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胪大典结束后金榜会张贴在宫墙上整整三日,接着写着进士名次的金榜会由专人送至内阁,经内阁转国子监保管,以供后人查阅,同时国子监还会负责为众进士刻碑。

    恰是一年春末,乘舟而上可见曲江水里大片大片的落英缤纷顺流而下,迎面而来的花浪,搅卷在船橹之间,呈现支离破碎的美感,原是城内百花盛尽,花瓣飘坠于江水之上。

    朝廷为庆学子金榜题名而举办的盛大游宴便设在曲江旁的杏林中,新科进士们这日皆会盛装打扮,骑着高头大马,身后簇拥着大批奴仆,更有甚者还邀名妓伴游,所谓名士风流。

    何夫人自游廊下探身而出,笑吟吟朝王夫人道:“给娘子贺喜了,老远便瞧见状元郎骑马游街的风光,要不说红色喜人,小郎君本就俊逸穿上这状元红更衬得他倜傥,想来这些日子托你求亲的媒人该把相府门槛踏破了。”

    众人闻声瞧去便见是位笑脸和气的妇人,年岁约莫四旬开外,头戴珠翠鎏金簪,面色白皙丰润,容貌未衰,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侍女、婆子,气势甚重。心下了然,能这般调侃丞相夫人的便也只有同她莫逆之交的祁国公夫人何氏了。

    “姐姐谬赞。”王夫人见来人,也是欣喜不已,急急迎了上去,亲热招呼何夫人在身旁入座,“我那侄子不过是些笔上讨巧的卖弄功夫,有幸入了陛下的眼,这才侥幸得赏识。”自己母家侄子一举夺魁,王夫人自然心中喜欢。

    何夫人笑眯眯去牵王夫人的手:“任凭你再谦虚,本朝首位状元郎总是从你家出来的。”王芝恒借住在相府,又与她有姑侄情谊,这话说的也不过分。

    “若是少师能赶上这次,这状元郎估计还得出在谢府。”王夫人在京中贵眷的地位举足轻重,她的身旁自是不缺恭维、说好话的。

    于是大家纷纷调侃道:“左右这两位郎君都是夫人家的,谁是状元,于她而言无甚区别。”

    “确是这个道理,所谓名师出高徒,豫王的两个伴读都是出自少师名下,如今可都上了榜。”

    “说到这个,怎么不见苑哥儿?”何夫人从盘中捏起颗樱桃,面露不解,“徽止也来了,按理他该过去答谢恩师的。”

    “不怕你们笑话,那孩子从考场回去就病倒了。”王夫人笑意盈盈,“你们也知道他和周家那孩子都是里面最小的,花在学问上的功夫虽不比旁人少,但到底孩子心性争强好胜,听我弟妹讲他会试前就没睡过几个囫囵觉,这下绷着的弦松了,需得在家里仔细养一阵呢。”

    “那确实要好好缓缓,我家哥儿回来也是昏天黑地地睡,才把堪堪把精气神养起来。”

    何夫人接着问道:“说起来苑哥儿今年该有十七了吧。”

    王夫人正剥着颗紫皮葡葡:“十六呢。”

    “这么说周家那小子也不过一般大,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他倒是命好,直接攀上长公主的高枝儿。”

    此话一出,周遭说笑声,明显淡了许多,王夫人一记眼风扫过去,却是末席一个美艳妇人,想来初到上京没多久,官话说得不伦不类,透着浓郁的地方腔调。

    赵夫人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心底得意,面上笑容却几乎算得上嘲讽:“还是他家有福,府里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如今居然要尚公主,周大人自诩清流,到底还是攀了皇亲。”

    王、何二位夫人不识得她,自然也不晓得她为何当众奚落周家。

    在座其他人却清楚,这位赵夫人随丈夫上任刚来上京,他儿子这次也中了举,偏偏会试期间她弟弟还当是在从前的小地方无法无天仗着姐夫的势,犯下人命官司,原想花钱打点了事,奈何踢到了铁板,受害者家里刚好有人跟周家大郎认识,于是周御史一封折子递到了御前,如今她儿子的前程只怕都要被娘舅所累,

    “公主到底年纪小,身边也没个长辈看顾着,竟由着性子只知看郎君皮相,选个庶子做驸马,将来岂不是还要认个妾室做婆母,真是贻笑大方。”

    赵夫人身侧坐着的官眷都被这番话吓得错愕,恨不得另寻个座位,离这不知死活的蠢女人远些。

    王夫人身为在场命妇品阶最高的,原神情自若由着此人大放厥词,见这妇人攀扯到皇后身上于是皱眉低呵:“夫人喝醉了,跟着的下人还不快把她扶回去醒酒!”

