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自家亲叔父,温道盈唤完他,便当即识趣地起身。

    让出堂上位置。

    梁喜亦是很有眼色,当即上前。

    三步并作两步拿衣袖又拂了一遍主位前面的几案,语气恭肃。

    “草民有迎温大人,金陵商业兴衰,全系大人心间。还请温御史明察。”

    温御史一身官袍,此刻捋捋长须,并不点头。

    只道。

    “这是当然。”

    一撩官袍下摆,自然地坐了堂中主位。

    对梁喜方才谄媚地擦几案的行为,却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并没有做什么表示。

    开口只问。

    “方才调查到何处了?”

    这便是给温道盈告状的机会。

    刚刚明明温御史没来的时候,她官威并不小。

    此刻温道盈唇角微微下压,却是有些隐忍的样子,软声诉苦道。

    “叔父来得正好,这些人油滑的很,并不愿与我说实话。”

    她语气亲昵,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委屈。

    “哦?”

    温御史好像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堂下几人。

    “方才你们可是要走?供词尚未整理完毕,且等整理之后再说。”

    她还想说什么。

    温御史摆摆手。

    “哪有讨价还价的道理?小温,你且说来,方才是谁的身份存疑?”

    温道盈满意地看了一眼堂下的人,低声与叔父讲来。

    温御史听罢,开口问:“墨行林氏,可在?”

    叶采苓心下一凉。

    果然还是绕不开她。

    她脚步又转回,只低声道。

    “民女正是林氏。”

    温道盈带着满意的笑看着台下站在那里的女子。

    叔父不用问,也知晓温道盈的意思。

    此刻又追问叶采苓。

    “接受讯问,定然要如实相告。我听你这意思,却是并不愿意说夫家?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嫁来金陵?”

    温道盈仔仔细细看着叶采苓的脸。

    还是记忆里那张,不施粉黛就有几分颜色的脸。让人看了就窝火。

    明明已经将她打发走。

    但既然她主动凑到自己身前,那——

    温道盈又笑着添了把火。

    “对了叔父,她还有许多银两,来路不明呢。”她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张口,却又还是缓缓地说了出来。

    “——像是那家养在外头的外室?”

    一听这话,温御史一拍几案:“知州,你来说。巡按组来勘察,怎么选了这么一个人的供词?”

    这话听着好像没什么存疑之处。

    其实已经默认叶采苓是外室了。

    高门妾室尚且不是良家,她若真是私养在外头的外室女,身份只会更是低微。

    别的不说,经商是决然不复可能。

    叶采苓心下冷然。

    明明她现在经商已经有些成果。

    这是要直接趁着今日众官都在场,污蔑她身份,来断了她生路。

    而听到温御史话的金陵知州,心道怎么又点他起来了。

    此刻只能苦着脸道:“下官也不知晓啊,只是,此人也并不是下官定的人。”

    “罢了。你只说,若她是外室,又当如何定夺?”

    “这……欺瞒上官,私自经商……应该是有罪。”

    温御史满意地点点头。

    一任叶采苓在大殿之中站着。

    这殿是金陵州衙最大的明正殿,平日里轻易不启用。

    殿上大梁挑得极高,温御史的话在这里传出层层回音。

    风穿过梁间,打着旋飞向高天。

    叶采苓静静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腹中又开始隐痛起来,她今日明明是吃了些东西的。

    她试图抬手按压,发现手指也冰凉。

    自己,的确是在这里被忽视很久了啊。

    被温道盈指控供词的时候,她尚有余力与对方争。

    但被指控身份不清白,却让她一瞬间像失去了全部的心力。

    杀人还要诛心。

    对方的目的,不论是在朝中还是金陵,依旧是要置她于死地。

    “……尔等日后,若再有此事。轻者降职罚俸,重者——”

    温御史转身道。

    “哦?重者何如?”

    殿外一人不疾不徐走进来。

    若说温御史行事气度,已是上位官员非常典型的模样。天命之年,行事老辣,不动如山。

    此人却与他截然不同。

    他清瘦而笔直,更像是一张薄宣,或山石之上的松雪。

    一步步拾级而上,负手而立。

    那声音如意料之内的年轻,也如意料之内的冰凉。

    殿门的侍卫落后此人几步,此刻立在他身侧,带着些求饶的样子开口。

    “这位大人,您且留步啊——温大人说了今日审问,不能再放人进来了。”

    “……应是无事,我看这人是程尚书。”

    另一名守门的侍卫当值时间长些,见过这人几次。便道。

    是温御史方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

    他恰好背对着众人,正在扬手指着什么。

    此刻一听程尚书名字,转身道。

    “程尚书你——”

    剩下的半句洋洋得意的话,尾音突兀地中止住了,变成一阵有些奇异的沉默。

    眼前的男子,怎么会是程尚书呢?

    ——那位上朝之时,执着象牙笏板,立在百官之前的人。

    他温仁城怎么会不认得。

    “温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谢泓眸光深澈。

    像是真的有些疑惑。

    温仁城勉强找回状态,当即先从上首几案那里赶忙下来。

    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

    半步不敢再向前。

    “程,不,卑职拜见……拜见元辅大人。”

    他低声道。

    谢泓立在那里,眸光沉沉,并不言语。

    但沉默反而让在场众人更加的惶恐。

    温御史一咬牙先道。

    “谢元辅,您且坐。”

    眼前的男子袍袖向后一让,那是拒绝的仪态。

    谢泓在众人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找回了对局面的掌控。

    他不接温御史的茬。

    却开口,问吏部侍郎。

    “今日一番闹剧下来,可查出何有用之信?”

