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内。

    长公主正端坐在殿内软榻之上,身体有些紧绷。

    她捧着婢女递来的温茶,饮了一口。

    那白瓷茶盏上绘着雅致的流云纹。此刻被她捧在手里,杯中茶水有些不引人注目的微微晃动,实是因为双手有些微发抖。

    她掩饰一般地笑道。

    “贞敬,你看看我,可真是有些紧张了。罢了,算算时辰,那孩子可是到了?”

    徐夫人坐在她下首,此刻听到门外已经传来通传。

    起身去门口迎。

    口称:“应是已经到了。”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轻轻吁出一口气。

    自从淑妃姐姐薨逝……她比谁都想见到那孩子。

    流落民间再没有音讯的孩子。

    鼻端好像又嗅到了一丝米糕热腾腾的甜香。

    那香气飘摇穿过时光,来自她久远的少女时代。

    彼时的淑贵人打开手中的食盒,只支颐笑着看她,眼睛里带着亲近之意。

    “若殿下喜欢,日后可以常来。”

    当时皇帝上位不久,后宫尚未扩充。

    她亦是新获长公主封号,自己心性尚未定,喜欢在宫中四处游逛。

    因避雨偶然进了一处殿宇,头回遇到的宫妃正是淑贵人。

    宫妃与公主,日常宴饮之时是有见面的机会。

    但若非极其投缘,很少有天天见面的。

    她与淑贵人,关系意外却好得让旁人艳羡。两人更像是姐妹一般亲近。

    淑贵人她性子一向温柔和缓,皇帝爱的也正是她这样的性子。

    于是淑贵人承宠,顺理成章地变成淑嫔,一路再到淑妃。

    在即将升淑贵妃的时候,她意外得了回乡省亲的机会。

    正月十五她满心喜悦地回云州。

    风云骤变。

    正逢那年严查贪墨。云州叶氏,卷入西南府贪墨受贿一案,满门抄斩。

    死后,淑妃在宫中的彤史上,只剩一行冰凉的墨迹。

    淑妃叶氏,病薨。性情温厚,尤擅书画。帝甚哀。

    长公主知晓消息之时,木已成舟。

    她尚且年轻气盛,那时翻着与彤史负责撰写的司记大声对质,说不可能,这档案一定有问题。

    的确,若是知晓彤史书写规则的人,更是立即能发现不对。

    大周建朝以来的所有妃嫔,薨亡之时都会写明,薨于某殿。

    但淑妃这里,却是空白。

    司记战战兢兢,被她说的喏喏后退,却咬死这彤史无错。

    只说淑妃死于宫外,依宫规不应写在彤史之中。

    她又去寻太医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若是真病死的,总要有行医的证据。太医院那里,明明日日请安问诊都有记录,但对着长公主的问询,一众太医却讳莫如深,无人开口。

    她心知宫墙似海。

    头一次感受到无力。

    又恰逢贤贵妃诞下新子,皇上龙颜大悦。

    淑妃因家族牵连,死于外地,这事情放了些年头,却无人再提。

    直到谢首辅上台,重新彻查当年贪墨案,竟给云州叶家翻了案。

    淑妃重新被追认,入了宫中宗庙。

    但也仅止于此了。

    如今一年一年过去了,现在的长公主,却是终于暗地里查清当年的事件。

    也替少女时期的自己,想明白了当初的端倪。

    宫中若无自保的能力,迟早会被人盯上。淑妃她盛宠而不与人结仇,性子又温厚善良。

    这样的人,在有些人眼里就是最好的靶子。

    例如当时的贤贵妃。

    长公主曾遣人,专找宫中曾经与淑妃有关系的宫人。

    却终于让她找到一位。

    那宫女性子十分警惕,起初并不愿说。

    直到最后好像终于发现,长公主与她站在一边。

    方才低声说出那一段密辛。

    淑妃应是被人陷害。

    她离宫之时,像是已经怀有身孕。淑妃离宫时,因其余宫女都是宫中身份,不能随意出宫,只带了自己贴身的陪嫁侍女回云州。

    按理说这陪嫁侍女应该知晓许多消息。

    但她同淑妃一样,离宫后就再没了消息。

    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长公主收住回忆,心绪却怎么也不能安定。

    淑妃姐姐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呢?

    徐夫人说,帮长公主寻到了此人。

    她心里忐忑着,又有些怀疑。

    因为另一位她同样很信任的女官,也曾从云州带回消息,说此人已死。

    两相矛盾。

    长公主却仍是做好了准备,等待着那渺茫的可能。

    她不想放弃任何一个能寻回那孩子的机会。

    正这么想,眼前的女子已经进入了堂中,端庄地行了一礼。

    “民女叶采苓,拜见长公主。”

    一声闷响,袍袖带倒眼前的白瓷茶盏。长公主并无暇顾及,而是有些失态地站起身来。

    “小叶,是你?”

    叶采苓带着些迟疑摇摇头,只从袖中拿出那一副棋匣。

    低声道。

    “民女并不能确定……”

    “徐夫人曾同民女说过,这棋匣是宫中的东西,一棋一谱,只有知晓棋谱的人方能解开。”

    “民女只是,知晓这棋局解法。”

    她心里有些忐忑。

    那日在金陵,徐夫人带着她回到主院,摒退婢女后,方拉着她的手。

    叶采苓心里有许多话想问,最后问出来的却是。

    “敢问夫人是如何得来那棋匣的?”

    徐夫人拍拍她的手。

    “先不提这个,你之前可曾记得,是谁养你长大的?”

