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在皇宮裡不足為奇，慕婧和楊菀之兩個人都是淡淡的，還是楊菀之為了不想持續這種尷尬，才接著問道：「那宮女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氏？晉封的如何，現在住在哪？」
那太監才彷彿從長久的靜默中回過神，回答道：「回殿下，是宮裡中才人方金銀的姪女，姓薛。如今已過冊封，住在祥悅宮的延毓閣。」
「中才人是女官，位視五品，地位遠在你之上，你不可直呼其姓名。」楊菀之沒事找碴了一下，然後道：「祥悅宮啊。那也沒有很好啊。」
她還要說什麼，卻也覺得沒意思，道：「知道了，退下吧。」
太監剛退下，屋裡便換回原有的氣氛，楊菀之道：「六局那邊大多被打通的女官已經在幫忙查調資訊，冷宮其餘各處也已搜查過，沒有什麼人生產過或居住的痕跡，就剩永巷，這樣算起來皇宮快被我們翻個底朝天了，總還會有地方落下，就不知道是否會在元昀仁那些手足臣子的家中。」
「若真找不到什麼，就要看其她人那裡有沒有消息再往下找了。」慕婧道，「若是真的有人主導偷天換日，不可能找不到。」
楊菀之點點頭，換了一個事情說：「關於冰鄔寨的部分，這幾日紫淮已經去了解姚家人的現況，結合妳底下派的那些人，目前事情已有把握，過幾天便能南下派信。」
慕婧攤開手中記檔，是紫淮的工作匯報，裡面詳盡提及當年姚家意圖收侍女為養女借命以及家族沒落的細節，楊菀之要做的便是就著紫淮所提供的情資偽造自己的身分，目前她的假名取作勝菀。
而當初姚府所有侍女，她們現今也正在陸續找尋中，姚家敗落後幾房丫鬟小廝大都被發賣，輾轉流落別家。算算那姑娘的真實年齡，也快到了婚配之時，她們得盡快找到，好確定下一步怎麼走。
確認完手頭這幾件大事，葉磐正好從潮汐殿方向的門推門而入，慕婧和她說了她和楊菀之要去查探永巷之事。
葉磐道：「怎麼不晚上再去？」一般人密探都是深夜進行的，難道她們還打算大張旗鼓地前去捉拿人不成。
「怕撞見什麼，污人清聽。」楊菀之一本正經地道。
慕婧無奈又好笑，「晚上會換人再去一趟，我們這趟完全就當作是散步，沒打算躲著人。」
葉磐點點頭，道：「那我們排人去睡一會兒，晚上換班？」
慕婧道：「妳有看到霽錚炎嗎？看到的話喊她也行。」霽錚炎從昨夜與她分別後又在皇宮四處亂跑，現在不知道人在哪兒。她也只和葉磐瀾笙說過她進宮了，不知道她們兩個有沒有遇見過她。
「沒有，不過我想暗探永巷而已，我和瀾笙就綽綽有餘了。」葉磐道。
說話間，坤乾殿的門便被人推開了，進來的是朱岫和青影，朱岫先道：「剛剛進來的那個太監我看到了，守門的侍衛說知道他有要事稟報，但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入內，她們就掐著時間放他進來。路上我打聽到了，是在今天元昀仁下朝回宮後又出來亂逛，前往御花園的道路上遇見的。」
楊菀之點點頭，「我知道了，元昀仁賜居祥悅宮延毓閣，其它一切循例辦理即可。」
朱岫點頭表示知道，和她一起在議事桌邊坐下的青影道：「還有一事，我昨天跟阿岫聊過後，便已經提前出宮一趟去姚家打探消息了，確實有結果。姝姐有孕時，因受嘉定皇后和德恭太妃重視，屢屢被傳喚到宮裡，當時我也是陪著的，但是那時入宮，我便注意到照顧姝姐的產婆姚穎宜便有一段時間不在，而我昨天去打探姚家時，發現他們不尋常的進項與用度皆在一年多前，和姝姐懷孕時間吻合。」
儘管不是高樓起那般的顯眼，不外乎是姚家附近的地有的賣了，他們買下收租當佃戶，或是莊子上的收成貨賣得好和祖墳附近都起了學堂一類的。
但是這些微小的變化讓她感覺到了不對勁。
可恰好姚穎宜一直就和青影紫淮兩個人配合照顧繆明姝配合的還不錯。
「姚家有可能會被收買嗎？」楊菀之思索著，「無礙，我們這幾日都在宮裡找線索，一旦得空便繼續翻這裡頭的底細，遲早會有眉目的。」
楊菀之順便和她們說起楊家來信裡的內容，朱岫休息過後便回了一趟楊府，去帶消息給楊君桐，青影則要去靈昀宮確認今日工作，若無事則出宮去尋朱岫。
慕婧和楊菀之則是照原計劃探訪永巷，她們的是以逛訪拚芳園為幌子。兩輛轎子分別停在長樂宮的正門和長樂宮外的宮道上，目標卻是一樣的。
落轎之後她們一前一後讓隨行宮人原路返回，各自往園子深處走去。
兩個人並行走在前往拚芳園的小道上上，兩邊各式草木夾著石頭路，拚芳園不算帝宸內最大的花園，但是仍然有許多樹木花草，在這個時節，許多樹木都已經長出了葉子，儼然是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慕婧想起方才楊菀之囑咐朱岫的內容，遂問道：「妳家堂妹叫楊君桐，是個好名字。妳只有一個妹妹嗎？」
「我還有一個妹妹，叫君樺。」楊菀之道：「今日談及事關重大，就不一個一個遞消息了，能不能跟君樺講，君桐自己看著便是了。不過她們兩個一直就不想住在家裡，鬧了好幾次要去莊子上住。」