    吏部侍郎并不敢欺瞒,低头一五一十的道来。

    谢泓眼见着愈听,脸色愈加深寒。

    直到吏部侍郎汇报完,堂上众人已经静悄悄地不敢出声。

    所有的眼神都望着谢泓,等着他做出最后的定夺。

    谢泓在那里并不言语。

    过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有人额头开始冒起冷汗,他才开口道。

    “唯不讳错、不瞒错,方能真知其错。”

    谢泓开口便是一句带着训诫意味的话。

    这是他时常同百官强调的,此刻只能又重复一遍。

    “我见诸位明明应当知晓这道理,怎么轮到自己之时,一个个却都想不明白?我问你们,金陵居民身份,户部黄册库有无登记?”

    “林掌柜行商数年,口碑甚好,怎么在你们这里,无凭无据,便要给人家定罪?”

    “我今日就先告诉诸位。提供供词之人,我先前主导之时已经确认过。林掌柜身份绝无问题。”

    “倒是——罢了。今日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十分明显。司法自有其序,并非想改则能改之。”

    梁喜面如死灰。

    金陵知州同样立在台下,脸上已经带上了些许难受。

    他本以为温女官的判断是正确的。

    此刻听谢首辅讲来,才发现自己此前全被温女官引着入于歧路。

    此刻咬咬牙,从人群中走出,望着台上,躬身道。

    “卑职斗胆提议,不如请墨行重新确认一番,若真是如此,今日各行会签字画押,便能彻底确保此事不再有争议。”

    吴白羽与和徐山行此时抢着在那文书上画押。

    无他,此时若两人还敢不出面,让林夫人来,堂上谢首辅那冰凉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他们便一反平日推诿,此刻抢着担责。

    温道盈在旁边,竭力控制自己有些扭曲的神情。

    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叶采苓都能这样。

    全身而退不提。

    不管是什么身份,谢泓却都在护着她。

    凭何。

    她张张嘴,像是还想说什么。却见温御史毫不犹豫地开口当着众人的面对她说。

    “叔父这些日子,本无令你参与公务之意,今日你私自出来,已经犯了大忌。还不快和谢元辅认错?”

    说罢先转向谢泓再次诚惶诚恐的道歉。

    这是在直接撇清与她的关系。

    谢泓摇摇头道:“温御史,管教亲戚,这本是寻常事。却也用不到向我说。”

    温御史听罢此言,脸色更加灰白。

    若谢泓应了他的歉意,他心里还算略有些底。

    此刻谢泓却并未应答,让他感到心底总有些忐忑。

    更不敢确认接下来的情况了。

    他已到这个位置。

    自然明白,有些人能得罪有些人不能得罪的道理。

    此刻只能用装模作样的训斥了温道盈几句,以求场面好看。

    却见谢泓的眼睛只望着堂下。

    唇瓣微动,似是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他眼神向殿外示意。

    有谢泓出面。

    此时自然没人再拦她。

    叶采苓顺利走到殿外,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徐夫人已经立在他侧前方微笑地看着她,向她伸出手。

    “我知你有许多顾虑,且随我回徐氏家宅,我有话与你说。”

    *

    几日后。

    “主子真要去寻叶姑娘么?”

    云白小心翼翼地捧着问谢泓。

    谢泓叹了口气道。

    “还是去罢。”

    巡按组今日便要离开金陵,他已知晓叶采苓不愿与他相认。

    却仍存些心思,想再看她一眼,听一声她的声音。

    远远的也好。

    只是此时,在墨铺之前。

    他从天光明亮的时候,等到天色逐渐转为鸦羽一样的青,却并没有再见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到了上灯的时辰,小苏从铺子里走出来将风灯挂到门前。

    一抬头,却又看到曾经那位贵人。小苏有些疑惑地歪歪头看向他们。

    谢泓微微拱手施了一礼。

    青年男子清卓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朦胧。

    像要融进夜风里。

    他低声道:“敢问林夫人可在?若不在的话,可否请姑娘将此物转交与她?”

    小苏有些讶异的看他们主仆两人。

    掌柜的前日走的匆忙,却也嘱咐小苏等几个学徒记得通知常客,让他们莫要走空。

    怎的,这位贵客却没有收到消息么?

    看着明明是常客,对铺子的经营极为关心的呀。

    此时小苏也只能开口道。

    “……谢您好意。但我们掌柜此次出行,实在不知何日可归。”

    破天荒地,小苏发现对方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他像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抬头,又仔细向铺子里打量了片刻,转头问小苏。

    那话像是在与小苏说。

    却又像是在隔空,对着触不可及的故人。

    “又走了,是么?”声音有些艰涩。“也没有告诉你们回返时日,是么。”

    明明是清正卓绝的容色,此前也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此刻却显得,有些莫名的难过。

    就像池塘上岌岌可危的薄冰,轻轻一碰便会彻底的碎裂在冰凉的寒潭中。

    云白很少见到主子如此失魂落魄的神色,此刻伸出手臂。

    “主子……”

    若是谢泓站不住,可以扶着他。

    却见谢泓明明已经失魂落魄,已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

    却只强撑着摆摆手。

    有夜鸟扇着翅膀从屋檐上掠过,留下了几声意义不明的鸣叫。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金陵的一切给了他希望,却又将那苗头毫不留情地压制回去。

    她只是短暂的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像宣纸上的留白,书卷里的停顿。

    是所有寻常日子里空缺的那部分。

    日后山长水阔,再无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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