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清亮的啼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朱知落蹲在地上铺一层月白丝布并认真熨帖好四个边角的褶皱隆起,思齐俯下身来将宽大袖口中红彤彤的苹果一一摘出有序排列。

    “黄瓜,又脆又香的黄瓜,刚从藤上摘下来的新鲜的黄瓜!”,老奶奶齿牙尽落,口音极重,但吆喝声中气十足。

    “茄子,又胖又紫的茄子,刚从地里采过来的鲜美的茄子!”,老爷爷皮肤熏黄,面上皱纹沟壑纵横,语调不紧不慢,神情安然自足。

    “豆角,又扁又嫩的豆角,刚从地里藤架上取来的美味豆角!”,六岁小孩短髮下垂,眼眸亮炯,童声清明朗朗,叫喊得有模有样。

    而一玄色长衫,一藕荷色纱裙相并站立摊前的两人有如鹤立鸡群,与周围往来衣冠及买卖商贩格格不入,偏偏如菩萨般静默的两人还不曾意识。

    竹杖芒鞋,直领对襟,头巾短打,行人稀疏,两两三三停停看看走过市集。

    “苹果,又香又甜的苹果,刚从蓬莱山树上摘下来的甜美苹果!”,朱知落挑了挑眉,自信昂扬,现学现卖,掷地有声道。

    四方视线齐齐扫来,惊疑有之,慈爱有之,好胜有之,思齐更是投来了蕴含诧异、醒悟与赞扬一系列情感迭变的过程性眼神。

    这突兀加入市场叫卖行列的不合时宜的洋溢活力的声音却只是昙花一现,一会儿便被另一波更强烈的此起彼伏的老少长幼吆喝声压下。

    朱知落不甘落后,深吸一口气,欲与其一争高下。

    思齐作势按下她抬举手臂,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条枝丫斜出的树枝,在黄土地上一笔一划深深浅浅写下她模板化的叫卖词。

    朱知落侧头同样投去了蕴含疑惑、醒悟与赞扬一系列情感迭变的过程性眼神。

    清晨的太阳慢慢从竹篱茅舍的屋顶间升起。

    朱知落发觉在第一声吆喝之后就再无人光顾了,有些灰心丧气,

    “不要叫了!”,她用一种自以为小声但大家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对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命令道。

    肚子又咕咕了两声。朱知落于是感到很荒芜,这还是她的肚子吗?为什么它不受她的意愿控制呢?

    “子妤若是饿了……”,思齐淡定自若地不经意提议。

    “好的”,话未说完,朱知落迅速伸手拿起一只苹果。

    “若是一只吃不够……”,思齐冷静镇定地又一次提议。

    “好的”,话仍未说完,朱知落迅速伸手再拿起一只苹果。

    伴随着一声声脆响,过路人停住了脚步,只见老伯白发苍苍,点持竹杖,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仙人也吃苹果吗?”,老伯颤颤巍巍地提点杖杆,草鞋压地,和蔼笑道。

    “我不是仙人”,朱知落左手拿开口中苹果,右手茫然不知所置,摇了摇头。

    “哦女娃娃你是仙童”,老伯笑容满面,看向一旁遗世独立浑然不知人间事的思齐,恍然大悟道。

    街道正中行人各自草筐竹篓盛满了瓜果菜蔬,与路边相熟摊贩谈笑风生。

    “老伯为何作此间想?”,思齐企图探寻误解出现的节点在何处。

    “精神开张,气骨超凡,烨然若神人也”,老伯无奈又温厚地笑了,心想现在的孩子还非要人当面夸,自己真是越来越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既然我是仙人,那您为什么不买些仙果呢?这蓬莱果果肉细腻,甘甜味厚,汁多无渣……”,朱知落发现了盲点,眸色湛湛,全是真实诚恳之意。

    “你这娃娃倒是比你哥哥更聪敏些”,老伯哈哈笑道,脊背突起的腰本来就直不起来。

    “老伯您不认为我是神仙了?”,朱知落偷偷瞥了思齐一眼,飘飘然得意,神侃道。

    “长得像,但说话不像,神仙有这么会打算盘吗?”,老伯缓慢地摇了摇头,竹杖下点,一手背后。

    思齐默默在心中反省自己行为于何处偏差失当。

    行人纷纷将目光留给两人。

    “女娃娃你说你卖苹果是为了什么?”,老伯竹杖驻地,双手背后,大有长谈之势。

    “钱。”

    “这钱又是要去买什么?”,老伯慈眉善目,面如古月,一步步地启发引导。

    “虾。”

    “那为什么要买虾呢?”,一板一眼地,朱知落应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倾倒而出。

    思齐眼睁睁地看着朱知落把自家卖了却仍没想通自己……他好像知道了!