慕婧道：「一個人一個大地方，還不用烏煙瘴氣地擠著，當然是比較好，她們二人若想往外走，我這裡有個去處。」
「過一陣子，待我催元昀仁確認下南巡章程，妳就可以著手動工了。夏宛的馮秦相鄰的兩家先前被抄，宅邸尚未處理，現在所存的地契正放在統管國庫處，楊家只要及時掏錢出來買，就可以輕鬆改成園子了。」
楊菀之道：「這件事我要再想想，夏宛雖然在京城以南不算太遠，但是大家族不可能放手給女人去置辦的。」
楊菀之想了一下過往皇帝出巡親臨臣子家，大多都是直接新蓋一個園子，銀子便也似流水那般畫出區域。她道：「盤下那塊地後的所有權我也要一杯羹，買了罪臣罰沒的財產再改建成招待皇家的園林，可以說一筆好買賣，我不想便宜了他們。」
「妳是看他們省了，卻也不是。盤倒是可以給他們盤，一群老爺當家懂什麼節省，我們在宮裡這頭介入，好歹是撈了點什麼。況且招待帝王出巡到底不是什麼划算買賣，只是面子上好看罷了，明著越是轟轟烈烈，多少家底能經糟的。」慕婧淡淡道。
楊菀之理解了慕婧所說，轉念一想便道：「妳說得是，我只是想到買下園子多便利便覺得是個好賺頭。皇帝住下的是園子，可地方官員迎來送往，又要體現民間富庶，才是應該疏通的東西，我會著人一邊買下周圍的地和見機囤貨，這錢也能賺夠。」
「這主意好。」慕婧覺得楊菀之的計劃甚是可行，不由得也會心一笑，她道：「確定南巡章程後，再託打得上交到的公主、長公主、郡主等命婦，讓她們協助辦理通關文書、打點驛站城主和準備隨行女婦。她們二位南下料理，拿著楊家的銀子辦事情，對她們也是一筆創收。」
「君桐如今年歲多大？」慕婧問。
楊菀之道：「十八了，家裡催婚催得緊。所以她不想待在楊家，一心要往外走。君樺也一樣。」
慕婧道：「她能堅持到這個年歲已經很不易了，我以為還沒及笄前楊家人就會開始催了。」畢竟楊家現在可以說是一個能傳宗接代的人都沒有，他們很需要有人來擴散他們的親緣人脈。
「晚點我找人再和君桐聯繫一次吧，早早讓她離了這裡。」楊菀之道。
「那君樺呢？」慕婧問道，「應當也有十五了吧。」
楊菀之點頭回應：「是十五了，所以這時候她跟君桐歷練，是最好的。」
慕婧道：「楊本就是是樹木，可妳家姑娘起的名又是各個不同的樹，反到是妳家男人的名字都輕盈柔軟，這麼順應自然，是個吉利的好兆頭。」
「我也覺得。」楊菀之道：「咱家得病的確實見少了，可見閹割是好事。」不過當初被她動手閹割的那些人她可沒去注意下刀是怎樣的，也許那裡如今潰爛了也不一定。
「梧桐高大，樺樹堅硬，柳樹繁茂，妳們三個人的名字寓意都挺好的。」
楊菀之聞言笑了一下，「柳樹對我而言的意味就是如此。世人皆道柳樹細瘦柔軟，但是柳樹生長極快，扦插便能生長，又耐寒耐旱也不懼潮濕，這對我來說才是好的特質。」
「所以妳字才是菀之？」
「我雖不知給我取名的人怎麼想的，但是我七歲時取字，取的菀之便是萬物甦生之意。」她們剛好跨過一處石橋，在往前走便通到永巷宮道上。楊菀之接著又道：「拚芳園的柳樹不多，待到妳見過比帝宸內的漪暇湖更大的玉涯湖邊，才知道柳樹繁茂勝景。」
慕婧笑道：「好，我們再找時間去看。」
說話間她們來到永巷，這裡不乏是抄家後入宮的女眷，也有被革職罰入的宮女，更有被打入冷宮的嬪妃，名義上說是打入冷宮，其實冷宮也不過是永巷內的廡房偏宮等，而這裡幾乎是做不完的粗活，自然也不可能只是安安靜靜地住著，最少洗衣劈柴這樣的活是躲不過的。
樁米、洗衣、傾倒恭桶等苦役數不勝數，但凡來一個便是多一個能勞動的人，管先前是什麼罪名，到這裡也權當多個人用。
「其實這裡不一定能查到什麼。」楊菀之道：「這裡環境實在太混亂，如果只是接見什麼人的話，未必還會有蹤跡，我們且看看吧。」
原先楊菀之便有起自己帶人來這裡一趟的念頭過，不過就是這樣的環境，人來人往出入複雜，以淑妃的身分帶人來一則是太過顯眼，二則是怕橫生異變，過於華麗臃腫的排場會造成危險。
儘管楊菀之有些身手，出入也帶著防身兵器，但是仍怕不夠周到，加上慕婧的提議和今早的討論後，最後變成她們同行。
永巷越走，慕婧便能嗅的一個味道，楊菀之問她是什麼，慕婧道：「像是忍冬，不確定，也有一些茉莉和艾草的味道，應該是沿路都有。」
永巷的宮道邊果然每個數丈就會懸掛數個香包，香氣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她們沿著懸掛香包的路走，越往深卻是需要多個拐角的地帶，而這裡又有一些平常難以看見的屋舍在此。
「這裡怪得很，沒聽說過永巷有掛香包的慣例，而味道確實是艾葉和忍冬這兩味。」慕婧用手在鼻尖搧了搧，發覺到了這個拐角氣味更是濃烈。
「有人打點過。」從王府就已經在學習怎麼管理宮務的楊菀之再清楚不過了，「永巷和被稱作是冷宮的地方，都是宮裡最偏僻幽深的地帶，而非初出建造就有規制的地方，自然說不上管理，能見到一些不尋常的東西，都是有人打點過的。」
慕婧道：「妳若是以淑妃的派頭進來的，這些東西就可以馬上弄清楚了，不過也不急，過去幾間屋子一個一個查清楚就好。」
