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罗刹
和顺帝心下略定，追问，“要做哪几手准备？”
裴亦远从容奏对：“首先，立马调兵回护京师。据军中快报，胡人单于已率兵攻入京城，想必如今业已占据皇宫。
“若成功击败乌若单于，则大挫胡兵士气，大益精兵必能愈战愈勇。若未能成功，也可阻止胡人继续南下，蚕食大益国土。
“此乃第一手准备——以战迫和。”
听到此处，主战派暗暗激动，主和派已开始打腹稿，等到裴亦远讲完后逐字批驳。
“其次，陛下九五至尊，龙体干系天下安危，须得为民爱己，不可居覆巢之中，不可行危墙之下。
“当随机应变，若战事尚远，当设重重防线抵挡。若战局靠拢，则益往安全之处迁移。故须调兵设防，且探好迁移之路。
“此乃第二手准备——进退两益。”
说完，主和派和主战派尽皆无言。
滑不溜手之人，讲了等于白讲！万事只讲益处，不讲弊端，听着倒是痛快了，于实事有何裨益！？
而和顺帝，竟就吃他这套！点头赞道：“还是裴卿讲得最有道理，确该未雨绸缪。”
哪里最有道理了？难道我们没讲过这些话语？我们说的弊端陛下您不爱听，就当真没一个字进耳朵是吧？
不管大臣们如何腹诽裴亦远是个曲意逢迎的小人，犹豫不决的和顺帝到底被他安抚住了，命宰辅按裴卿说的办。这既应了主和派的些许谋划，又合了主战派的大半心力。
于是两派都未否决，袖手，顺利通过此事。
裴亦远站着未走，道：“臣还有一事请奏。”
和顺帝问：“何事？”
“臣派人反复清点了几遍随驾车马，均未看到七皇子。若是不慎留到宫中……”
和顺帝摆手打断他，“无妨，朕还有七八个皇子跟着。”
——
皇宫，偏殿。
地上放了个海碗，两只肢壮体硕的蛐蛐盛在里面，脸对脸趴着。一枝草茎伸出来，轮流戳戳它们屁股。其中一只受惊，猛地一跳，前扑到另一只身上，攀咬起来。
“咬它！好，腿给它咬掉！”七皇子——现在叫小镜子，挥拳大喊，旁观得十分投入。
小浑子拿着草茎，心不在焉地逗弄着蛐蛐，不时悄悄抬头，往紧闭的房门望去，说话声隔着门窗隐隐传来。
公主的内院，只有张冕、小镜子二人常住。
他每日早晨来教武艺，下午得空又来找小镜子玩耍，几乎时时都在公主内院出入。此时竖着耳朵听门内谈话声。
“……胡人……全来了……老巢空虚……”
“……西胡……如果……趁虚而入……”
他断断续续听了一些，脸色渐渐凝重，神色若有所思。
小镜子突然在耳边咋呼，“诶诶，怎么不打了？”
他往碗中一看，两只蛐蛐离得老远，赶忙用草茎分别戳两只屁股，让它俩凑做一堆，好扑打起来。
一面又问，“你做张大人的近侍，每日有些什么活？”
小镜子随口答道：“端茶啊，端饭啊，打热水给人洗脸洗脚啊。”讲的都是张冕为他做的事，张冠李戴了一番。
小浑子却见他是个没心机的，试探着问：“我如果也想做他的近侍，有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小镜子警惕道。他纵然没心机，却不是个真傻的。内院只能有他们自己人，不然自己好容易暴露。
却见对方好似不高兴。
他心里一紧，怕对方再不来陪他，那多无聊，便欲将新得的小玩意塞过去讨好对方。
小浑子看着自己昨日送过来的草编蚂蚱：……
华昭二人在屋里讲话。
有关胡人的战况推测并未藏着掖着，有什么便讲什么。
有关大益的，却全在笔下交流。
张冕听着外头动静，仍是不放心，在纸上写道：放小镜子和他呆着没问题吗？
华昭否定了。
张冕又写：这么做真的有用吗？
华昭：聊胜于无。
乌若统一了大多数胡人部族，后登基称帝，建立大胡帝国。
但西边的几个胡人部族并未朝他投降，而是自称西胡，时时与大胡帝国对抗。上辈子便给乌若单于带来许多麻烦。
华昭想把这些骚扰提前。
她已将此事提醒过沈知，吩咐他派人告知西胡，此时大胡帝国兵疲马累，正适合后方滋扰生事。沈知当时闻言大喜，速速将此事安排了下去。
但华昭总有些不放心，怕外人说服不了西胡，不若让西胡探子自己将话带到。
她也不大张旗鼓，只是略施小计。即便小浑子不是西胡探子又如何呢，她也没有什么损失。
今夜，夜幕降临。
华昭照旧翻出宫墙，来到街面上走动，这是她新找到的消遣。
