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妙的静寂之后。

    台上温道盈又快速翻了几页案卷。

    像是终于失去了兴趣,扬手将那案卷合拢。

    只闲闲地招手,唤了一名吏官来。

    “你是吏部侍郎?想必全程跟着此案的,你且说说这位林氏的身份来路?”

    吏官一怔。

    “这……卑职知晓,这位是金陵墨行的林夫人,余下的信息,案卷里应当是有的。”

    他眼神望向旁边垂手立着的女子,有些奇怪。

    这温女官放着身边的林夫人不去问,却反过来问他,像是刻意为之似的。

    “我唤你,便是要让你说。”温道盈不轻不重地撂下一句,“上官问你话,是让你用来质疑的么?”

    “大人恕罪。”

    吏官低垂下脑袋。

    温道盈满意的一笑,接着敲打道:“这林夫人——夫家何处?女子之身,却为何抛头露面,在金陵行商?”

    “回温大人的话,林夫人应是新寡……夫家……这夫家……”

    吏官面露难色。

    他们寻常查问当然管不了这许多,况且这些事情也太过于细节了。

    温道盈却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答案。

    她眸光一闪,慢慢地开口。

    “哦?我看这金陵衙门,做事是愈发敷衍渎职了,随意糊弄一番,便敢交差?”

    “卑职绝不敢!还请温大人明示。”

    吏官惶恐地跪在地上。

    听到台上的女官意味深长道:“若非搪塞敷衍,怎么连这当案之人,夫家身份都不知晓?如此重要的案件,放在你们金陵,便是这样应对的么?”

    “这,这是……”

    金陵知州一听这话,对金陵是意有所指,却是急眼了。

    当下站起来便辩解道:“是林夫人自己并未曾提及夫家——并非我们金陵州衙渎职,还请温大人明鉴啊。”

    “如此。”

    温道盈点点头。

    明明放着当事人在堂下,却是依旧不问叶采苓。

    将叶采苓不动声色地晾在堂下后。

    略一偏头,温道盈又开口。

    这次是对着身侧坐着的梁喜。

    “梁会长,你们金陵商会,各行各业都有涉猎。此前可知晓墨行有这号人物?”

    梁喜摇摇头,目光里同样带着夸张疑惑,做戏般的扬声道。

    “并不知晓。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般。此女对金陵风土人情非常陌生,却不知道为何,在金陵能置下产业。地段甚好,所花银两绝对不少。”

    温道盈眼眸微眯,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这样啊——”

    她掰着手指轻轻算着。

    “一名寡妇,无依无凭,连夫家身份都不明了,偏又一身富贵。”

    温道盈带着些轻蔑,终于舍得分了些眼神给堂下的女子。

    “原来,这样的人,还会被金陵行会推举出来?不会是谁家私养在外头的外室罢?”

    “林氏,你且与我说来——”

    “若你连身份都是假的,本官又缘何信你其余的话?”

    巡按组众人面面相觑。

    这温女官查勘手段还真是不寻常。

    此前他们还的确没有想过,行会人员的身份问题。

    温女官三言两语便问出来了不对。

    只是,若真像这温女官所言,眼前林夫人身份都不干净。

    那她报出的消息,又有几分真实,会否也并不能证明什么?

    叶采苓已经被晾了许久,此刻知道温道盈果然不会放过她。

    此刻只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的脚踝。

    堂下女子来得匆忙,并未过多打扮。此刻一双眼睛静如薄雪,却让人有些没来由的信任。

    她轻轻地摇摇头。

    “民女的确为新寡……我行事一向清白坦荡,却无需向旁人证明。”

    她心里笃定自己的身份没有问题。

    却见温道盈嘴角闪过一抹冷笑,像是觉得她这话十分荒唐似的。

    “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

    叶采苓正要开口,道金陵居民皆在户部有黄册,若温道盈不信,自可以去查验。

    温道盈却猛然截住她话头,有些倦怠地挥挥手。

    那神情分明是不信的意思。

    “满口谎话也就罢了。现下还是查案要紧。”

    “林氏,你且说来——此前你接受查勘的时候,可说过行会摊派的事?”

    温道盈满意地看着堂下其余官员的神色。

    有几个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目光看向叶采苓。

    这便是温道盈刻意设计好的。

    先从身份入手,让周围的人不信她,埋一个不信任的点之后,再切回正事的问询。

    “林氏,你缘何不回本官的话啊?”

    叶采苓并未多言,只静静地点点头。

    “民女是说过行会摊派之事。”

    这事没什么好作伪的。

    温道盈立在堂上,言语间步步紧逼。

    “本官问你,明知此事事关重大,为何却信口开河?”

    叶采苓温声否认道:“自然不是信口开河。我只知晓墨业的摊派费,上报的也是墨业行会。”

    “哦?可你分明说,其余行业摊派费要远远高于墨业?”

    “民女并未说过此言。”

    温道盈却嗤笑一声,将话题又拖回最开始。

    “可笑,你连自己的身份都道不明白,这个时候说这话,谁会信呢?”

    金陵知州没忍住,低声道。

    “林夫人,此前就算是报错了,此刻也是有回转余地的。这不,温大人应是想重新彻查,你趁这机会改过来便是。”

    温道盈的话乍一听,确实没错。

    但叶采苓想了想,便已经看明白。

    她明明在偷换概念。

    自己从来金陵以来,对外报的身份就一直如此,况且她一路顺顺当当地开着墨铺,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证明自己的身份从来都不是问题。

    温道盈现在将两个事情掺杂在一起说,刻意想搅混水的意图是再明显不过。

    “林夫人。”

    墨行会长吴白羽方进来没多久。

    此刻一看堂上局势,便知晓自己当时没沾这供词的烫手山芋,果然是明智。

    他审时度势。

    此刻见温道盈和梁喜,来势汹汹,胜算远高于墨行。

    便也劝说道:“摊派费那日墨行便报了,的确是这个数。酒业自有酒业的法子,若果真如此,你便依着大人的意思办便是了。”

    叶采苓抿唇。

    果然还是图穷匕现。

    这些人此刻说的好听,可若真的出了事情,到时候追责的便是她了。

    况且魏氏的案子她看得很分明,与魏家小女儿也接触过,知晓对方是清白苦命人。

    若真的听了温道盈的话,现在改了供词。

    等梁喜成功脱罪之后,魏家又会如何呢?