慕婧想起她們安排大皇男去住的涴行宮，也是地處偏遠，比起永巷這邊可以說是只有屋子是新蓋的這還算好。楊菀之為了面子上的工程加了三倍不止的量的太監和男侍衛前去服侍，也才讓她們這幾日宮裡都清閒了下來，出入都比較自由。
她們來前都換了放量寬鬆的窄袖上衣和長褲服飾，頭上也沒別的飾物，就是因為過於不顯眼才能一路走到底都沒有引人關注的。她們走著看起來就和永巷裡來來往往的人差不多。
尤其是拐角後這一排屋舍更是冷寂地很，已經幾乎沒人來往了，她們花了些時間一間一間地注意是否有人活動過的痕跡，裡頭確實有幾間住著人，不過也都是一些底層宮女之類的，楊菀之帶著碎銀，攔了幾個人問話，大概打聽清楚這一帶的情形。
「這麼說來這個香包確實是有人打點的。」慕婧道，「還剩幾個屋舍沒有查完，過去看看吧。」
再過去的一排房舍，已經不剩幾個人了，很容易就能篩選出有住過人的。「先看看情況。」楊菀之說著，一邊往前頭出現聲響的屋子走過去。
越過院落外的圍牆，香草的氣味便更明顯了一些。她們進到裡頭的庭院，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女孩從院子一角衝出來，停在慕婧的腳旁。
是一個三歲多的小女孩，儘管臉上仍然帶著嬰兒肥，但在慕婧看來仍然是有些纖瘦和營養不良，身上的衣物也單薄。
慕婧蹲下來展現了一下親和力，和她詢問了一下裡頭是否住著人，若有，希望可以進去暫坐一下，她們不是壞人，不會傷害她和屋子裡的人。
小女孩點點頭，拉著慕婧的手往裡走。
「待會我唱紅臉妳扮白臉。」楊菀之道。
慕婧：「？」
沒看到她手上牽著人家小姑娘嘛！還讓她做壞人！
兩人往裡頭走去，發現香味確實是自這裡傳過來的，院子裡的桌上擺著大把開著的忍冬花及艾葉，一簍的乾燥茉莉花則在一旁。慕婧大概看懂了，那些香包大約是出自這裡。
寒冬已去，但在永巷的房子都有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氣。慕婧和楊菀之推開了門，一眼到底的格局讓裡頭坐著的女人馬上注意到了她們。
女孩鬆開了慕婧的手，女人匆匆從炕上起身，來到女孩面前，手裡剛放下的是衣物一類的針線活。
「盛雪，妳怎麼跑到外頭去？我不是說了不能跟外頭的人說話嗎？」
女孩開口道：「娘，我沒有隨意招惹外人，是她們自己進來的。」說完又補充一句：「這是我邀請的客人。」
說完便不理女人，跳到一邊脫了鞋上了方才女人坐著的炕，手裡翻開兒童的啟蒙學書。
楊菀之將身後的門關閉，女人先是惶惶難安欲要開口，慕婧正想要介紹身分，楊菀之卻搶先道：「妳知道今年幾年嗎？」
慕婧：「？」說好的她當壞人呢？
楊菀之問得突然，語氣也有些強硬，這一問成功將女人問懵了，她支支吾吾，慕婧替她道：「是永照元年。」
「妳要是自己住在這個地方不知年月也就算了，偏還帶著小孩。」楊菀之冷冷地問，「妳當這裡是什麼地方？」
女人開口反駁：「我一直住在這裡，沒有危害別人，閣下出言咄咄逼人，又是為何？」
「永巷是說明地方，是妳可以帶著孩子住著的？」楊菀之險些被她氣笑，換個說法說了，自己找了位置坐下了，「至於妳說我是誰。」
她將書著自己身分的符牌放在桌上，女人接過去看。
與此同時，慕婧作為溫和的一方開口，循循善誘：「永巷不是什麼僻靜的地方，馬車宮人隨時走過，浣衣敲打、樁米擊木的聲音連綿不絕，又缺衣少食濕冷貧脊，稚子年幼，妳縱不為自己想，也要為盛雪想啊。」
女人一邊看著符牌怔忡著，而慕婧則是走到旁邊的炕上，在女孩身邊隔了一個茶几的位置坐下了，女人仍然在看著符牌。
「怎麼了，我的名字有什麼好看的？」楊菀之問。
女人一邊將符牌交還，一邊聲音滯澀地問道：「妳說如今是永照元年，可是......三皇爺登基了？」
慕婧溫和地回道：「正是。前些日子大赦天下，永巷的宮人也為此少了一些，妳不知道嗎？」
「我......」女人猶豫幾聲，忽然對楊菀之跪拜，「參見殿下。」
「殿下所言極是，只是妾身並非無辜佔居永巷，只待時機成熟，妾身自會離了這裡，還請殿下不要為難。」
「我為難？」楊菀之語氣仍然如寒冰，「我為何要為難妳？這裡牆薄瓦漏，門庭蕭索，連炭都燒不暖，我為難妳做什麼？」
女人道：「妾身自有難言之隱，此處蕭索荒涼，不過是一時境遇。」
「明明有人供妳生活需用，可妳如今卻還是住在這永巷。」慕婧語速放緩，神態溫和，「妳這裡的宮燈是去年宮裡新制的式樣，可宮中所用尚無汰廢，想必，是庫房有餘的，便撥到妳這兒了。這麼說來，妳生活無虞，固然不錯。」
慕婧邊說著，女人的臉色煞白，慕婧接著道：「永巷從無懸香包的慣例，也甚少在仲春時節便放置艾葉，可從外頭到妳這兒都有，可見妳生活精細。」
楊菀之冷笑兩聲，「這每一樣不勞心的東西都有，甚至都是庫房的，但偏偏米麵肉油都是不足，連小孩子家身上穿的衣服都單薄，說是精緻，卻也精緻不上什麼呢。」
女子轉向慕婧，正要請求她再說點什麼，可惜此時慕婧已經賺頭和盛雪看起書來，楊菀之又嘲諷道：「娃兒都這麼大了，還謊稱住在冷宮裡不過是一時境遇，妳當妳是打哪兒來的鳳凰，隨便便能飛上枝頭？」