    “好好好,为人不为己,好孩子!”,老伯从头到尾听完整个绘声绘色的人蛇大战的惊险故事讲述,不禁慨叹道。

    接着抬手向街道口指去,“既是买虾,便拿了苹果,沿着这条街直走,第一个路口转弯,左手边右数第三个摊子就可以换了。”

    “这是以物易物吗?”,朱知落不可思议道。

    “我们这儿不通行货币”,老伯转身拿回竹杖,继续点拨,身后草鞋印下的印迹正被风吹着逐渐掩埋。

    “这怎么可以?父皇明明……”,朱知落小声嘟囔,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又赶忙捂住了嘴。

    “老伯,这里的百姓们是不识字吗?”,思齐见老伯将走,出声询问道。

    老伯“嘿嘿”一笑,说你终于发现了,又用杖顶指向黄土上的字迹评价道,“精工中透静穆,稳健中含灵动,小楷精到。但公子怕是久居仙门,普天之下岂止这里的百姓不识字?”

    “老伯,再见啊,谢谢指点!”,朱知落边扯起月白丝布抖落灰尘边笑着挥手告别。思齐宽大袖口中再次盛满了红彤彤的苹果,他沉思不言。

    正午时分,杏花书屋,三人围坐一桌。

    唐裕丰大病初愈,心中面上俱是一扫昨日阴翳,看着桌上专门为自己焕然一新的菜色十分触动,“师哥,师妹,你们……这春天真是太令人温暖了!”

    “唐裕丰,这山下集市和我书中读的简直一模一样!”,朱知落不觉有他,睫毛扑闪闪,兴冲冲地分享山下所见所闻。

    “改日我们同裕丰再一齐下山”,思齐居中而坐,声如晨风,身后蕙兰青青。

    “好啊!”,朱知落先一步庆贺道,拿过瓷碗,却不想碗中竟是自己早晨迟迟将回步、心心念念的腊八粥。

    被抢了台词的唐裕丰正有条有理的剥着做来给自己补充营养的虾,却听见朱知落啜泣哽咽的音调,

    “师哥,唐裕丰,你们……这春天真是太令人温暖了!”

    午后温热的阳光透过木格窗棂斜斜地照在藏书阁中看书的朱知落身上,她走马观花地随意翻阅,嘴中仍品砸着腊八粥中莲子的清苦、花生碎的香脆与白米的软糯。

    之前总是母亲教她读书,她想象着如果现在母亲在身旁,会向她提出什么问题。

    阳光跳跃在亲手洗涤晾晒的衣领,逐渐充盈她稚气的身体,朱知落仿佛借助太阳达到了瞬间的永恒。她是阳光的造物。

    不对,如果母亲在身边,她一定会先严肃地让自己“坐有坐相”。朱知落一直觉得挨骂是一件很可玩的事。

    她手中拿着的是被陈琅斥之为最无用的《南华经》。

    事实上,母亲看待事物的视角总是很奇特,朱知落翻页指尖落在“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一句。

    “容貌,女之器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诚也,但皎容,也仅只是器”,

    陈琅笑靥微展,如同窗外新放之腊梅散发出阵阵幽香,她接着说道,“君者,女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母亲,君不是父皇吗?全天下人都要看父皇的心情啊。”

    “是也不是,知落以后有了夫君是不需要看他心情的。”

    “但知落还是要看父皇的脸色啊。母亲,女为什么要察君啊?”

    “……可武曌、瘐太后就不需要察君之颜色。知落以后要向她们看齐!”

    “胡闹!朱知落!这话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次!”

    “……知落以后肯定不用看哥哥颜色吧!母亲与哥哥是知落最亲的人,我知道了,我胡闹这话决不会让母亲听到第二次的!”

    朱知落回想起陈琅对《孙子兵法》的道、天、时、将、法的人生视角全新解读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

    傍晚。

    朱知落一个鲤鱼打挺,坐在象牙筠簟中央,眯起眼凝视着自己脚踝处一圈红肿蚊子包,遂拍案而起,旋身下铺,挑灯捉蚊。

    忙活了半个时辰,战绩斐然,战果可观的她突然惊醒似的,撕了许多黄纸,打开门,跑向野外。

    思齐在后山找到朱知落时已是子夜末时,蓝色的火焰摇曳,金色的元宝层层堆叠。他看见蹲在土堆前的朱知落双手捧着脸颊眼中闪耀火光,

    “师哥讲人有尊卑,物有贵贱,爱有差等。那么世间的一切就这么固定下来了吗?

    我只能去爱生我的父母、伴我的兄长与我一起长大的姊妹吗?他们以外的人呢?”

    “跟我回去。”

    “好”,朱知落立即起身,欢快地答应,蹦跳着跟上。

    “为什么出来了?”

    “有蚊子”,朱知落心虚,挠了挠手臂,外面蚊子好像更多。

    “茶室前种了三七。”

    “师哥要给我去摘吗?”,朱知落会错了意,像螃蟹样愉悦地横斜着向前跳去。

    “……好。”

    “师哥,你真像我母亲”,虽然脾气、性格与相貌无一相像,但朱知落总是感到思齐那么熟悉,熟悉地令人心安。

    明月如镜,高悬山巅。

    思齐低头看向高及自己腰侧、眼睛黑葡萄似的、感动晶亮的朱知落,又将目光转向皓月,自哂般说道,

    “在下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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