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蝉声??,一阵阵如躁动的风,呼唤来了夏天的云。

    在日本的梅雨季节里,随处可见深浅不一的簇拥在一起的蓝色紫阳。

    紫阳花的别名叫无尽夏,寓意着夏天永不结束。

    茉莉这天难得起了个大早,去市场提了一条鱼回来,路过西本愿寺的时候习惯性的往里面眺望。

    意外的没有看见新选组的队员,只有在洒扫的僧人——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相当罕见的情况,茉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栏杆后簇拥着大片的紫阳。由于才下过雨,蓝紫色的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微光点点,像是什么人的眼泪。

    没有什么香气,只有湿漉漉的流转着的雨的味道。

    在茉莉的家乡,这种花通常是紫红色的,被称作绣球花,大概是因为两地水土不同。

    正在扫地的那个僧人顶不住这种注视,带着点疑惑地朝茉莉看过来,“这位施主是有什么事吗?”

    “如果是找新选组的话,他们已经搬走了。”他冲茉莉客气地点了点头,转身继续用巨大的扫帚,将庭院里落下的紫阳花瓣扫在一起。

    ……看起来新选组是相当不受僧人们欢迎啊。

    茉莉又辗转打听到,他们现在的屯所在西本愿寺南面的不动堂村。

    ——和她回医馆的方向刚好顺路。

    她拎着鱼,走过不动堂村屯所的侧门时,往庭院中一瞥,恰巧看见青年披着浅葱色的羽织,闭眼倚靠在庭中的樱花树上。

    夏季的樱花树葱葱茏茏的,抽条着郁青的叶子。缝隙间有透明的阳光落下,揉碎了树影,恍惚间像是漏下了一地的牛奶拼图。纵使花都凋谢了,也不显得凄凉。

    清清浅浅的日光在他身上流动,苍白的面颊也显得朗润起来。

    茉莉不敢大声呼吸,以防惊扰了这番图景。她总觉得,眼前的人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消失于朦胧的日色里,从此风流云散,隐入尘烟。

    三千世界的风随之一同吹散也寻觅不到他的痕迹。

    茉莉不禁驻足,她放下手中提着的东西,背对着日晕深深眺望,想要把这番景象连同夏天一起,永远镌刻在眼底。

    可惜就算她不愿惊扰,也总有喧嚣不绝于耳。

    “砰”的一声炮响划破了宁静的天幕,震飞了屋檐上歇脚的乌鸦,三三两两地“啊啊”叫着远去了,只留下一片朦胧的黑影。樱花树下的清风揉碎了树影,青年睁开了假寐的眼睛。

    远处新选组门口的几个杂役警觉起来,四下张望,茉莉连忙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那扇小门。

    走出去很远以后她才又回头去看,只看到暗色外墙中间伸出墙头的一抹绿影。

    是那棵樱花树。

    人影已经瞧不见了。

    有风悄无声息地从指缝流过。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双手空空如也,一大早跑去市场买的鱼被她放在了屯所门口的地上,忘了拿走。——现在折返回去拿又真的很可疑,而且实在是……难为情呀,倒像是她起了个大早,打听了新选组的新屯所,专门送鱼去了。

    “茉莉大夫?您怎么在这儿?”正踌躇着,一个面善的褐衣老妇人叫住了她,“可等您好久了,您一定得给我们好好看看。”

    于是茉莉就跟着她走上青石板路,一直走进医馆去了。来看诊的病人熙熙攘攘,她忙着抓药开方,将早上的插曲抛诸脑后。

    她离开后不久,一个穿着单薄小袖的青年匆匆从少女来时的方向追出来,他没有披羽织,面颊还带着薄汗,快走几步就开始咳嗽起来,只能停下脚步,站在街口。

    冲田总司站在她站过的位置寂寞地向路口眺望,怔怔地盯着一个没有人的方向,一直到到夕阳一寸寸沉进黄昏的影子里去,他才如梦初醒般地拎起那条被遗忘已久的鱼。

    他走出去很远。最终不再向前,只是将袋子放在医馆门口,垂首去看蔓生出枝丫、延伸到院墙外的几枝雪白茉莉花,他抬手抚上其中的一枝,然后——用那双惯于握刀的布满粗粝厚茧的手,轻轻——掐断了它的花茎。

    然后,他才像是如梦初醒一样望向自己的双手,苦笑着轻声道歉,“对不起……茉莉——”

    四下空寂。不知是在说与谁听。

    如果紫阳永不凋落,茉莉长久绽放,夏天便可永不消结了。

    可惜花期终有竟日,人生终有别时。

    夏天的云终究被霜飔秋风吹尽,只在别离的日期里烙下深深的影子。

    12.