她眼一轉，道：「皇后以為如何？」
女人的臉上出現了惶恐和震驚的表情，楊菀之清楚捕捉到這兩種情緒是先後浮現。她原不想拿身分來壓人，可是見女人不肯脫離現在貧寒困苦的現狀，還硬要說這一切都只是一時的，便猜這女人大概是有什麼自以為的依靠，因而才詐一詐。
她可以感覺的慕婧的無奈，卻見她面上也甚是配合。慕婧尚未說話，那女人已經忙著跪拜，慕婧抬手讓她起身免禮。
方才只有楊菀之給她看過了自己的符牌，兩人穿著又十分簡素，若不主動提及，她或許會以為慕婧是楊菀之身邊的大宮女或身分次她幾等的人，可如今說明了慕婧是皇后。
楊菀之可沒忘記方才她看著女人表情變得一瞬。
「妳在這兒住著，我也感到很困惑。」慕婧道，彷彿真的是為了永巷有著一個她沒有關心到的女人感到愧疚，「可是此事我本也不知，不知姑娘是否可以向我好好交代原由？」
楊菀之嘲諷道：「皇后真的是好才幹，竟連宮裡有著這種事都不知。」
「妾身名文凝暄。」女人先是行蹲禮，慕婧又讓她起來，她接著又道：「今年二十二歲，祖籍會陽。十九歲時與陛下結識，而後生下了盛雪。」
楊菀之和慕婧聽著似是話中有隱瞞，楊菀之道：「盛雪今年三歲？」
「正是。」女人回道。
「為何住在永巷？既然三年前便已有關係，為何不確認身分迎入王府，而是暗通款曲不為人知？」楊菀之繼續問道。
文凝暄道：「我與陛下雖是在那年便相識，但是那時，我另有夫婿，所以陛下才不能夠立時將我帶回。陛下說只要過幾年，外頭一切安定，他自會迎我入府。」
楊菀之笑了笑，「如此，還真有幾分真心難得。」她沒有待文凝暄回話，眼中仍是帶著不屑道：「只不過仍然照舊讓妳住在這冷宮。這宮裡也沒有私自在永巷養育皇兒的規矩，眼下，我怕是要將盛雪帶走了。」
慕婧打斷了她，「等等，既然文姑娘方才說了先前另有夫婿，尚有苦衷，我們大可再聽聽她怎麼說。文姑娘，妳方才說妳先前另嫁他人，陛下不方便將妳迎回王府，可是縱然如此，妳只要儘快離開妳的夫婿，陛下自有主張的，是不是，那時候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妳一時還未脫身得？」
慕婧言辭懇切，文凝暄則是開始支支吾吾。
楊菀之不耐煩道：「妳所言一切我都可以去查證，包括生卒年、祖籍、身分，若有一樣不實，便是欺上之罪。」
為了貼合事實，文凝暄說的時間一定是對的上的，但就是因為過於「對的上」，事件便變得十分緊湊，尋常中透露著不合理。
例如，文凝暄初識元昀仁時雖然已經嫁人，但只要能離開前夫，身分和現在沒有不同，不必要等到現在甚至是以後再嫁元昀仁。例如，她說她那年十九歲，現在二十二歲，盛雪三歲，看似恰好是她初識元昀仁那年懷的盛雪，可是她忘了，懷孕最少也要七八個月才能生下孩子，加上去就不可能是只有三年。
「文姑娘，妳別慌張，這都是例行詢問而已，何況，妳若將實情交代，我才能好好幫妳。」慕婧道，「文姑娘終是不希望一輩子待在這破舊冷宮，只要有一天能出去，一切就能柳暗花明，既是如此心氣，一切應該都會好好和我們說。」
「妾身......結識陛下後不久，便有了身孕。」文凝暄道，她深吸幾口氣，「陛下說，只要天下安定，他就可以不顧一切將我迎回。所以如今住在永巷，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也是......我應該承受的。」
慕婧聽到後半段差點沒一口罵出聲，旁邊的女孩聽到她的母親發言，腳不耐煩地蹬蹬了幾下，楊菀之內心也是同樣的想法。
若是真心喜歡，怎麼會有如此多的顧慮。若是真心維護，怎麼又在文凝暄吃苦遠避的時候又有了盛雪？
慕婧抬眼，看著方才進屋時，女人繡的衣裳，是給未足月的小孩子的。
盛雪的不滿明顯地溢於言表，慕婧能感覺到盛雪與母親之間的感情，沒有那點無條件的依恃和追隨。
當盛雪領著她和楊菀之進來時，先是被文凝暄責問，女孩先是狡辯似的用話裡的漏洞維護自己，隨後又像是賭氣一般說明她們兩個就是她自己蓄意帶進來的。
但凡將自己的視角換作盛雪，便覺更加荒謬。母親連自己生活都匱乏，卻仍然心甘情願蝸居在寒冷偏遠的地方、心甘情願為他人再生孩子，不怨是不可能的。
她或許沒見過永巷以外的世界，但是自初生時萌芽的本能便在她的想法之中紮根纏繞，想離開一個匱乏髒亂的環境，離開母親思想延伸到的地方。
「這樣啊。」慕婧嘆了一口氣，她實在是沒辦法維持下去說一些敷衍概括的話，只想匆匆了結，「既然如此，我看文姑娘應當也不介意我們帶走盛雪。畢竟妳說了，如今在永巷，或許才是妳的歸處。而盛雪也不需要一時權宜，那麼先離了這裡也是好的。」
盛雪一直在聽她們的談話，此刻只抓著手裡的書，套著鞋起身了。慕婧和楊菀之兩個人心有靈犀地都不想多待了，讓盛雪攀上自己的肩頭後，慕婧禮貌地和文凝暄告別後，便緊跟在楊菀之的腳步後準備出門。
「皇后殿下。」文凝暄出聲道。
