笑声倒是都戛然而止了。

    辜行青率先反应过来,这是拐弯抹角地说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嘴角一弯,“扑哧”一下笑了,心道,这才叫骂人不带脏字。

    他的笑声爽朗清冽。

    宁瑰露耳朵动了动,回头看了他一眼。

    青年脸很小,能上镜的相貌自然是精致得无可指摘的。狭长的双眼皮褶子收敛得不露锋芒,笑起来时眼下有一道弯弯的卧蚕,那种青涩和年轻的鲜活气,晃得她感觉沉甸甸的郁气都淡了不少。

    陈芮倩也打量着辜行青,又一次在心里惊叹:可真像啊。

    尤其是那双深邃狭长的眼睛和一害羞就泛红的耳朵。宛宛类卿也不过如此。

    辜行青对上宁瑰露的目光,弯起的嘴角还没收下去,熠熠闪光的眼眸眨动了一下,很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抿下了不合时宜的笑。微抿的唇鼓起两颊,尚未丧失胶原蛋白的脸上还带点少年气的柔和线条,是一张帅气且端方清隽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打量下,他竟然会生出冒热汗的紧张。

    她没说什么,收回了视线。

    他肩膀一松,对她平淡的反应,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失望。

    后面的几个小时,他盯着她饱满的后脑勺和宽展的背姿看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觉得荒诞诡谲。

    他们专业里漂亮的女孩并不少,可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想被一个人以温和的、纵容的目光注视,让她的修长手指捧自己脸,想抚摸她瘦峋的肩颈,想感受她或许温热,或许微凉的体温,他甚至能想到,她勾自己的肩,将他按在怀里,而又清凌凌地抿一根烟的姿态。

    好像一切都已发生,或者亟待发生。

    乍萌的情意像一夜高耸的青竹,摧枯拉朽地轰开懵懂的门。他在一刹那间,涌起一个念头——如果没有惊心动魄地爱过一个人,那这一生都不算完整。

    这样仓促的念头一生起,一切理性,一切斟酌犹豫,都丧失了。

    服务生过来加水。他蓦然主动接过那透明水壶,低头弯腰给她倒上了一杯水,捧着杯子递到了她面前。

    她握过杯子,温热的指腹从他的指节上接过水杯,一触即逝。

    他手指在抖,好像被火燎了一下,强撑着镇静收回了手指。

    他无故开始“恨”她,她那样的淡然从容,若无其事,好像一点没有注意到他那蓬勃生起,将要连自己都侵吞的强烈感情。

    很快,他又自责起来。苛责于自己情感的轻佻。

    只是见过两次面而已。

    怎么会有这样酸涩得快拧出水的喜欢?

    他的脸色时红时白,被这强烈涌起的感情推向不知所措的境地。

    这一刻,年轻的男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爱是理性的毒药,一经沾染,理智顷刻丧失。

    可覆水难收。

    十二点牌局结束,几手的牌凌乱扑在桌面上,众人起身拾起东西,零零散散地撤退。

    聚会外场早已结束,服务生已经在收拾酒水。

    见他们一群人出来,纷纷起身站到一旁目送他们离开。

    等候多时的经理立刻上前来低声和郑一嘉沟通超出的清洁费。宁瑰露和陈芮倩同人打了个招呼,便要先走了。

    辜行青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拔足跟了上去。

    走出聚会大厅,她们俩人正聊着。辜行青站到了宁瑰露面前。

    青年身材挺拔,却微微低头,脸上泛着红晕,很是内敛羞涩。他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说:“那个,我能跟您要个联系方式吗?微信号码或者手机号,随便哪个都行,方便以后联系。”

    陈芮倩抱起来手臂作壁上观,低低地笑,好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宁瑰露看了他一会儿,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似乎已经将他一切想法都洞悉。

    他挣扎犹疑,理性唾弃自己的轻狂,脚步却扎定不移。好在她那样的温敛体恤,拿出手机解锁,按开拨号页面递给他。

    他接过手机,反应过来,迅速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还按了拨通,接着挂了电话,将手机递还给了她。

    “谢谢。”他礼貌地说。

    陈芮倩好久没见过这样青涩害羞的男孩子了,在一旁笑得靠倒在墙。

    宁瑰露警告地睨她一眼,又同辜行青道:“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和陈芮倩往贵宾通道走去。

    过道传出咕噜噜的轮子声。

    一位服务生小哥拉着推车要进员工通道,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眼看就要撞上了,一只捏了他肩膀一下,制止了他往后的步伐:“小心。”

