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脏六腑烂了,人却没事。

    天天把毒药当饭吃,人也没事。

    不知哪一条更令见多识广的医师姜雨惊奇,反正她看华昭的眼神变得很不正常。眼底的一派平静中涌动着疯狂。

    华昭不自觉地坐远了。

    她自己倒并不惊奇,毕竟是死过一回又重生回来之人,玄妙之事她可经历得不少。近的如她的通灵青玉,远的如贺兰利的玄冥虫,哪个说出来不会惊掉人下巴。

    姜雨快速筛过眼前的鲜果鲜草,拣出无毒的三两种还给她,其余的皆让她别再吃了。

    “五脏六腑烂掉,说不定也是因为中毒。往后还是吃些无毒的。”姜雨叮嘱完,又拾起几种道,“这些可以入药,有的治我腿伤,有的治你的烂心肝,你空了多找些回来,另外把没在此处的植物也通通找回来,看是否得用。”

    华昭身为患者,此刻只有听命的份。

    晚上她抓了鱼,煮汤时姜雨突然拿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倒了进去。

    “盐。”姜雨解释。

    时隔许久,华昭终于吃上了带盐味的食物,鲜得眉毛都掉了,将最后一滴汤都喝干了才完。

    她们用的是华昭闲来无事掏的石锅石碗。

    华昭干这事,一来是因为有了火,她得找个能烧水的器皿;二来也是锻炼自己使力的方式。往常有内力,她能粗暴地完成内心所想,便不在意如何精准操控力道。如今失了内力,反而让她补上此课,明晰使力的角度、方式,皆能造成不同的结果。

    她最开始连大石头都搬不动,后来却能拿着小石块,飞快地给大石头挖出个窟窿。日积月累,便有了许多石锅石碗,被姜雨连连称赞,请求她做个石臼和捣杵,方便磨药。华昭自然应允。

    第二日,华昭便将山间所有类别的植物都采了回来。有些叶子长得太像,她实在分辨不清,怕医师也不认识,便连根拔起,带回来给姜雨辨认。

    姜雨一一拾拣分类,手脚麻利,但凡经她手的药草,残叶枯枝都给摘取,黄泥烂根都给掐掉。转眼便是干净清爽的几堆药草。

    华昭有过许多侍女,老的小的,机灵的憨厚的,无一人有她这般能干,不由赞叹不已。

    “这算什么,熟能生巧罢了。处理药草乃基础一步,得麻利些才行,否则后面繁杂的炼药捣药过程,怎么忙得过来?”姜雨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我家中两病人如何了。待我回去,不得半年后了,必不能拖得那么久。但愿他们家人挣到钱,带他们去镇上陈医师那儿瞧瞧吧。陈医师虽则医药费高昂,人却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医者仁心。

    华昭听了,越发觉得这是个好医师,既有医术,又有医德。

    姜雨很快将药材全部清点完,道:“腿伤药齐了,但治你五脏六腑的药却是差了几味。不过七七八八,也是能用,先将养着,能治好大半。若能出去,再补齐别的几味药,慢慢治疗。”

    剩的几味药都颇名贵,不是来自塞外,便是取自雪原,这里是断然寻不到的。

    华昭思量了会儿,道:“若能养好一半,应能脱困。”

    只要能动用内力,无论再高再抖的山峰,她都能带人爬上去。

    于是两人熬药的熬药,敷药的敷药。

    华昭熬出的那碗药颜色发绿,苦得她愁眉苦脸的,为了养伤,她也捏着鼻子灌了进去。

    当晚,她的五脏六腑像是被千万只虫儿爬过,痒得她抓心挠肺的。

    她几乎想伸出手指,破开肌肤,抓挠里面的虫子。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地忍住了。

    清醒一点!这里没有贺兰利,也没有他的玄冥虫!里面并不是真的虫子在爬!

    华昭疼痒得满地打滚,依然忍住没动,姜雨却在旁边睡得直打呼噜。

    她硬生生地挺到了天色大亮。

    姜雨从一场淋漓酣睡中醒来,见她滚到门口,身子蜷缩,好奇地问,“你怎么睡到那儿去了?”

    华昭疼得不行,有气无力将事情讲了。

    姜雨打了个哈欠,道:“你的五脏六腑烂了,千疮百孔的,痒,即是在长血肉,慢慢就好了。”

    “慢慢就不疼了?”

    “慢慢就习惯了。”

    “……”

    华昭也是明白此理,她往日伤口结疤时同样麻痒不停,未料到内脏也不能免俗。

    好在天色大亮后痒意消退许多,许是药效过去。

    但她此时也没了练功的力气,同断了腿行动不便的姜雨窝在洞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是什么年月了?”