慕婧抱著盛雪，並沒有完全回頭，不過不阻礙文凝暄朝著她的半邊背影說道：「妳可有聽過，有情飲水飽？我相信不管再大的困難，只要我和阿郎齊心協力，終究會度過。」
慕婧沒有回話，轉身出了屋子。
那太監才彷彿從長久的靜默中回過神，回答道：「回殿下，是宮裡中才人方金銀的姪女，姓薛。如今已過冊封，住在祥悅宮的延毓閣。」
「中才人是女官，位視五品，地位遠在你之上，你不可直呼其姓名。」楊菀之沒事找碴了一下，然後道：「祥悅宮啊。那也沒有很好啊。」
她還要說什麼，卻也覺得沒意思，道：「知道了，退下吧。」
太監剛退下，屋裡便換回原有的氣氛，楊菀之道：「六局那邊大多被打通的女官已經在幫忙查調資訊，冷宮其餘各處也已搜查過，沒有什麼人生產過或居住的痕跡，就剩永巷，這樣算起來皇宮快被我們翻個底朝天了，總還會有地方落下，就不知道是否會在元昀仁那些手足臣子的家中。」
「若真找不到什麼，就要看其她人那裡有沒有消息再往下找了。」慕婧道，「若是真的有人主導偷天換日，不可能找不到。」
楊菀之點點頭，換了一個事情說：「關於冰鄔寨的部分，這幾日紫淮已經去了解姚家人的現況，結合妳底下派的那些人，目前事情已有把握，過幾天便能南下派信。」
慕婧攤開手中記檔，是紫淮的工作匯報，裡面詳盡提及當年姚家意圖收侍女為養女借命以及家族沒落的細節，楊菀之要做的便是就著紫淮所提供的情資偽造自己的身分，目前她的假名取作勝菀。
而當初姚府所有侍女，她們現今也正在陸續找尋中，姚家敗落後幾房丫鬟小廝大都被發賣，輾轉流落別家。算算那姑娘的真實年齡，也快到了婚配之時，她們得盡快找到，好確定下一步怎麼走。
確認完手頭這幾件大事，葉磐正好從潮汐殿方向的門推門而入，慕婧和她說了她和楊菀之要去查探永巷之事。
葉磐道：「怎麼不晚上再去？」一般人密探都是深夜進行的，難道她們還打算大張旗鼓地前去捉拿人不成。
「怕撞見什麼，污人清聽。」楊菀之一本正經地道。
慕婧無奈又好笑，「晚上會換人再去一趟，我們這趟完全就當作是散步，沒打算躲著人。」
葉磐點點頭，道：「那我們排人去睡一會兒，晚上換班？」
慕婧道：「妳有看到霽錚炎嗎？看到的話喊她也行。」霽錚炎從昨夜與她分別後又在皇宮四處亂跑，現在不知道人在哪兒。她也只和葉磐瀾笙說過她進宮了，不知道她們兩個有沒有遇見過她。
「沒有，不過我想暗探永巷而已，我和瀾笙就綽綽有餘了。」葉磐道。
說話間，坤乾殿的門便被人推開了，進來的是朱岫和青影，朱岫先道：「剛剛進來的那個太監我看到了，守門的侍衛說知道他有要事稟報，但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入內，她們就掐著時間放他進來。路上我打聽到了，是在今天元昀仁下朝回宮後又出來亂逛，前往御花園的道路上遇見的。」
楊菀之點點頭，「我知道了，元昀仁賜居祥悅宮延毓閣，其它一切循例辦理即可。」
朱岫點頭表示知道，和她一起在議事桌邊坐下的青影道：「還有一事，我昨天跟阿岫聊過後，便已經提前出宮一趟去姚家打探消息了，確實有結果。姝姐有孕時，因受嘉定皇后和德恭太妃重視，屢屢被傳喚到宮裡，當時我也是陪著的，但是那時入宮，我便注意到照顧姝姐的產婆姚穎宜便有一段時間不在，而我昨天去打探姚家時，發現他們不尋常的進項與用度皆在一年多前，和姝姐懷孕時間吻合。」
儘管不是高樓起那般的顯眼，不外乎是姚家附近的地有的賣了，他們買下收租當佃戶，或是莊子上的收成貨賣得好和祖墳附近都起了學堂一類的。
但是這些微小的變化讓她感覺到了不對勁。
可恰好姚穎宜一直就和青影紫淮兩個人配合照顧繆明姝配合的還不錯。
「姚家有可能會被收買嗎？」楊菀之思索著，「無礙，我們這幾日都在宮裡找線索，一旦得空便繼續翻這裡頭的底細，遲早會有眉目的。」
楊菀之順便和她們說起楊家來信裡的內容，朱岫休息過後便回了一趟楊府，去帶消息給楊君桐，青影則要去靈昀宮確認今日工作，若無事則出宮去尋朱岫。
慕婧和楊菀之則是照原計劃探訪永巷，她們的是以逛訪拚芳園為幌子。兩輛轎子分別停在長樂宮的正門和長樂宮外的宮道上，目標卻是一樣的。
落轎之後她們一前一後讓隨行宮人原路返回，各自往園子深處走去。
兩個人並行走在前往拚芳園的小道上上，兩邊各式草木夾著石頭路，拚芳園不算帝宸內最大的花園，但是仍然有許多樹木花草，在這個時節，許多樹木都已經長出了葉子，儼然是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慕婧想起方才楊菀之囑咐朱岫的內容，遂問道：「妳家堂妹叫楊君桐，是個好名字。妳只有一個妹妹嗎？」
「我還有一個妹妹，叫君樺。」楊菀之道：「今日談及事關重大，就不一個一個遞消息了，能不能跟君樺講，君桐自己看著便是了。不過她們兩個一直就不想住在家裡，鬧了好幾次要去莊子上住。」
慕婧道：「一個人一個大地方，還不用烏煙瘴氣地擠著，當然是比較好，她們二人若想往外走，我這裡有個去處。」
「過一陣子，待我催元昀仁確認下南巡章程，妳就可以著手動工了。夏宛的馮秦相鄰的兩家先前被抄，宅邸尚未處理，現在所存的地契正放在統管國庫處，楊家只要及時掏錢出來買，就可以輕鬆改成園子了。」