    日子一天天过去。葱茏绿叶又浮上新黄。

    秋风卷下梢头无数遍历春夏炎凉的旧叶,它们在过去的时间里一直在枝头寂寞地摇曳,不知历经几度风雨。

    茉莉最近的工作就是打扫庭院,将尘泥与落花收拢至一处,葬在树下堆砌几万朵花儿的梦想。

    恍惚间,她似乎透过摇落的花影望见了迷蒙的海面。千丝万缕的水汽萦绕在眼前,一寸寸漫进她心里,然后被凛冬的寒风吹散,将深刻的冰棱永远冻进她心底。

    “茉莉?”青年关切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茉莉连忙道歉,“啊,抱歉……一时出神——刚刚讲到哪里了?”

    “在说弘前的传说。”冲田总司微笑着望向她,“我一直很好奇呢……之前说过的,来到京都的原因。”

    “嗯……你知道十和田湖吗?关于这个湖,一直流传着八郎太郎的传说。”茉莉斟酌着语句,将民间流传的故事娓娓道来。

    “……八郎太郎是由于诅咒化成龙的年轻人,南祖坊是他的死敌。

    ……他们无休止地争斗,最后还争夺另一个名为辰子姬的,不幸也化为龙的姑娘……”

    冲田总司沉吟了一会儿,评价道,“听起来真是一个奇怪的故事。”

    “为什么这么说?”茉莉好奇道。

    “那个南祖坊,他的所作所为和修验者完全不一样。他们的冲突也很没有道理,出现的全部目的就是和八郎太郎作对,明明是个修习佛法的僧人,却比成天喊着攘夷的那群苍蝇还让人讨厌。”

    “还有,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冲田沉吟了一下,坦诚地说。

    “辰子姬变成龙,被永远禁锢在同一处,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已经很可怜了,还要被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家伙当做物品争抢……”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茉莉却已经明白了。

    她笑起来,眉眼弯如弦月。

    “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当年,还是人类的八郎太郎因为自己的贪欲,饮用了十和田的湖水,被诅咒化身为了湖中龙,终身终世被囚禁在湖中。

    忍受不了诅咒束缚的湖中恶龙,为非作歹。直到一位名叫南祖坊的高僧出现。南祖坊在湖边打坐七天七夜,耗尽了最后的法力,才将恶龙封印。

    南祖坊最后力竭从湖边跌落,化做了一座小岛,镇压于湖中的恶龙之上。恶龙的血与圣洁的湖水相结合,拥有了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法力。

    传说不老泉水就在湖中岛上某处,然而长年被雾气环绕,凡是怀揣贪欲与不轨的人意图前往,都会被突然升起的大雾吞噬,最终消逝在湖中。

    只有拥有着无暇内心的人才有机会接近小岛。”

    “是吗……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啊。”冲田总司露出惆怅的表情,“比起第一个故事,抛开它虚无缥缈的部分,的确更符合实际。你相信这个传说?你是为了它才到京都来的吗?”

    茉莉垂下眼眸,轻轻笑了,“冲田先生,传说就注定了它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不过我想——如果确有其事的话,像您这样温柔的人,一定能得到泉水的祝福的。”

    她说话的时候,半张脸都隐没在氤氲升起的朦胧茶雾里,像极了传说里被雾气吞噬的旅人。冲田总司感到心底隐隐惶恐起来,疑心眼前的少女几乎要像故事里一样隐去了,可最终只是伸手虚虚抓住了她的衣袖。

    “抱歉——失礼了。”他连忙道歉,放开了茉莉的衣袖。

    松手的那瞬间,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地离去了,像是在某一个关键节点丢失了一块拼图。可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是勉力压制住喉口的痒意。

    他不得不起身告辞,像来时一样走过满地凋零的茉莉花瓣,直到拐过转角——确定是少女目之难及的视线死角,才激烈地咳嗽起来。

    “祝福……吗。”他低声重复着此前少女的话,直起身子,用手帕拂去嘴角的血迹。他靠着墙,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茉莉隔着一道青泥砖的院墙,听见墙那头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渐渐小了,她收起手里未递出的洁白绢帕,走进内室,端出一碗一直温在炉上的温热汤药。

    她抿了一口浓黑的药汁,感受到仙鹤草微甘微苦的气息在嘴里漾开。她面无表情地把剩下的药汤全都倒在积扫起来的残花上,黑色的液体浸染了雪白的花朵,在地上蜿蜒出曲折的痕迹,最终全部渗进泥土里。

    13.