    会不会遭到更猛烈的报复。

    温道盈在台上,抬手一拍几案,久在京中磨炼,她此刻官威十足,一举一动都有人瞩目着。

    周围都一派寂静,只听着她开口。

    “民妇林氏,品行恶劣,身份作伪。本官反复劝说,却无悔过之心。来人,先将她押入后室,之后我再审。”

    侍卫上前来拉她。

    叶采苓挺直脊背,心里却感到没来由的难过。

    果然,这些人眼睛从来都高高在上,何曾分些目光,给殿堂之外的,如同魏氏一样的那些寻常百姓。

    况且温道盈当初也已经对她下过狠手。

    自己已经如此忍让,甚至并未再去计较当年温道盈冒领功劳的事情。

    可她,仍不肯放过她么?

    叶采苓望向朝堂之上的温道盈,却见对方笑的了然。

    ——她显然是懂的。

    只是或许这便正是她的目的。

    对方不会知道什么是行事留一线,她只想着斩草除根。

    叶采苓转身,向殿外走去。

    这种时候,她纤薄脊背挺得依旧笔直,不愿在昔日故人面前落了下风,遂了温道盈的恶意。

    不如等到被关押的地方,再另行想方法。

    没走两步,却被一人拦了回来。

    “徐会长?”

    金陵墨业会长确有两位。徐山行一路奔来,此刻气尚未喘匀。

    徐山行见她,只道。

    “你且回去。有事我来说。”

    是明显的回护之意。

    叶采苓疑惑地看向他。

    徐山行这人是忽然转性了?此前明明托词不来,和吴白羽一样的行径。

    徐山行见她不动,抬手示意她快走,低声道:“哎,你与我们徐家主母关系如此深切,之前怎么从未与我说?”

    今日来救场,他才是大出意料的那个。

    金陵徐氏树大根深,徐山行只是一个旁支家的次子,在墨业有些小成就。

    但在金陵徐氏本家那里就很不够看了。

    方才徐氏本家的主母,此前只听过的人物,却特意遣人寻他。

    只让他去州衙,看看叶采苓有无需要帮助的地方。

    “若有人为难她,你只管把事情揽下。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徐氏主母并未与他多言,但言语里许诺的好处份量十足。

    徐山行当即应下。

    此刻他推着叶采苓向外走,殿外正立着一名贵夫人,目光殷切地看向殿中。

    衣饰简洁考究,气质高华。

    那夫人此刻望着她的脸,却不由得愣住了。

    太像了。

    温道盈见这样的变故,在殿中当即提高声音。

    “来人,把人给我押回来!”

    徐夫人也听到这话,安抚地拍拍叶采苓的手。

    “我来处理。”

    “您是徐夫人么?只是殿内都是官员,还是我去应对为好。”

    徐夫人一笑。

    “我早年也在京城有些根底的,莫怕。”

    温道盈还在怒气中,见到门口进来的那贵妇,却一瞬愣了一下。

    此人实在是太面熟。

    她还未能与长公主和太后结交的时候,却好像是见过这夫人,应当是有诰命傍身的高门贵妇。

    常常在长公主那里走动的。

    “这是,贞敬夫人?”温道盈迟疑道。

    “难为你还记得我。”

    徐夫人一笑。

    温道盈无心寒暄,想到这是在朝堂之上。

    便又道:“怎的,那林氏还没有唤来么?”

    “你这么执着唤小林做什么?若真要查,先应从酒行查起,再是其他行会。况且这墨行主要的话事人都已经到了,为何却揪着她不放?”

    徐夫人道。

    她声音并不高,但高门贵妇见惯了各种场合,此刻面对着各色眼光,讲话依旧得体端庄,却难掩锋芒。

    不动声色地直指温道盈的决策失误。

    温道盈冷冷道。

    “自然是因为她身份有疑。寡妇之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夫家又是来路不明。金陵岂能容下这样的人?”

    “若是如此,”却见徐夫人宽容地笑了,像是在看着小辈胡闹一样,带着长辈的慈爱。但这笑容,本身就是姿态放得很高的体现。

    徐夫人接下来讲出的话,更让温道盈一瞬间下不来台。

    “我看你这来路,也有些不对吧——我竟不知,何时四品官员,便能在这里左右巡按组了。”

    温道盈听明白徐夫人这意思,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当下扬起头道。

    “我是由叔父温仁城温御史指派——身份自然不同。”

    “身份么?我看你叔父这身份是尊贵,但也不是你自己的身份。”

    “况且今日这殿上诸位,或有比你身份更高贵者,亦未可知。”

    徐夫人意味深长,一席话下来,却是要拉着叶采苓走。

    她看着叶采苓一双眼睛,越看越觉得与那位女子肖似,她几乎已经能确定这位姑娘……不,这位殿下的身份了。

    此刻只想寻个安静地方,与她再细细道来。

    温道盈咬着唇,狠狠地望着这两个人,却突然唤了一副神情,甜丝丝唤了一声。

    “叔父——”

    正二品官,左都御史温仁城。此刻正不疾不徐走进大殿。

    叔父这是给她撑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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