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瑰丽晚霞的薄纱缓缓落下,对世界说,安息。

    这一天的夜班是难得的平安夜。

    林双南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是没有焦距地注视着值班室的天花板,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秋日的清晨温柔明亮,薄雾覆满的林荫之间,飞鸟在丁达尔光柱里穿行。小木屋的桌子上放着一杯应该是刚做好的咖啡,正散发出令人放松的香气。

    连珊在卫生间的镜子面前敷面膜,听见林双南起床的动静头也不回地说:“醒啦?我刚做了咖啡,你快喝掉,利利水。这一夜熬完我人都肿了。”

    林双南看着旁边另一张已经整理好的单人床,想着,她应该起来有一会儿了,我居然没有被吵醒。

    她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又觉得自己应该是上班上疯了,否则怎么会一醒来就确认现在是不是在值班。

    上周见面的时候连珊看了一个屿城周边的秋季观星的攻略,觉得很有趣。便问林双南要不要一起,这样结伴出行,安全性会更高些,还能拼房费。

    林双南查了一下排班表,刚好没什么事。她们仔细地挑选了这家在山里的民宿,周围非常安静,但离村子也不远。除了住宿是很有特色的小木屋之外,开阔地还修建了露营台。

    林双南和连珊没有露营装备,只是穿上了厚实些的外套,擦干净台面直接在那边坐着,边烧烤边聊天。民宿有提供租赁烧烤架和购买处理好食材的服务。

    这段时间来山上的人很少,一般是预报说有流星雨的时候生意会突然好几天,平时就只是稀稀拉拉有点儿人。

    秋天的星空很美,远离城市光污染之后,高远辽阔幕布上的古老星轨会让人更加觉得自己的渺小。

    “你说,我们国家有迹可循的历史不过几千年,种群文化史几万年,整个人类史至多百万年。”

    “对于宇宙而言,人类文明都不过是风中摇曳的渺小火花。”

    “我们的生命,是不是更加短暂地只如同一‘刹那’。”

    “那么,我们本身生命的意义是不是无限接近于‘虚无’呢?”

    林双南觉得被一个现实主义者突如其来的文艺震慑到了,头脑风暴了不知短长的一会儿才开口:

    “我觉得,如果非要以宏大作为参照的话,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长久的吧?”

    “宇宙对于人族群类而言是久远的,人类族群对于个体而言是漫长的,但再往下看,一个普通人对于鸣蝉而言,却也是‘轮回’的几生几世。”

    “这就意味着蝉的一生没有意义吗?”

    “不是的,我们能够选择的参照物其实只有自己本身。正因为不够“长久”,所以我们期待长久,但也更珍重短暂的每一刻钟。”

    林双南加入文艺氛围之后突然觉得再这样下去话题恐怕会滑向一个非常哲学又令人痛苦面具的方向,于是开口:“比如说我现在对你说‘啊,世界好虚无,拿到证不过是重复现在的日子又成为不了名垂千古的医生’,你会立马退培吗?”

    “……大好的日子别说这些晦气话,我这么多年都在医院,除了拿到证去做医生我还会做什么呢?”

    那天她们聊很多有的没的,知道夜深之后天气更加寒凉,才回到住的地方。

    “竟然还有壁炉。”

    “我们冬天的时候再来吧?”

    “好呀。”

    虽然冬天的时候没有能来。

    奇怪,怎么会知道以后的事情。林双南摇摇头。

    林双南从回忆中抽身,对连珊说:“等下我们去林子那边逛逛吗?”

    秋草渐渐染上枯黄,细微的露水在叶芽尖上挂着,远看仿佛是覆盖上的一层白霜。

    林双南和连珊在其中行走,裤脚边缘留下微微湿润的痕迹。

    突然,连珊捡起地上一只死去的蝉,对林双南说:“回去吧。”

    林双南醒来。

    头昏脑胀间打算去卫生间洗把脸清醒一下。

    旁边的淋浴间似乎有人,门虚掩着。她轻轻推了一下,门顺畅地打开了。

    入目是铺天盖地的红。

    连珊总是平静的眼睛终于还是闭上了,雪白的颈项之上是深深浅浅的试刀痕。

    林双南从梦中惊醒,在值班室的床上直接坐了起来。她捂着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一遍一遍拨打通讯录里的号码。