楊菀之道：「這件事我要再想想，夏宛雖然在京城以南不算太遠，但是大家族不可能放手給女人去置辦的。」
楊菀之想了一下過往皇帝出巡親臨臣子家，大多都是直接新蓋一個園子，銀子便也似流水那般畫出區域。她道：「盤下那塊地後的所有權我也要一杯羹，買了罪臣罰沒的財產再改建成招待皇家的園林，可以說一筆好買賣，我不想便宜了他們。」
「妳是看他們省了，卻也不是。盤倒是可以給他們盤，一群老爺當家懂什麼節省，我們在宮裡這頭介入，好歹是撈了點什麼。況且招待帝王出巡到底不是什麼划算買賣，只是面子上好看罷了，明著越是轟轟烈烈，多少家底能經糟的。」慕婧淡淡道。
楊菀之理解了慕婧所說，轉念一想便道：「妳說得是，我只是想到買下園子多便利便覺得是個好賺頭。皇帝住下的是園子，可地方官員迎來送往，又要體現民間富庶，才是應該疏通的東西，我會著人一邊買下周圍的地和見機囤貨，這錢也能賺夠。」
「這主意好。」慕婧覺得楊菀之的計劃甚是可行，不由得也會心一笑，她道：「確定南巡章程後，再託打得上交到的公主、長公主、郡主等命婦，讓她們協助辦理通關文書、打點驛站城主和準備隨行女婦。她們二位南下料理，拿著楊家的銀子辦事情，對她們也是一筆創收。」
「君桐如今年歲多大？」慕婧問。
楊菀之道：「十八了，家裡催婚催得緊。所以她不想待在楊家，一心要往外走。君樺也一樣。」
慕婧道：「她能堅持到這個年歲已經很不易了，我以為還沒及笄前楊家人就會開始催了。」畢竟楊家現在可以說是一個能傳宗接代的人都沒有，他們很需要有人來擴散他們的親緣人脈。
「晚點我找人再和君桐聯繫一次吧，早早讓她離了這裡。」楊菀之道。
「那君樺呢？」慕婧問道，「應當也有十五了吧。」
楊菀之點頭回應：「是十五了，所以這時候她跟君桐歷練，是最好的。」
慕婧道：「楊本就是是樹木，可妳家姑娘起的名又是各個不同的樹，反到是妳家男人的名字都輕盈柔軟，這麼順應自然，是個吉利的好兆頭。」
「我也覺得。」楊菀之道：「咱家得病的確實見少了，可見閹割是好事。」不過當初被她動手閹割的那些人她可沒去注意下刀是怎樣的，也許那裡如今潰爛了也不一定。
「梧桐高大，樺樹堅硬，柳樹繁茂，妳們三個人的名字寓意都挺好的。」
楊菀之聞言笑了一下，「柳樹對我而言的意味就是如此。世人皆道柳樹細瘦柔軟，但是柳樹生長極快，扦插便能生長，又耐寒耐旱也不懼潮濕，這對我來說才是好的特質。」
「所以妳字才是菀之？」
「我雖不知給我取名的人怎麼想的，但是我七歲時取字，取的菀之便是萬物甦生之意。」她們剛好跨過一處石橋，在往前走便通到永巷宮道上。楊菀之接著又道：「拚芳園的柳樹不多，待到妳見過比帝宸內的漪暇湖更大的玉涯湖邊，才知道柳樹繁茂勝景。」
慕婧笑道：「好，我們再找時間去看。」
說話間她們來到永巷，這裡不乏是抄家後入宮的女眷，也有被革職罰入的宮女，更有被打入冷宮的嬪妃，名義上說是打入冷宮，其實冷宮也不過是永巷內的廡房偏宮等，而這裡幾乎是做不完的粗活，自然也不可能只是安安靜靜地住著，最少洗衣劈柴這樣的活是躲不過的。
樁米、洗衣、傾倒恭桶等苦役數不勝數，但凡來一個便是多一個能勞動的人，管先前是什麼罪名，到這裡也權當多個人用。
「其實這裡不一定能查到什麼。」楊菀之道：「這裡環境實在太混亂，如果只是接見什麼人的話，未必還會有蹤跡，我們且看看吧。」
原先楊菀之便有起自己帶人來這裡一趟的念頭過，不過就是這樣的環境，人來人往出入複雜，以淑妃的身分帶人來一則是太過顯眼，二則是怕橫生異變，過於華麗臃腫的排場會造成危險。
儘管楊菀之有些身手，出入也帶著防身兵器，但是仍怕不夠周到，加上慕婧的提議和今早的討論後，最後變成她們同行。
永巷越走，慕婧便能嗅的一個味道，楊菀之問她是什麼，慕婧道：「像是忍冬，不確定，也有一些茉莉和艾草的味道，應該是沿路都有。」
永巷的宮道邊果然每個數丈就會懸掛數個香包，香氣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她們沿著懸掛香包的路走，越往深卻是需要多個拐角的地帶，而這裡又有一些平常難以看見的屋舍在此。
「這裡怪得很，沒聽說過永巷有掛香包的慣例，而味道確實是艾葉和忍冬這兩味。」慕婧用手在鼻尖搧了搧，發覺到了這個拐角氣味更是濃烈。
「有人打點過。」從王府就已經在學習怎麼管理宮務的楊菀之再清楚不過了，「永巷和被稱作是冷宮的地方，都是宮裡最偏僻幽深的地帶，而非初出建造就有規制的地方，自然說不上管理，能見到一些不尋常的東西，都是有人打點過的。」
慕婧道：「妳若是以淑妃的派頭進來的，這些東西就可以馬上弄清楚了，不過也不急，過去幾間屋子一個一個查清楚就好。」
慕婧想起她們安排大皇男去住的涴行宮，也是地處偏遠，比起永巷這邊可以說是只有屋子是新蓋的這還算好。楊菀之為了面子上的工程加了三倍不止的量的太監和男侍衛前去服侍，也才讓她們這幾日宮裡都清閒了下來，出入都比較自由。