京城热闹已恢复了三分。虽铺面不大敢开，却多有小贩支起小摊，卖些热乎吃食。
人一多，便有争斗。
胡兵脱队洗劫的，无赖趁火打劫的……
无人管，也不好管。
这不正遂了华昭的心思？她定做了面具夜行衣，靠武力解决争端，趁机靠打架消化体内残余战力。一下做起了京城的无名英雄，传为坊间佳话，甚至给她起了“无面罗刹”的江湖绰号。
今晚她又朝着热闹处去，不料刚到地方，便有一行人气势汹汹朝她冲过来，打头那位还指着她嚷嚷，“老大！就是她！”
谁？还敢来找茬？
华昭将手按到剑上，夜风吹开她衣摆，稳稳地站在原地不动。
旁边的一排摊贩和顾客都止住了动作，探头朝这边看来。有无面罗刹在，他们不担心会出什么乱子，便忍不住看热闹的心。
很快一行无赖冲到面前，十来个人，华昭见他们各个脚步虚浮，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便见众人分开，从后面走上来一个壮汉，问，“你便是无面罗刹？昨晚是不是你在太平街打架？”
华昭从头到脚打量他，虽然身材高大，然而脚一瘸一拐还得人搀着走。一时不知是何来头，只答道：“是又如何？”
出乎意料之外，壮汉纳头便拜，“多谢女侠救我同伴性命！今后我们天玄帮当牛做马报答于你！”
华昭一时无言。
她左思右想不知道救了谁，眼前的一干人昨晚也未在太平街见过。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点点头，“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结果对方不依不饶，道：“承蒙女侠不弃，今后咱们天玄帮就交到您手上了，一切供您驱使！来人，把镇帮之宝抬上来，交给我们新帮主！”
华昭：……
她懂了，这是碰瓷来了。不管她有没有救这位帮众，这个天玄帮都要赖上她了。
想通这点，华昭扭头便跑。她可没时间管一个江湖门派！
她一跑，天玄帮一行人跟着在后面追。买吃食的顾客急眼，跟着在后面跑。苦了一排摊贩，摊子铺开没法及时收掉，瞅着热闹越跑越远，只能彼此干瞪眼。
华昭溜得飞快，像阵风一般超前卷去。
然而两侧都是民居，她不好翻进去给人招麻烦，只能沿着长长的街直直向前跑，待前方拐角处再行转弯。
天玄帮众在后面嚷嚷，“拦住她！快来人帮忙拦一下！”
华昭置若罔闻，越跑越轻快，眼见拐角近在咫尺。
不料面前黑影一晃，斜里冲出个人，一个滑铲就要将她绊倒！
华昭唯有提身跃过。
对方却趁机握住她右脚脚踝，另一手撑到地面上便要翻身而起，欲借力将她掼到地上。
华昭尚在半空，抬起左脚一踹，踹上对方手腕麻筋。右脚刚得了自由，对方已缓过劲来，揉身上前，一拳砸来。
她抬腕相接。
两人相撞一刻，华昭猛地惊疑：哪里来的高手！
——
与此同时，京畿。
萧佑带兵，已引得胡兵离京百里之外。
他甚至生出自己是战争奇才的错觉。
往常打仗，都是天子谋划好作战策略，将军按步施为，他们指挥使领人照本宣科。
完全不能自己做主。即便战场上情况发生变化，没有将军的命令也不敢擅自更改战略部署。别说他，连将军都没这个。否则就算胜了，也会被朝臣攻讦，反而各种吃挂落。
大家便不敢随心所欲而战。
这次无人管束，萧佑领了圣旨后，对方让他可以自作主张。
萧佑当真是想怎么做便怎么做。
敌人在明，他们在暗。于是他分出数只千人小队，趁着夜色四面搞骚扰，令胡军夜晚疲敝不堪。
若胡军终忍无可忍，派大队伍朝他们袭来时，他们人少跑得快，早便没影了。
胡军派出机动小队冲锋时，他们很快集结起来，围住胡兵宰掉，分享劫掠的金银财宝，赚得心满意足，由是士气高涨。萧佑麾下士兵各个摩拳擦掌，只待多宰几人，多分点战利品。
萧佑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却听人汇报，“报告将军，胡军正往京城撤退！”
他大惊失色，“什么？！”
他的任务可是拖住胡军，不准他们进到京城中去骚扰百姓。如今胡军直直回去军中，便成了对方主动，他们被动了！
“将军，是否要追？”
追，拿什么追呢？
萧佑深深叹息，“敌众我寡，追，以卵击石。不追，功亏一篑。”
