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垒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除了卿长盈之外,既不害怕他也对他未怀恶意的人。

    “你不怕我,也不恨我,为什么?”

    楚子设看着桌上已经写的算得上初有成效的字,“看来你学的还不错,我可不喜欢教蠢货。”

    “他们没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今日就继续学《越国三史》。”楚子设翻开书,发现夹着书签的位置之前,所有学过的地方,满满都是批注,他轻笑一声。

    “看来你的确是个好学的好学生,公主说的倒也不算错。”

    “我可是个魔,你就不怕我将你剥皮抽筋,吮血吞肉吗?”

    楚子设总算正眼瞧了郁垒一眼,看着他这副故作可怖的样子,配合地说了一句:“我可害怕了。”

    郁垒当然看出来他是装的,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配上头上的断角和脸侧的鳞片,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可怕的模样了。

    楚子设面无表情,一点也看不出害怕,他放下书,“这世间貌如君子,却心如邪魔者多如牛毛,我楚某尚且不惧,更何况你这等身为魔裔,却心如稚童者。”

    郁垒听了这话,收回了想要说的话,低下头抿唇沉思。

    “楚先生。”卿长盈叫住了前方正在一边观赏荷花一边准备离府的楚子设,“你才来没几日,怎么不叫人送送你?”

    “往日都是他们带着我,今日那小哥说肚子疼,就让我先找人带我出府。”楚子设指了指开的正好的荷花,“只是我见这府中凌波仙子带酣红,学醉妆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了。”

    “原来如此。”卿长盈理解地点了点头,“不过公主府颇大,先生下次还是跟着侍从一起走吧,未免迷了路。”

    楚子设轻笑,“那就多谢公主了。不知公主此番来找子设,所谓何事呢?”

    “先生今日可是与郁垒讨论了曾经的仓亭一战,南明闵冉屠胡之事?”卿长盈询问。

    “公主怎么知道?”楚子设挑眉。

    “南明将军屠胡几十万,近百年来,文人皆对此多争论不下,先生是赞同他?”卿长盈反问。

    “既为越国子民,对保护家国的英雄自然心有崇拜。”楚子设淡淡,嘴里说的崇敬之情实在是淡得仿若不存。

    “他下了《灭胡令》,只要是高鼻多须的人,都有可能被他一同杀掉,此举几乎令南疆族灭,你也憧憬他的行为?”

    “当年胡人犯越,以越人为食,凶恶残暴,南明将军击退来犯一扫乱局,为绝后患斩草除根,自无不可。”楚子设语气平静,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我倒是不觉得你有多赞同他的行为。”卿长盈听完他的话后,却依旧不怎么相信他所说的话。

    “你告诉郁垒南疆无辜受害不过是必要的牺牲,但是却在课业上留下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批注。”

    “公主认为我同情南疆?”楚子设反问卿长盈,他一只幽深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卿长盈的眼睛,“还是说公主自己,同情异族?”

    卿长盈长叹了一口气,倒没有因为楚子设话里话外的挑衅意味生气,而是一边走近楚子设一边说:

    “都不是。我只是希望先生能以一个辩证的逻辑看待这件事情。当年五胡进犯中原,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中原整整嚣张了数十年,中原三国的子民皆受其难。南明将军儿时流落胡人营帐,却不曾忘本,一扫五胡,为了越国未来的安宁,把危险扼死在萌芽之中,从此让敌国投鼠忌器,立下赫赫战功,作为越人,自该感念前辈的功绩。”

    她看着已经逐渐开谢的荷花。

    “只是此战役中,唯有南疆子民,他们亦受胡人迫害,却因为外貌而被无辜杀死,甚至胡人自相残杀退回领地之时,也大多皆是对南疆动手。南明将军的功绩不应当被掩盖,但是英雄也会犯错,无论是哪一族的人,只要是无辜之人,都没有生来就该死的道理。”

    “宁杀错,不放过。”楚子设突然笑了一下,“而且想来南疆也不屑于公主您的同情,胡人离开中原后,南疆皇室记恨南明将军曾经所下的命令,暗中将将军害死在遏陉,从此遏陉寸草不生,方圆千里尽成荒漠。”

    “传说南明将军死后,南疆七月不雨,旱蝗同发,后来南疆国君求至越国,国师去至遏陉,途径遏陉山却发现夏日大雪,几乎让整座遏陉山成为雪山。国师算出遏陉沙漠的出现,是南明将军英魂不散,一心为越国保卫边疆,但是由于他被暗杀致死,功德未满,怨气冲天,才诅咒了南疆。于是于山顶上设下祭坛,祷告整整七日七夜,遏陉山顶的雪才开始消融,待遏陉山上的最后一片雪花都消失,南疆的灾祸方才停止。但是此后,南疆皇室就像受了诅咒,每一个皇室成员都不得善终。”

    “看来先生涉猎甚广,竟连此等秘事都有知晓。”