    小哥吓一跳,忙回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么晚了还在收拾,辛苦。”她说。

    小哥愣了愣,对上她微笑的神情,不好意思地低声应下:“我上晚班,不辛苦。”

    她抿唇一笑,微微颔首,绕过路,带着朋友侧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那样飒然洒脱,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带走了什么。

    辜行青站在原地,捏着手机,看着她的背影,尚未真正清醒。

    此后漫长一段时间,像失恋,他神魂已经有一半出走。

    爱与痛缠绵。

    京市的夜晚是不会黑的,灯火通明的楼宇与道路两侧的长灯亮至黎明破晓。

    白天不能进城的大货车在夜晚排着长龙运载货物跑向各个集货中心,出租车在高架桥上见缝插针,加班的打工人日夜颠倒,外地来的游客为了一睹升旗仪式早早带着帐篷奔向天安门……

    宁瑰露站在换乘层的落地窗后俯瞰如迷宫般的城市。

    高楼大厦挺拔矗立,古老的胡同连接城市的脉络,光影下是沉默流淌过的变迁痕迹。

    听到身后沉稳踏实的脚步声,她环着手臂侧身看了眼,骤然一定。

    眉头拧起,嘴角却笑了:“唷,真巧啊,您又来京市出差了?”

    “这么晚还没休息,明天不用上班?”他步伐落定在她面前。

    白色衬衫袖口扎着黑色袖箍,像刚结束一场正式晚宴。

    他呼吸时,她能看清他胸口和喉结起伏的弧度。

    宁瑰露突然很看不惯他这幅沉稳平静,道貌岸然的样子。虚伪得像一张空皮囊。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越发陌生,一点一点抹去她曾经熟悉的痕迹。

    曾经那个宁可缄默也不愿撒谎,宁可得罪所有人也不愿意说违心话的少年,已经面目全非。

    她甚至疑心现在的庄谌霁早已被某个相似的人冒名顶替。

    “庄总,一边把我删了,一边又和我说这些客套话。”她和他擦肩而立,步伐轻轻一顿,言语微哂,“您不觉得虚伪割裂吗?”

    这世上有很多不可控的事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最不可控的。

    你无法控制一个人爱你,也无法控制一个人恨你。你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爱与恨。

    她和他竟然会走到互相拉黑的一步。

    多不可思议。

    她声音闲闲:“我的事,不劳您操心了。”

    手臂被一把攥住,她猝然被拉进怀里,然后倒向巨大透明的落地窗,后背好像一空,她不得不用手肘撑住身体,心跳惊得漏了不止一拍。

    他倒向她肩。直到此刻,她才嗅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她眉头紧拧,两手撑着玻璃幕墙,总觉得摇摇欲坠:“你喝多了?”

    “他是谁?”

    他低低地问。

    这里是换梯层,凌晨十二点,整整一层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侧头看了眼,如果没有闹鬼,那只有他们俩人的倒影。

    “他是谁?您有自我意识障碍吗?”

    他的手臂紧紧钳住她的腰,宁瑰露拼命往后退,两相拉扯,几乎要将她横中截断了。

    灌了一肚子水,再被紧紧一掐,她快吐了,侧过头长吸一口气:“咱俩加起来两三百斤,你要把这片玻璃压断,然后一块摔成肉泥吗?”

    “好。”他声音那么低,那么脆弱,还那么恶毒,他说,“那就一起跳下去。”

    电梯“叮”一声,停在了他们这一层。

    陈芮倩拿着房卡回来找她,一眼就看到两个抱在一起耳鬓厮磨的人影,下巴登时“哐当”砸在了脚面上。

    宁瑰露听见响动,艰难地从他肩后抬起脸,便看见陈芮倩毫无姐妹情,火速逃离案发现场的背影,她怒吼了一声:“陈芮倩!”

    电梯门徐徐合上,缝隙里,陈芮倩拉上了嘴巴,拱了拱手,示意:我嘴巴严,你们继续。

    继续你爹!