他望着营帐外的火把，久久没有言语。
裴亦远从容奏对：“首先，立马调兵回护京师。据军中快报，胡人单于已率兵攻入京城，想必如今业已占据皇宫。
“若成功击败乌若单于，则大挫胡兵士气，大益精兵必能愈战愈勇。若未能成功，也可阻止胡人继续南下，蚕食大益国土。
“此乃第一手准备——以战迫和。”
听到此处，主战派暗暗激动，主和派已开始打腹稿，等到裴亦远讲完后逐字批驳。
“其次，陛下九五至尊，龙体干系天下安危，须得为民爱己，不可居覆巢之中，不可行危墙之下。
“当随机应变，若战事尚远，当设重重防线抵挡。若战局靠拢，则益往安全之处迁移。故须调兵设防，且探好迁移之路。
“此乃第二手准备——进退两益。”
说完，主和派和主战派尽皆无言。
滑不溜手之人，讲了等于白讲！万事只讲益处，不讲弊端，听着倒是痛快了，于实事有何裨益！？
而和顺帝，竟就吃他这套！点头赞道：“还是裴卿讲得最有道理，确该未雨绸缪。”
哪里最有道理了？难道我们没讲过这些话语？我们说的弊端陛下您不爱听，就当真没一个字进耳朵是吧？
不管大臣们如何腹诽裴亦远是个曲意逢迎的小人，犹豫不决的和顺帝到底被他安抚住了，命宰辅按裴卿说的办。这既应了主和派的些许谋划，又合了主战派的大半心力。
于是两派都未否决，袖手，顺利通过此事。
裴亦远站着未走，道：“臣还有一事请奏。”
和顺帝问：“何事？”
“臣派人反复清点了几遍随驾车马，均未看到七皇子。若是不慎留到宫中……”
和顺帝摆手打断他，“无妨，朕还有七八个皇子跟着。”
——
皇宫，偏殿。
地上放了个海碗，两只肢壮体硕的蛐蛐盛在里面，脸对脸趴着。一枝草茎伸出来，轮流戳戳它们屁股。其中一只受惊，猛地一跳，前扑到另一只身上，攀咬起来。
“咬它！好，腿给它咬掉！”七皇子——现在叫小镜子，挥拳大喊，旁观得十分投入。
小浑子拿着草茎，心不在焉地逗弄着蛐蛐，不时悄悄抬头，往紧闭的房门望去，说话声隔着门窗隐隐传来。
公主的内院，只有张冕、小镜子二人常住。
他每日早晨来教武艺，下午得空又来找小镜子玩耍，几乎时时都在公主内院出入。此时竖着耳朵听门内谈话声。
“……胡人……全来了……老巢空虚……”
“……西胡……如果……趁虚而入……”
他断断续续听了一些，脸色渐渐凝重，神色若有所思。
小镜子突然在耳边咋呼，“诶诶，怎么不打了？”
他往碗中一看，两只蛐蛐离得老远，赶忙用草茎分别戳两只屁股，让它俩凑做一堆，好扑打起来。
一面又问，“你做张大人的近侍，每日有些什么活？”
小镜子随口答道：“端茶啊，端饭啊，打热水给人洗脸洗脚啊。”讲的都是张冕为他做的事，张冠李戴了一番。
小浑子却见他是个没心机的，试探着问：“我如果也想做他的近侍，有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小镜子警惕道。他纵然没心机，却不是个真傻的。内院只能有他们自己人，不然自己好容易暴露。
却见对方好似不高兴。
他心里一紧，怕对方再不来陪他，那多无聊，便欲将新得的小玩意塞过去讨好对方。
小浑子看着自己昨日送过来的草编蚂蚱：……
华昭二人在屋里讲话。
有关胡人的战况推测并未藏着掖着，有什么便讲什么。
有关大益的，却全在笔下交流。
张冕听着外头动静，仍是不放心，在纸上写道：放小镜子和他呆着没问题吗？
华昭否定了。
张冕又写：这么做真的有用吗？
华昭：聊胜于无。
乌若统一了大多数胡人部族，后登基称帝，建立大胡帝国。
但西边的几个胡人部族并未朝他投降，而是自称西胡，时时与大胡帝国对抗。上辈子便给乌若单于带来许多麻烦。
华昭想把这些骚扰提前。
她已将此事提醒过沈知，吩咐他派人告知西胡，此时大胡帝国兵疲马累，正适合后方滋扰生事。沈知当时闻言大喜，速速将此事安排了下去。
但华昭总有些不放心，怕外人说服不了西胡，不若让西胡探子自己将话带到。
她也不大张旗鼓，只是略施小计。即便小浑子不是西胡探子又如何呢，她也没有什么损失。
今夜，夜幕降临。
华昭照旧翻出宫墙，来到街面上走动，这是她新找到的消遣。
京城热闹已恢复了三分。虽铺面不大敢开，却多有小贩支起小摊，卖些热乎吃食。
人一多，便有争斗。
胡兵脱队洗劫的，无赖趁火打劫的……