她們來前都換了放量寬鬆的窄袖上衣和長褲服飾，頭上也沒別的飾物，就是因為過於不顯眼才能一路走到底都沒有引人關注的。她們走著看起來就和永巷裡來來往往的人差不多。
尤其是拐角後這一排屋舍更是冷寂地很，已經幾乎沒人來往了，她們花了些時間一間一間地注意是否有人活動過的痕跡，裡頭確實有幾間住著人，不過也都是一些底層宮女之類的，楊菀之帶著碎銀，攔了幾個人問話，大概打聽清楚這一帶的情形。
「這麼說來這個香包確實是有人打點的。」慕婧道，「還剩幾個屋舍沒有查完，過去看看吧。」
再過去的一排房舍，已經不剩幾個人了，很容易就能篩選出有住過人的。「先看看情況。」楊菀之說著，一邊往前頭出現聲響的屋子走過去。
越過院落外的圍牆，香草的氣味便更明顯了一些。她們進到裡頭的庭院，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女孩從院子一角衝出來，停在慕婧的腳旁。
是一個三歲多的小女孩，儘管臉上仍然帶著嬰兒肥，但在慕婧看來仍然是有些纖瘦和營養不良，身上的衣物也單薄。
慕婧蹲下來展現了一下親和力，和她詢問了一下裡頭是否住著人，若有，希望可以進去暫坐一下，她們不是壞人，不會傷害她和屋子裡的人。
小女孩點點頭，拉著慕婧的手往裡走。
「待會我唱紅臉妳扮白臉。」楊菀之道。
慕婧：「？」
沒看到她手上牽著人家小姑娘嘛！還讓她做壞人！
兩人往裡頭走去，發現香味確實是自這裡傳過來的，院子裡的桌上擺著大把開著的忍冬花及艾葉，一簍的乾燥茉莉花則在一旁。慕婧大概看懂了，那些香包大約是出自這裡。
寒冬已去，但在永巷的房子都有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氣。慕婧和楊菀之推開了門，一眼到底的格局讓裡頭坐著的女人馬上注意到了她們。
女孩鬆開了慕婧的手，女人匆匆從炕上起身，來到女孩面前，手裡剛放下的是衣物一類的針線活。
「盛雪，妳怎麼跑到外頭去？我不是說了不能跟外頭的人說話嗎？」
女孩開口道：「娘，我沒有隨意招惹外人，是她們自己進來的。」說完又補充一句：「這是我邀請的客人。」
說完便不理女人，跳到一邊脫了鞋上了方才女人坐著的炕，手裡翻開兒童的啟蒙學書。
楊菀之將身後的門關閉，女人先是惶惶難安欲要開口，慕婧正想要介紹身分，楊菀之卻搶先道：「妳知道今年幾年嗎？」
慕婧：「？」說好的她當壞人呢？
楊菀之問得突然，語氣也有些強硬，這一問成功將女人問懵了，她支支吾吾，慕婧替她道：「是永照元年。」
「妳要是自己住在這個地方不知年月也就算了，偏還帶著小孩。」楊菀之冷冷地問，「妳當這裡是什麼地方？」
女人開口反駁：「我一直住在這裡，沒有危害別人，閣下出言咄咄逼人，又是為何？」
「永巷是說明地方，是妳可以帶著孩子住著的？」楊菀之險些被她氣笑，換個說法說了，自己找了位置坐下了，「至於妳說我是誰。」
她將書著自己身分的符牌放在桌上，女人接過去看。
與此同時，慕婧作為溫和的一方開口，循循善誘：「永巷不是什麼僻靜的地方，馬車宮人隨時走過，浣衣敲打、樁米擊木的聲音連綿不絕，又缺衣少食濕冷貧脊，稚子年幼，妳縱不為自己想，也要為盛雪想啊。」
女人一邊看著符牌怔忡著，而慕婧則是走到旁邊的炕上，在女孩身邊隔了一個茶几的位置坐下了，女人仍然在看著符牌。
「怎麼了，我的名字有什麼好看的？」楊菀之問。
女人一邊將符牌交還，一邊聲音滯澀地問道：「妳說如今是永照元年，可是......三皇爺登基了？」
慕婧溫和地回道：「正是。前些日子大赦天下，永巷的宮人也為此少了一些，妳不知道嗎？」
「我......」女人猶豫幾聲，忽然對楊菀之跪拜，「參見殿下。」
「殿下所言極是，只是妾身並非無辜佔居永巷，只待時機成熟，妾身自會離了這裡，還請殿下不要為難。」
「我為難？」楊菀之語氣仍然如寒冰，「我為何要為難妳？這裡牆薄瓦漏，門庭蕭索，連炭都燒不暖，我為難妳做什麼？」
女人道：「妾身自有難言之隱，此處蕭索荒涼，不過是一時境遇。」
「明明有人供妳生活需用，可妳如今卻還是住在這永巷。」慕婧語速放緩，神態溫和，「妳這裡的宮燈是去年宮裡新制的式樣，可宮中所用尚無汰廢，想必，是庫房有餘的，便撥到妳這兒了。這麼說來，妳生活無虞，固然不錯。」
慕婧邊說著，女人的臉色煞白，慕婧接著道：「永巷從無懸香包的慣例，也甚少在仲春時節便放置艾葉，可從外頭到妳這兒都有，可見妳生活精細。」
楊菀之冷笑兩聲，「這每一樣不勞心的東西都有，甚至都是庫房的，但偏偏米麵肉油都是不足，連小孩子家身上穿的衣服都單薄，說是精緻，卻也精緻不上什麼呢。」
女子轉向慕婧，正要請求她再說點什麼，可惜此時慕婧已經賺頭和盛雪看起書來，楊菀之又嘲諷道：「娃兒都這麼大了，還謊稱住在冷宮裡不過是一時境遇，妳當妳是打哪兒來的鳳凰，隨便便能飛上枝頭？」
她眼一轉，道：「皇后以為如何？」
女人的臉上出現了惶恐和震驚的表情，楊菀之清楚捕捉到這兩種情緒是先後浮現。她原不想拿身分來壓人，可是見女人不肯脫離現在貧寒困苦的現狀，還硬要說這一切都只是一時的，便猜這女人大概是有什麼自以為的依靠，因而才詐一詐。