    宁瑰露要被箍吐血了。

    她抬起手肘想抵开他身体,却被拥得毫无间隙。在她要动真格的时候,忽然发现他的身体在轻轻地颤。

    好像她下一秒就会消失,而他只是在徒劳地挽留一个虚影。

    算了,她手肘一松,不乏恶意地想,明天他一定会后悔的。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她仰头盯着反光的澄净天花板,镜面般的薄铝吊顶照出了他们的身影,亲昵地像在拥吻。

    直到感觉双脚发麻,感觉他发颤的身体一点一点平静。

    他仍没有松手。

    她身上有橡木烘烤的焦苦味,是雪茄的烟叶气息。他该冠冕堂皇地斥责她糟践身体,而不是这样卑微地在她的颈口嗅闻她的气息。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卑劣行径。

    她这样的人,这样的骗子,把感情就像当游戏。一场玩腻了就换下一场,一个乏味了就换下一个。

    她不会怀念谁,也不会留恋谁。因为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永远不缺投怀送抱的新鲜感。

    十年前,她是洋槐树上累累的花朵,而他是台阶下的藓。他努力往上够,也够不着她的手指。十年后她依然年轻、成功、自信且成熟。在一切暧昧关系里游刃有余。

    而他呢?

    他还有什么能够留住她?

    是年华已去的年龄,日渐衰老的容颜,还是一颗苍老而千疮百孔的心?

    他在她面前,除了那一点点仅剩的自尊,一无所有。

    “好难受。”

    他颠三倒四地呓语:“头疼,那些东西看得人头晕,不是开会就是出差,一点都不想喝酒……”

    这孩子气的醉话让宁瑰露差点笑出声,她僵直的肩膀慢慢松了下去,哭笑不得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行了,你这大老板都哭累,手底下被剥削的打工人还怎么活?”

    她自言自语地嘀咕:“庄总啊庄总,你明天要是能想起你今天都做了什么,你会找个地洞钻进去的。”

    “乖。”她哄着他站直,把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房卡,道,“回房间休息吧。哎,记得你住几楼吗?”

    宁瑰露发现他喝多了,好好哄着,还是很讲道理的。

    上了楼,她刷开他的房间门,扛着他胳膊把他带进门,放倒在沙发上,自己累出了一身汗。

    她扯开衣领扇了扇风,随手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咕噜咕噜”喝了两口。

    他躺靠在沙发上,微微抬着下颌,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线条分明的下颌,眉宇拧着,视线怔愣地跟着她。

    宁瑰露没好气:“看什么?不认识了?”

    “露露。”

    他叫着她的名字,拽了拽锁紧的领带,烦闷地说:“不舒服。”

    “不舒服啊,活该。”她居高临下,抱臂耻笑,“教育我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什么‘事不过三’,自己喝得发酒疯的时候把你的‘事不过三’忘哪去了?”

    嘲笑完,她一摊手:“我仁至义尽了啊,你随意,想吐了自己去卫生间,酒没醒就睡,醒了就叫客房服务过来收拾。”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却被拽住了衣角。

    脚步一顿。

    她扭头看他。

    她完全可以挥开他无理纠缠的手,冷酷地转身离开,可她看见了他那双深邃仓皇的眼睛,瞧见了漆光闪动,流露出无声的祈求。

    这大概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挽留。

    真奇异,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浮现的竟然是刚见过一面的青年的眼睛。

    笑起来清澈明亮,不笑时又高傲灵动得像鹤。

    像极了那个十七岁,疑惑看着她说“你怎么都不哭”的少年。

    她喜欢过的那个纯净无暇的少年,停留在了二十岁之前,一点一点亲手被他抹杀殆尽。

    他奔向他的远大前程,走他的康庄大道,他获得了辉煌灿烂的成功。再也没有人能轻视他,视他无物。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二哥,看清楚我是谁,可别把我看成了你的心上人,”她抬手,轻而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温和而好脾气地说,“我们这个年纪了,还弄错,不好收场。”

    他的手指在颤,攥得却越发得紧。

    爱像发一场烧,或许能装出来,却不能被掩饰掉。

    他也想过循规蹈矩地守着界限,也想过只在她身边做个冠冕堂皇的“二哥”。

    可他的心那么空,空到听不见回响,像囚狱,像监牢,像不得好死的十八层地狱。一想到她还会爱上别人,甚至会和别人厮守终生,他甚至想毁了一切,拿刀杀了那人。

    她转过身,看着他发红的眼睛。

    他全身都在颤抖,像隐忍地压制身体里暴戾的野兽。

    她伸手,轻叹口气,将手指盖在了他额头上。

    奇异的。他的战栗在她揉捏下一点点抚平了。

    室内那样的安静寂寥,只有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许久,她温柔开口。

    “二哥,很痛苦吗?”

    她盯着他汗涔涔的额角和眼眶说:“痛苦就对了。十几年前,我一个人在医院也这样痛苦。”

    她俯下身,唇贴着他的耳侧,像要落下一个吻,声息那样温热缠绵,言语却温柔恶毒地说:“拜托你,就这样一直痛苦地活下去,背弃初恋的人,要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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