无人管，也不好管。
这不正遂了华昭的心思？她定做了面具夜行衣，靠武力解决争端，趁机靠打架消化体内残余战力。一下做起了京城的无名英雄，传为坊间佳话，甚至给她起了“无面罗刹”的江湖绰号。
今晚她又朝着热闹处去，不料刚到地方，便有一行人气势汹汹朝她冲过来，打头那位还指着她嚷嚷，“老大！就是她！”
谁？还敢来找茬？
华昭将手按到剑上，夜风吹开她衣摆，稳稳地站在原地不动。
旁边的一排摊贩和顾客都止住了动作，探头朝这边看来。有无面罗刹在，他们不担心会出什么乱子，便忍不住看热闹的心。
很快一行无赖冲到面前，十来个人，华昭见他们各个脚步虚浮，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便见众人分开，从后面走上来一个壮汉，问，“你便是无面罗刹？昨晚是不是你在太平街打架？”
华昭从头到脚打量他，虽然身材高大，然而脚一瘸一拐还得人搀着走。一时不知是何来头，只答道：“是又如何？”
出乎意料之外，壮汉纳头便拜，“多谢女侠救我同伴性命！今后我们天玄帮当牛做马报答于你！”
华昭一时无言。
她左思右想不知道救了谁，眼前的一干人昨晚也未在太平街见过。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点点头，“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结果对方不依不饶，道：“承蒙女侠不弃，今后咱们天玄帮就交到您手上了，一切供您驱使！来人，把镇帮之宝抬上来，交给我们新帮主！”
华昭：……
她懂了，这是碰瓷来了。不管她有没有救这位帮众，这个天玄帮都要赖上她了。
想通这点，华昭扭头便跑。她可没时间管一个江湖门派！
她一跑，天玄帮一行人跟着在后面追。买吃食的顾客急眼，跟着在后面跑。苦了一排摊贩，摊子铺开没法及时收掉，瞅着热闹越跑越远，只能彼此干瞪眼。
华昭溜得飞快，像阵风一般超前卷去。
然而两侧都是民居，她不好翻进去给人招麻烦，只能沿着长长的街直直向前跑，待前方拐角处再行转弯。
天玄帮众在后面嚷嚷，“拦住她！快来人帮忙拦一下！”
华昭置若罔闻，越跑越轻快，眼见拐角近在咫尺。
不料面前黑影一晃，斜里冲出个人，一个滑铲就要将她绊倒！
华昭唯有提身跃过。
对方却趁机握住她右脚脚踝，另一手撑到地面上便要翻身而起，欲借力将她掼到地上。
华昭尚在半空，抬起左脚一踹，踹上对方手腕麻筋。右脚刚得了自由，对方已缓过劲来，揉身上前，一拳砸来。
她抬腕相接。
两人相撞一刻，华昭猛地惊疑：哪里来的高手！
——
与此同时，京畿。
萧佑带兵，已引得胡兵离京百里之外。
他甚至生出自己是战争奇才的错觉。
往常打仗，都是天子谋划好作战策略，将军按步施为，他们指挥使领人照本宣科。
完全不能自己做主。即便战场上情况发生变化，没有将军的命令也不敢擅自更改战略部署。别说他，连将军都没这个。否则就算胜了，也会被朝臣攻讦，反而各种吃挂落。
大家便不敢随心所欲而战。
这次无人管束，萧佑领了圣旨后，对方让他可以自作主张。
萧佑当真是想怎么做便怎么做。
敌人在明，他们在暗。于是他分出数只千人小队，趁着夜色四面搞骚扰，令胡军夜晚疲敝不堪。
若胡军终忍无可忍，派大队伍朝他们袭来时，他们人少跑得快，早便没影了。
胡军派出机动小队冲锋时，他们很快集结起来，围住胡兵宰掉，分享劫掠的金银财宝，赚得心满意足，由是士气高涨。萧佑麾下士兵各个摩拳擦掌，只待多宰几人，多分点战利品。
萧佑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却听人汇报，“报告将军，胡军正往京城撤退！”
他大惊失色，“什么？！”
他的任务可是拖住胡军，不准他们进到京城中去骚扰百姓。如今胡军直直回去军中，便成了对方主动，他们被动了！
“将军，是否要追？”
追，拿什么追呢？
萧佑深深叹息，“敌众我寡，追，以卵击石。不追，功亏一篑。”
他望着营帐外的火把，久久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