    赵夫人被当众这般呵斥,遂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醉意顷刻下去大半,又见众人幸灾乐祸打量自己,正是羞愧难当之际便欲起身离席,不料身后却传来清亮亮的女声,带着凉飕飕的笑意传到她的耳边,吓得她冷汗涔涔,惶然回首。

    “本宫刚来,夫人便要走?”

    便见昭荣公主穿了一袭广袖长摆牡丹裙,赤金华裳上绣满了大朵大朵的酡红牡丹,堕马髻上簪的是一枝刚剪下的金桂飘香,琉璃珍珠步摇一步一响,手中所执象牙小扇,泥金绘面,轻摇慢收间一朵绿香球遗世独立。

    沈覃舟款款朝呆愣在原地的赵夫人走去,面上和气微笑:“真是可惜,本宫来得不巧,只听了几句,正听到精彩之处,王夫人便不让人家讲了,害得本宫颇有些意犹未尽。”

    “公主万福。”满园命妇女眷跪着,而像王、何这种级别的夫人只需点头示意即可。

    沈覃舟愈发逼近,只是这次声音就没那么温和了:“方才夫人不是讲得很津津有味?不若辛苦再多讲些,也让本宫和驸马听个热闹?”

    众人这才发现立在公主身后仅半步之距的驸马,无怪乎如此,实是同昭荣公主的高贵冷艳相比,周藴显得平易近人多了,但因着曲江宴,他也难得穿了艳色,绯红宽袍大袖映得他肤色白得清透,连气色看上去也好了几分,于是世人才发觉昭荣公主原来选了这么位清俊斯文的郎君。

    如今的赵夫人只觉天旋地转目眩神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白着张脸:“殿......殿下万福,方才臣妇......只是在跟大家感慨驸马年纪轻轻......就年少有为。”

    “本宫都不知该不该夸你一声胆大包天了?”

    “说你胆小吧,你又大得很,竟敢当众编排我和驸马,事到临头了还敢欺上。”沈覃舟掀开眼皮,笑吟吟看着她问,“可说你胆大吧,你这又是在抖什么?难道本宫还能吃你不成?”

    赵夫人心乱如麻,抖着唇,仍壮着胆子替自己辩解:“殿下真的误会了,方才臣妇只是在和各位娘子玩笑,其他......真的什么也没说。”

    沈覃舟瞟了她一眼,脸上似有笑意,又极淡看不出来,语调也冷了几分:“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赵夫人以为有希望,连连点头。

    可怜她跪地垂首,自然不知此话一出,又有多少人暗暗发笑。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呐。”沈覃舟微笑如春风,轻摇小扇,端起酒盏,浅呷一口,“这样,只要你能找在场任何一位娘子替你担保,本宫就放你一马。”

    “若是没有。”沈覃舟轻轻哼笑一声,将杯中残酒泼尽,“本宫这儿可就有你好果子吃了。”

    赵夫人几乎下意识便将目光移向身旁往日无话不讲的异姓姊妹,谁料她却偏首只装不见,赵氏心底萧瑟顿感悲凉之际,也不多做停留再瞧向其他夫人,也发现她们避她如蛇蝎。

    “你们帮帮我,你们知道的我什么也没说,我真的什么也没说。”赵氏不断哀求身旁妇人,形貌狼狈大呼冤枉,几乎将官眷形象丢了干净,“只是做担保,绝对不会连累你们的!”

    “就当我求你们了!我以后一定念她的好!”她忽然呜咽两声,原是瞧见自家官人不知何时隐在人后,料来也嫌自己丢人,面色青白,恶狠狠地瞪着她,甩袖而去。

    外场人一头雾水,里头人冷眼旁观,谁也不愿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得罪皇亲,更何况是赵氏自己作孽。

    “你说你这又是何必?若你方才老实认了,态度再诚恳些向驸马道歉,这事也就揭过去了。”沈覃舟无不惋惜,语气柔软,“偏你自作孽,实在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沈覃舟拂袖冷冷蹙眉:“本宫何时何事给你错觉,以为三言两语抵死不认,就奈何不了你了!”

    “殿下,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放过我吧!”沈覃舟昂起下巴,睥睨满园官宦女眷,悠然道:“只有本宫?”

    赵氏连忙爬向周藴,连连磕头:“驸马,我错了,你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计较,我真的知错了。”

    周藴开口唤声殿下,嘴角噙着和煦的笑,而后微微摇了摇头,他自是晓得殿下的良苦用心,心下感动之际,也不欲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罢了,既然驸马说情,就罚你在这跪满三个时辰好好醒醒酒。”

    赵氏免了皮肉之苦,几乎瘫软在地,心下又开始忧心回府之后的鸡飞狗跳,自己这次算是将赵家脸面都彻底丢尽了,老爷本就不耐烦她娘家,如今自己害他在同僚间颜面尽失,只怕回去就是休书一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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