    “我……”叶采苓尚在犹豫。

    她有些拿不准。

    是否该与徐夫人说自己的真实情况。

    徐夫人带着些宽慰的鼓励开口。

    “你且说来,不必担忧。事关重大,即使我知晓了,也定会为你保守秘密。”

    叶采苓便温声道来。

    自己自幼在云州长大,家中贫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若说要有奇特之处,便是她家中的那块玉牌,以及一些看着不属于家里添置的书画册子,写了些文墨古方之类。因为家中贫困,这些物件便显得有些突兀。

    徐夫人凝神细听,忽地开口问道。

    “若是这样,那这棋匣你从小应是未曾见过。又如何能知晓那棋局的解法呢?”

    “正是如此。”

    叶采苓此刻望着徐夫人,眼神中是明明白白的疑惑,但一望便知坦诚从容:“那日解开棋局之时,其余三人都在场,可以见证。我触碰到棋匣,却好像儿时知晓这棋局的解法,曾背过这棋谱一样。”

    问到这一细节,徐夫人的心却忽然定了下来。

    确实如此。

    她带着些宽慰的拍拍叶采苓的手臂,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云州的那块玉牌可还在?”

    叶采苓摇头道。

    “我自幼离开云州,大抵是在家中了。”

    若被好赌的兄长偷偷卖掉,也未可知。

    这下已经全部对应上。

    徐夫人眼神里带着些失而复得的欣喜,此刻小心翼翼地望着叶采苓。

    “如此,便错不了了。”

    徐夫人缓缓的开口对叶采苓道。

    “阿苓,你且有备于心。云州那家人,大抵不会是你的亲生父母。”

    “那夫人可否告知我?我娘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叶采苓问。

    徐夫人此时却犹豫了。

    她有些慌张的站立了起来,左右思索着。

    “若真是这样……这事情却不应由我来说了。我只能告知殿下,身份定然尊贵。”

    徐夫人起身恭敬的行了一礼。

    “不如请您拣选时日,我们且离开金陵,入宫去寻长公主。”

    *

    叶采苓回神,望着殿上的长公主,只道。

    “民女记得,那棋局解法,是一名女子幼时对我说的。她曾唤民女筠儿。”

    长公主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方才明明很是期待的眼神,却慢慢晦暗下去。

    长公主如今已经查明当年淑妃的死因。

    见证过淑妃之死的人,留的口供是,淑妃死在云州。当时曾经见到婴儿的用品,却并没有见到婴儿。

    那孩子若长到这么大,年龄是对的上的。

    但她不可能记得幼时淑妃与她说的话。

    因为她与母亲分别之时,只是个婴儿。

    长公主低声道:“如此便对不上了,淑妃姐姐身故之前,应是刚生下孩子没多久。”

    叶采苓有些茫然。

    此前徐夫人唤她殿下,是不是也以为自己是公主身份呢。

    若生母是宫中妃子,那她于礼法而言,自然是公主。

    但听长公主的意思,又并不是了。

    所以自己的母亲,可能是淑妃?

    她并没有像寻常人一样,觉得自己公主身份破灭。

    却是觉得有些茫然。

    若真如此,那个女子又是谁呢?是谁唤她,唤的如此怜爱呢。

    忍着心中的茫然。

    她温柔地施一礼,转身欲走。

    却听到徐夫人的声音,透着些恍然大悟。

    “长公主,您方才说的可是——”

    徐夫人向前一步,拍拍叶采苓手臂,示意她不要离开。

    “禀长公主。”

    “淑妃与民女,曾有过一段机缘。那时民女尚在云州,淑妃托付陪嫁侍女来我府中居住。”

    “苓姑娘记忆中的那人,应正是淑妃的陪嫁侍女舒月,自幼与淑妃情同姐妹的。”

    “只是舒月行事实在谨慎,她应该是将苓姑娘藏在房中,以确保姑娘,不,殿下的安全。”

    若是如此,却全然说的通了。

    淑妃性子温善,在宫中结交的却并不都是善缘。

    她曾撞破贤妃与宫外人的密辛。贤妃只想杀她灭口。

    云州叶氏并不是什么大家族,在查贪墨案的时候,顺手将这家人纳进去,也是小事一桩。而她的贴身侍女舒月,在主子遇害的时候,带着尚幼的公主拼死逃脱。

    又依着淑妃的布局,为公主早早地留下了一条证明自己身份的路。

    长公主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此前,此前有人同我说过。说那孩子已死。”

    “且拿来一块玉牌,说她生前死后,都与那人一起。那人曾亲手为她敛骨。”

    如此看来,却是一派胡言。

    叶采苓深深望了一眼长公主,微微弯腰行礼。

    “采苓不敢妄言,还请长公主明察之后决断。”

    “……如此,便错不了了。”

    长公主反复端详着叶采苓的脸。

    终于开口道,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

    *

    华枝春满。

    京城的早春尚带些凉意。

    坊间已经流传起了传闻。

    此前城南那处府邸,已经被整修一新。

    有去里面送东西的小贩,绘声绘色地讲那宫殿如何繁丽,园中花木如何秀逸。

    到了夜间,琉璃灯笼挂起来,将殿内照得像白昼一样通明。

    竟是一处公主府。

    “小姐,我们可还要走么?”婢女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隔着轿帘低声问询。

    温道盈的软轿落在那府邸一旁,已经有了些时辰。

    自从她知晓这府邸在重整以来,心里便一直有隐隐的不安。

    直到此刻,看见公主府的牌匾。

    这不安达到了顶峰。

    宫中现有的公主自然都有自己的宅邸封地。那这整修的宅邸,又要由谁居住呢?

    温道盈冷声道。

    “起轿。”

    她要先去找些熟识的人,探个究竟。

    先去长公主府,却见守门小厮通传之后,将她拒之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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