    “不过是家学渊源,多读了些古籍善本。”

    卿长盈按下心中的怀疑,真诚地看着楚子设的眼睛。

    “无论他人需不需要,我只是希望先生你在教导他的时候,能以一个客观的角度告诉他,世间并非是绝对的是非对错,善恶美丑。他生为魔裔,难免遭受许多白眼,而他天赋又远超常人,如今却又心如稚童,任人随意涂抹,我事物繁忙,不能时时看着,所以只望先生能够多加关注些。”

    “公主,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楚子设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表情空白,接着很快又恢复了一种习惯性的微笑,好奇似的问卿长盈。

    “自然不是,我又不是神明,自然顾不到天下所有人,所以我当然只会对我所保护的人好。”卿长盈有些奇怪楚子设的问题。

    “我会好好教导郁公子的,定不负公主的一番期望。”楚子设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带着笑意拱手说道,“毕竟郁公子可是十分的好学,作为先生,我当然十分欣赏这样的学生。”

    “那就多谢先生了。”卿长盈也拱手回礼。

    过了几日,卿长盈被叫进了皇宫,一直待到申时才启程回府。

    卿长盈走出皇宫,走上马车的时候,脑子里都还一直想着刚刚父皇吩咐的事情 。

    “渚河洪灾,损失惨重。地方官员官官相护,贪污腐败,河堤腐蚀,百姓流离失所…”

    “户部的粮哪怕是拨下去了,只怕也会被这群国之蛀虫给蚕食个干净!”

    皇帝先是痛心地看着底下官员呈上来的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又低头看着这个最令自己骄傲的女儿。

    “长盈啊,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务必要把救灾粮真真切切地分到百姓手里。”

    想起父皇交给自己的圣旨,卿长盈有些感动,又有些担心。

    “若有反叛,代行圣裁。”

    卿长盈坐在马车上,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过了很久,一声轻轻的叹息才逐渐回响在车厢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樾盈公主受命于天,端庄惠和,合宜膺兹重珓。特封尔为长公主,锡之金册,永为藩屏。尚勤守训,服我成命。勿以高位自鸣,宜以谦冲持身。弥励敬恭之节。克树令仪。永膺多福。钦哉。”

    “受命于天!受命于天!”二皇子捏着手中的杯子,“父皇对她还真是厚爱,就不怕她接不住这份天命吗?”

    在所有子女里,卿长盈是最特殊的,她可以从小游历,可以修习仙法,她甚至可以不姓沈。

    她三岁以前长在父皇身边,三岁以后跟随国师学习,可是父皇不仅没有忘记她,还时常去看她,给她带各种东西,甚至让她同南明楚交好,那可是南明世家这一代内定的继承人。

    这份独一无二的荣宠让所有皇子公主都嫉妒。

    “父皇,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二皇子的脸一半隐藏在黑暗里,幽幽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

    到了晚上,回到公主府的卿长盈听着侍从的禀报,“你说他想见我?”

    “是的,公主。”

    “好,你去告诉他,我一刻钟后就到。”

    郁垒想见她,卿长盈有些疑惑,难不成是终于想开了打算告诉她真相?

    不过也好,没有下一步线索,这案子迟迟无法推进,她担心幕后之人会趁机把其他的线索全部抹掉,销毁证据。

    “我来了。”卿长盈一边思考者,一边推开门,看到正在翻书的郁垒,“侍卫说你想见我?可是想好了打算把你知道的线索告诉我?”

    “公主还没有查出真相?”郁垒挑眉,“看来公主也没有那么的无所不能。”

    “有些眉目,不过线索太少,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无名村,大火几乎把一切都烧干净了,我又不是神仙,哪能这么快知晓真相。”

    卿长盈坐下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今日几乎整日呆在皇宫,她一回来就赶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

    “若你肯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我离真相自然就会更近些。”她知道郁垒不会因为严刑拷打而屈服,此事唯有让他自己自愿交代。

    “我这个卑微的魔裔居然也会有这样被正义需要的一天,真是令人惊讶。”

    卿长盈又替自己倒了一杯水,“只要你自己不作恶,自然会被正义所需要。”

    郁垒看清了卿长盈手上拿的杯子,瞳孔微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郁垒有些微红的耳朵。

    “所以你找我来做什么?”卿长盈看出了这只小狗只怕还是没有完全信任她,自然不会把自己知道的东西说出来。

    郁垒看起来神色有些奇怪,“我今日见到了来教我的新先生,他并不怕我,”他有些犹疑,“世间除了你,竟然也还有这等人吗?”

    卿长盈坐在他对面,认真地说:

    “这世间总有阴暗处藏污纳垢,但是日月昭昭,总有光明遍洒人间。你也许从前所遇非人,但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会对你心怀偏见,亦不是每个人都会视你为洪水猛兽,只要你心怀善意,他们便也会回你以善意。”

    “你知道了。”郁垒突然抬头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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