    “和顺七年九月。”

    华昭吃了一惊。

    她虽觉得日子飞逝,却未料到竟在山中呆了一年出头。

    再问姜雨朝中之事,她全然不知。

    她们所在的州郡离京城很远,又是在村镇上,连隔壁村的事情都轻易传不过来,别说朝廷大事了。若非胡人撤退时阵仗吓人地路过她们山头,她们连胡人打到大益了都不知晓。

    华昭见闻不出其他,便聊些家常琐事,到底也打发了一日。

    夜晚,她又喝下那碗黑绿发苦的药,再次疼痒得满地打滚,而姜雨依然在一旁全然无知,张着嘴呼呼大睡。

    华昭疼得很了,偶尔会逃药,悄悄将熬好的药倒去外面。

    姜雨发现后,逮住便是一顿臭骂,捏着她鼻子要灌她。

    华昭两世没遭过臭骂。

    就连心狠手辣的贺兰利,背地里耍阴招,面上也会对她客客气气的。

    姜雨起初也叫她神仙,叫她菩萨,结果一旦成了医师与病人的关系,姜雨便会气势煊赫地兜头盖脸骂人。

    华昭连生气都不敢,她哪儿惹得起医师?自知理亏,仰脖喝下对方硬灌的苦药。

    自从知晓自己在山中呆了一年,华昭开始刻字记日子。

    大概月余,姜雨的腿便好了。

    她下地第一件事,就是一瘸一拐地到潭中沐浴。

    华昭将她的破烂的衣服裁好,改成同自己一般的宽松样式,再给她送去潭边。

    姜雨正在搓背,见她来了忙道:“快来我抠抠背,太痒了,我自己够不到。”

    身体外露却毫不在意。

    华昭从前有人伺候沐浴,却从未帮过别人,犹豫一下。

    “别害羞啊,我往常见多了尸体,人和人都是一样的,怕什么。”

    见姜雨十分坦荡,华昭到底答应了。她夜间疼出一身汗,还未清洗,加上怕湿了衣裳,便脱了外衣,整齐放在岸边,而后入水走了过去。

    她按姜雨指点,很快找到痒处,将人挠得心满意足。

    “我也来帮你。”姜雨转身,一见华昭身子,惊叫出声,“怎么如此多疤痕?!”

    华昭肤如凝脂,上面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特别腹部伤口尤其大,显得尤其可怖。

    她既解了衣服一同入水,便做好了被看光的准备。

    她隐去要命信息,将如何受歹人绑架,如何被歹人豢养的异虫钻遍身体,被打下山崖后又如何靠露水青苔艰难求生的事一一告知。

    姜雨怜惜地摸摸她的伤疤,道:“我有一祛疤秘方,正巧最重要的几味药山中都有。明日你同我一起采些回来,给你做些祛疤膏,抹上去半月便能起效,只是少了昂贵的那味药,并不能完全使疤痕消隐。”

    华昭无所谓道:“何必如此麻烦,留疤便留疤,还免了纨绔子弟的肖想,我乐得轻松。”

    “话不能这么讲。”姜雨劝道,“是美是丑并非给旁人看,更是给你自己看。你在身上留满了疤,何尝不是往你心上留疤?”

    华昭一听,倒是颇有几分道理。

    她总不会永久陷入仇恨之中,就像杀掉阿伏那、乞骆拔后她一身轻松,日后待她杀掉贺兰利,必定一笑泯恩仇,再留这疤给自己添堵显然不合适了。

    于是应道:“行,明日便去找草药,做那祛疤膏吧。”

    晚上,她照旧灌下酸苦的药汁,百虫啮咬的疼痛如期而至。但比起最开始疼到意识模糊,如今的疼痛已然能扛住,且天亮前能迷糊小半个时辰。

    待到同姜雨一起寻回草药后,她仍剩了几分力气,可以练习武艺。

    华昭在外面找了处平地,闭上眼睛,一方天地中,出现在对面的已然不是丘敦,而是贺兰利。

    说来也怪,自打姜雨说能祛疤,她再想起贺兰利时,已经不再那般生气。

    如今华昭心平气和地望着对面的人,玄冥虫在他身后铺开,宛如黑色的要命纱帐。

    而后,风起。

    玄冥虫如锥形般朝她袭来。

    当日一切快速在她脑中闪回,先是她挥剑如影,玄冥虫不得而入时的队形变化;再是她力有不逮,零散玄冥虫绕开剑影后的轨迹;最后是她孤注一掷去杀贺兰利,玄冥虫从背后奔袭进她身体的先后顺序……

    一切一切,全在瞬息间清晰重现。

    面前,玄冥虫已至。

    她身如清风,左移半步,恰恰躲开玄冥虫袭击。而后赤手空拳,手作螳螂捕蝉状,敲掉脱队的两只,力道之大,顷刻将其敲晕落地。

    玄冥虫快,她却更快地预判到虫的轨迹,先一步躲开。

    玄冥虫狠,她却更狠,先抛起被褥卷住玄冥虫,奋力朝地上摔打,再将漏网之虫挨个敲入地上。

    如是这般,她将当日情形反复演练,十战里能有三胜,但仍有七次,耐不住玄冥虫的啮咬失败了。

    突然,她睁开眼,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丹田处竟生出一缕内力。

    那般孱弱,又那般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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