    “所以……田泽湖在冬天是真的不会结冰吗?”冲田兴致勃勃地问道,他最近跑来医馆的次数比以前多了,清闲的时候会坐在屋子里和茉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茉莉把窗户都打开,也就纵着他胡闹。她也不是什么喜欢约束病人的性格,看到对方愿意外出散心还挺欣慰的。

    “我不记得了。”她有些无奈地揉着太阳穴,一边写字一边回答道。

    “欸?听到那样的传说……却没有好奇过吗?”冲田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靠在她的书柜上,金灿灿的阳光刚好能晒到他的脸颊。

    茉莉一时无言,她从桌案前抬起头来,看到冲田总司双手撑着榻榻米,头转向窗户的方向,眼睛遥遥聚焦在窗外的某一点,像是在看着辽阔的群山与高远的长天。

    “因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吧。”茉莉回答道。

    “高天原上八百万神明……呵。”冲田没有接话,反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茉莉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总是把愿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不是很可悲吗?”他径自叹息道。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人实在是太渺小了。”

    “——所以……与其坐在这里感叹,不如——我们去看看吧?”冲田总司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很自然地说出了突发奇想的话语,激得茉莉一阵咳嗽,她好不容易才平抑住自己的呼吸。

    “啊?”茉莉惊诧地睁大了眼睛,“现在吗?”

    “现在出发的话,刚好能赶上陆奥的冬天——这样的话就可以知道田泽湖究竟结不结冰了。”冲田眯起眼睛,笑得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可是……”茉莉还想说些什么。

    “嘘……我现在不想听这些哦。病人……也应该有任性的权利吧?医师小姐?”冲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两个人一起……这样想想,简直像是私奔一样。”话音落地,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脱口而出了什么,有些懊恼地低下头,“抱歉……不是故意冒犯——我没有别的意思。”

    茉莉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回答他了,她小声地提醒,“这样……你算不算私自脱队?土方先生他们知道了会生气的。”

    “魔鬼副长啊……”冲田冷笑了一下,“大概他会像斩掉山南先生一样斩掉我吧。”

    “已经用钝了的剑就该舍弃掉不是吗。”他垂下眼睛去看自己的腰间——那里并没有挂着剑。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抬起头,眼里的锐利还没来得及消散,像是一柄长刀一样切穿轻霭,直直刺进她眼底。

    茉莉吃了一惊,这才有几分眼前人是京都能止小儿夜啼的鬼之子的实感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说错了话,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只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来。

    沉默在空气里弥散。一时之间,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药汤在炉子上沸腾的声音。

    “请不要这样说自己……就像冲田先生把新选组的大家当亲人一样,土方先生一定也是以同样的情感来看待你的。”许久,茉莉才缓缓开口道,“至于山南先生……我想,他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想的。”

    “冲田先生,别否定自己,还有很多人都需要你。”茉莉停下手里的动作,温柔地劝慰道。

    冲田沉默了很久,冷凝着的黑色双眸里半点笑意也无,他只是一直平静地注视着虚空中氤氲起的药香。茉莉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在和纸上写着字,房间里只能听到笔尖“沙沙”的声响。

    “冲田先生。”不知道过了多久,茉莉忽然开口唤他。冲田总司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看到少女递给他一个白底紫花的御守。

    “昭明有融,高朗令终。”茉莉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真诚地祝愿道,“这是唐国典籍里我很喜欢的一句诗,我把它写在御守里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就请收下吧。”

    冲田怔了一下,伸手接过来。御守上绣着紫阳花,中间簇拥着一个大大的「癒」字。绳结上还坠着两颗圆圆的银色铃铛,在清脆地响。

    “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他喃喃地重复道,“谢谢你,茉莉。这是什么意思呢?”