她可以感覺的慕婧的無奈，卻見她面上也甚是配合。慕婧尚未說話，那女人已經忙著跪拜，慕婧抬手讓她起身免禮。
方才只有楊菀之給她看過了自己的符牌，兩人穿著又十分簡素，若不主動提及，她或許會以為慕婧是楊菀之身邊的大宮女或身分次她幾等的人，可如今說明了慕婧是皇后。
楊菀之可沒忘記方才她看著女人表情變得一瞬。
「妳在這兒住著，我也感到很困惑。」慕婧道，彷彿真的是為了永巷有著一個她沒有關心到的女人感到愧疚，「可是此事我本也不知，不知姑娘是否可以向我好好交代原由？」
楊菀之嘲諷道：「皇后真的是好才幹，竟連宮裡有著這種事都不知。」
「妾身名文凝暄。」女人先是行蹲禮，慕婧又讓她起來，她接著又道：「今年二十二歲，祖籍會陽。十九歲時與陛下結識，而後生下了盛雪。」
楊菀之和慕婧聽著似是話中有隱瞞，楊菀之道：「盛雪今年三歲？」
「正是。」女人回道。
「為何住在永巷？既然三年前便已有關係，為何不確認身分迎入王府，而是暗通款曲不為人知？」楊菀之繼續問道。
文凝暄道：「我與陛下雖是在那年便相識，但是那時，我另有夫婿，所以陛下才不能夠立時將我帶回。陛下說只要過幾年，外頭一切安定，他自會迎我入府。」
楊菀之笑了笑，「如此，還真有幾分真心難得。」她沒有待文凝暄回話，眼中仍是帶著不屑道：「只不過仍然照舊讓妳住在這冷宮。這宮裡也沒有私自在永巷養育皇兒的規矩，眼下，我怕是要將盛雪帶走了。」
慕婧打斷了她，「等等，既然文姑娘方才說了先前另有夫婿，尚有苦衷，我們大可再聽聽她怎麼說。文姑娘，妳方才說妳先前另嫁他人，陛下不方便將妳迎回王府，可是縱然如此，妳只要儘快離開妳的夫婿，陛下自有主張的，是不是，那時候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妳一時還未脫身得？」
慕婧言辭懇切，文凝暄則是開始支支吾吾。
楊菀之不耐煩道：「妳所言一切我都可以去查證，包括生卒年、祖籍、身分，若有一樣不實，便是欺上之罪。」
為了貼合事實，文凝暄說的時間一定是對的上的，但就是因為過於「對的上」，事件便變得十分緊湊，尋常中透露著不合理。
例如，文凝暄初識元昀仁時雖然已經嫁人，但只要能離開前夫，身分和現在沒有不同，不必要等到現在甚至是以後再嫁元昀仁。例如，她說她那年十九歲，現在二十二歲，盛雪三歲，看似恰好是她初識元昀仁那年懷的盛雪，可是她忘了，懷孕最少也要七八個月才能生下孩子，加上去就不可能是只有三年。
「文姑娘，妳別慌張，這都是例行詢問而已，何況，妳若將實情交代，我才能好好幫妳。」慕婧道，「文姑娘終是不希望一輩子待在這破舊冷宮，只要有一天能出去，一切就能柳暗花明，既是如此心氣，一切應該都會好好和我們說。」
「妾身......結識陛下後不久，便有了身孕。」文凝暄道，她深吸幾口氣，「陛下說，只要天下安定，他就可以不顧一切將我迎回。所以如今住在永巷，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也是......我應該承受的。」
慕婧聽到後半段差點沒一口罵出聲，旁邊的女孩聽到她的母親發言，腳不耐煩地蹬蹬了幾下，楊菀之內心也是同樣的想法。
若是真心喜歡，怎麼會有如此多的顧慮。若是真心維護，怎麼又在文凝暄吃苦遠避的時候又有了盛雪？
慕婧抬眼，看著方才進屋時，女人繡的衣裳，是給未足月的小孩子的。
盛雪的不滿明顯地溢於言表，慕婧能感覺到盛雪與母親之間的感情，沒有那點無條件的依恃和追隨。
當盛雪領著她和楊菀之進來時，先是被文凝暄責問，女孩先是狡辯似的用話裡的漏洞維護自己，隨後又像是賭氣一般說明她們兩個就是她自己蓄意帶進來的。
但凡將自己的視角換作盛雪，便覺更加荒謬。母親連自己生活都匱乏，卻仍然心甘情願蝸居在寒冷偏遠的地方、心甘情願為他人再生孩子，不怨是不可能的。
她或許沒見過永巷以外的世界，但是自初生時萌芽的本能便在她的想法之中紮根纏繞，想離開一個匱乏髒亂的環境，離開母親思想延伸到的地方。
「這樣啊。」慕婧嘆了一口氣，她實在是沒辦法維持下去說一些敷衍概括的話，只想匆匆了結，「既然如此，我看文姑娘應當也不介意我們帶走盛雪。畢竟妳說了，如今在永巷，或許才是妳的歸處。而盛雪也不需要一時權宜，那麼先離了這裡也是好的。」
盛雪一直在聽她們的談話，此刻只抓著手裡的書，套著鞋起身了。慕婧和楊菀之兩個人心有靈犀地都不想多待了，讓盛雪攀上自己的肩頭後，慕婧禮貌地和文凝暄告別後，便緊跟在楊菀之的腳步後準備出門。
「皇后殿下。」文凝暄出聲道。
慕婧抱著盛雪，並沒有完全回頭，不過不阻礙文凝暄朝著她的半邊背影說道：「妳可有聽過，有情飲水飽？我相信不管再大的困難，只要我和阿郎齊心協力，終究會度過。」
慕婧沒有回話，轉身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