    茉莉浅浅地笑了,“意思是,像您这样好的人,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她端起温在炉上的药碗,用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度,递给冲田,“所以今天也要乖乖喝药。”

    “一定会有那样一天的。”茉莉最终说道。

    冲田捧着药碗,感受到热气拂面,水汽与药香缠绕在一起,像烟一样袅袅升起。隔着水雾,他看到少女的身形在阳光下扭曲成数不清的黑线,呼啸着向他袭来。

    但他还是固执地不愿闭上眼睛。

    茉莉听到他沙哑的,像是在哭一样的声音。

    “如果……我没有得病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他的表情悲伤,像是一条在涸辙中挣扎的鲋鱼。

    14.

    铃音渐稀,川泽寥落,野旷山微树。

    入冬比茉莉想得要快。

    甫一入冬,茉莉就听闻了德川幕府大政奉还的消息。没过多久,茉莉又听说主张建立新政府的坂本龙马在近江屋被暗杀。

    茉莉预感到今后不会再平静了。

    长州和萨摩不会善罢甘休,为了重新获得各藩的控制权,幕府也不会轻易退让。佐幕派和倒幕派终究还是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战争一触即发。

    冲田很久都没有再来。茉莉只能听到新选组在京都频繁活动的消息。

    茉莉想,她在京都大概待不了多久了。

    十二月初的时候,下了一场新雪,沉甸甸地压弯了梢头。

    茉莉正在医馆整理药草,听见门口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连忙跑出去几步,却看见了一个久违的身影。

    “冲田先生?”茉莉挑起眉,惊讶道,“好久不见。您今天怎么过来了?”

    “我在整理药草,您要抓药的话,在房子里稍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好。”茉莉掀开门帘,将人往里面请,她有些担忧地看着青年愈发苍白的面色。

    “不必了。”冲田拒绝道,“……我是来道别的。”

    “我要去大阪了。”他闭了闭眼,缓缓地说。

    茉莉的动作顿住了,她抬眼望向青年。呼出的白色雾气升腾在空中,湿漉漉地盈满了眉睫,像是晶莹的泪滴。

    茉莉思考了一下,如果是新选组的政治行动,或者是基于幕府目前局势的迁徙,冲田不可能会特意来通知自己,更不会告知目的地。所以只可能是他个人的行程——并且是与新选组大部队所脱离的。

    她瞬间了然。

    “是要去养病吗……”她轻轻笑了笑,目光清浅,声音轻得像融化的雪粒,“那是好事情啊。”

    “祝您健康。”她平和地说。

    “你也是……请保重。”冲田早上出门的时候,其实是没想过往这个方向来的。但这三年以来的习惯使然,他还是向医馆迈步,像平日一样,叹息一声悲哀的影子——却并没有想过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所以他最终也只是生涩地说,“再见——茉莉。”

    “祝你幸福。”

    “我会的,多谢。——不再坐坐了吗?”茉莉颔首。

    “组里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拂。”冲田摇头,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医馆的方向,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穿着一袭浅色唐装的少女的脸部轮廓,他深深闭了闭眼,鞠了一躬以后,笔直地向前走。

    “您太客气了。”茉莉送他到了巷口,两人就此作别。她望着青年的蓝色羽织像他初次拜访时一样上下纷飞,像蝴蝶掠过□□一样,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回屋拉上雪见障子,重新坐到被炉旁边。

    窗还开着,雪气迎面而来。

    “真冷啊。”声音极轻,不知是在说与谁听。

    茉莉痴痴地望着油灯映照下,自己落在拉门上的影子。窗外有风吹过,摇动光秃的树枝,漫天细雪簌簌而下。她探头望去,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满院盛开的茉莉花。

    她站在天光雪影里,望着障子门后影影绰绰的雪色。

    她想起,原来夏天早就结束了。

    15.

    不动堂村,新选组屯所中。

    近藤勇和土方岁三面对面地坐着,桌子上摆着还未下完的残棋。

    冲田从外面进来,脱下了厚重的外衫,走到近藤旁边看两人下棋。

    近藤扭过头,招呼道,“总司!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差不多都装好了。”冲田一边应道,一边按住了近藤的肩膀,不赞同地说,“你身上还有伤,不要做这么大幅度的动作。”

    土方岁三轻哼了一声,“某些人天天往医馆跑,倒是把大夫的那一套学会了。”

    近藤笑呵呵地说,“阿岁,别这么说,总司毕竟还是小孩子。”

    “是啊,不让我和你们一起去伏见,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要送我去大阪。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乡下人只能呆在医馆里,比不上土方先生您英明神武,会讨人欢心——”冲田总司做了个鬼脸,没等土方回答,一溜烟就从门里跑出去了。

    “这家伙!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土方面带怒色地站起来,却又像顾念着什么一样再次坐下。

    近藤苦笑一下,收敛了神色,神情看起来格外憔悴,他喃喃道,“阿岁,你别和他计较。要怪就怪我吧……我对不起阿光,没照顾好他。”

    土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次松本医生也和你们一起去,希望能有好转吧。”

    两人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落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纸门上忽然倒映出一个影子,土方抬眼一看,淡淡道,“什么事。”

    山崎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响起,“伏见那边已经发现了御陵卫士残党的踪迹。”

    “知道了。肃清。”土方冷酷地说,“胆敢挑战新选组底线者死。”

    “阿岁?怎么了?”近藤询问道。

    “刺杀你的人找到了,他们还想对总司下手。以为伊东不在,新选组的人就死光了吗。”土方带着点嘲弄地说,“我现在要回伏见那边一趟。”

    “放心吧,阿岁。”近藤笑起来,“伏见奉行就拜托你了。”

    障子门被拉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直到完全消失。披着蓝色外衫的青年倚靠在半敞着的门上,出神地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总司……抱歉。”屋子里传来近藤的声音。

    “近藤先生,不要道歉。保护你的安全是我的职责。”冲田低下头,回避了这个问题。

    “你喜欢那个小姑娘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去请她一起去……”近藤的声音再次传来。

    冲田摇摇头,他用平静的,只带着一点点怀念的声音轻轻说,“谢谢你,近藤先生。现在再说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不想害了她。”他转过身来,“就这样吧。已经足够了。”

    “……她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近藤拍了拍他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说道,“总司……你会好起来的。”

    冲田没有接话,他抬头看了看欲昏的天色,轻轻笑了笑,“近藤先生,我们该走了。”

    16.

    旧幕府军和新政府军之间的战争很快打响,京都局势一片混乱。

    作出搬离京都决定的当天夜里,茉莉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蓝色的鸟居上停驻着四只乌鸦。海水打湿浅滩的礁岸,一层层漫上她的小腿,淹过她的口鼻。

    发丝一寸寸浮起,身躯一寸寸沉没——目之所及只有深海不透光的水层,与越来越远的粼粼波动的汐光。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她终于看见了一个白沙弥漫的小岛。岛上有一汪马蹄形的清泉,正汩汩流动着。泉水的最中央竖着一个高台,高台上放着一个木碗。最上方的黑夜里悬挂着一轮泛着冷意的太阳。

    有个人面向高台,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她上前几步,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来看她。

    他的面容完全被一张和纸覆盖,纸上洁白一片,什么也没有。透过纸的遮盖,茉莉只能感觉到一阵无机质的冷。

    她却觉得这人熟悉极了。

    她轻轻出声唤道,“……你找到不老泉水了吗?”

    那个人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那张和纸却忽然自下而上地燃烧起来——明明没有一丝风。他的脸被彻底模糊在幽蓝的火光里,声音无法穿过灼热的空气。

    茉莉连忙捧起木碗舀起旁边的泉水,想要浇灭他身上的火焰。在她的手碰到碗的那一瞬间——忽然天旋地转,黑昼和白夜完全倒转,分隔了两个世界。

    她听到谁人的叹息。

    无法确认。只来得及回望那人一眼——他把那张烧了大半的纸取下来贴在她的身上。火焰一寸寸剥落以后,她看见对方那张覆满天青色细鳞的脸。

    她睁大眼睛,看见海水已经完全燃烧起来,冲天的火光烧却了太阳。

    一片黑暗的河流。分立的两人。再也跨不过去的距离。

    “……师——父?”茉莉忍不住呼喊出声,她猛地惊醒,发觉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头。

    枕旁放着一张被烧了一半的纸,纸沿不规则的焦黄还很新。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地址……?”茉莉反复端详着纸上的文字,她皱起眉。

    她睡前没在枕边见过这张纸——难道真的是从梦里带出来的?

    这个梦……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她决定去确认一下。

    如果顺利的话,她就有机会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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