    没有人接。

    原来忘记的是这件事。

    我们要如何理解死亡,林双南想,大概是未完成的约定,是再也打不通的电话,是曾经鲜活过但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是诋毁,是谜团,是猜测,是痛苦,也是永不停歇的遗忘。

    林双南试着去哭,但是喉咙发出喑哑的气声,眼睛却哭不出来。她想起来《青蛇》电影里面小青最初试图模仿人类哭的样子,觉得自己现在大概也是如此滑稽。

    躺回床上却睡不着。

    林双南整理好仪表,悄声从消防通道刷卡进去。医院为了防止病人去到顶楼,所以消防通道出于常闭状态,特殊情况需要医生刷卡才能打开。

    林双南脚步轻轻地往楼顶走,她想去吹会儿风。

    到十二楼的时候,听见一个女生在哭。似乎是在打电话。

    “妈妈我真的不想再读下去了,我只是学硕,为什么急诊开台的时候一个电话就要把我叫过来。”

    “我确实是吃不了那个苦想要一步步慢慢来所以才报的学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导师这么说我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真的犯了很大错。”

    “我提前很久就来了,我觉得没关系,早些了解课题组是好事。”

    “来了之后发现不是去课题组而是因为人手不够所以让我来帮忙打杂,我也觉得没关系,积累临床经验是好事。”

    “但是现在都正式开学了,真的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其他可以叫的人了吗?我问了其他专业的人明明就不该是这个样子。”

    ……

    “妈妈我没事,我只是太晚了回不到宿舍所以心情一时之间有一点难过。”

    “没有没有,不是没地方住,我可以在护士值班室睡觉。”

    “没事的妈妈,我不会真的不读的,熬过去就好了。”

    “嗯嗯,我以后一到晚上就开静音,这样就抓不到我啦。”

    “妈妈你快睡吧,我真的没事。”

    林双南在楼下等着。那个女生挂了电话之后又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儿才离开。

    去到顶楼,看见天边泛起鱼肚白,路上行人还少,但早餐摊贩已经准备好营业的家伙事在招揽生意。

    又是新的一天,世界和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

    林双南拿出手机翻聊天记录。

    摈除掉所有情绪再来看待这件事,还是有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她记得连珊跟她提过那位主任的事情,跟现在的传言很不一样。她应该是明确拒绝过,但聊天记录上展示出来的却是这样语焉不详,甚至略带引导性的样子。

    以及根据连珊给她讲过的分手那日的情形,连珊的前男友其实不像是会做出故意她败坏名誉这样事情的人。

    那么是到底是谁做的这件事,又或者说,是谁把这些误导信息发给了他。

    而且就算聊天记录已经被暗中流传。那么一直是隐约的私下谈论,后续为什么会被突然散播开到甚至病人都能知道的程度。

    从亲密关系再到社交关系,这样有循序渐进的暗中损伤,更像是有针对性的一场绞杀。

    “找到了。”

    林双南从去年聊天记录里的很多图片中找到了那一张。

    “珊珊,你不在的时候很想你。”

    “滚。你之前发的消息我都截图存证了,不想被投诉就别再来烦我。”

    消息的时间比流传出来的聊天记录晚一个星期。连珊当时发这条消息是在吐槽“阴魂不散”。

    可惜的是连珊发这张图的时候把对方的名字打了码,不能知道具体是谁。一个大的科室,正职的主任最多两位,但是出于尊重,习惯上副职也会被称呼为“主任”。

    林双南保存下来,然后打开琪琪转发给她的聊天记录。

    一条一条地认真阅读,找到几处打码不严密的头像来和连珊发给她的截图里的头像对比,基本上能确定是同一个人。

    林双南想,就算没有其他有力证据,这张截图至少能够证明,之前的那些看上去像是心机深重的年轻女孩在故意诱导对方给出上位承诺的引导性提问,本意并不是如此。

    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就算终会被遗忘,她的身后名也不该是污名。林双南冷淡地看着太阳照常升起。

    如往常一般忙过早交班和大查房,王逸医生看没什么事了就叫林双南回去休息。她在更衣室的软凳上靠墙闭眼坐了一会儿,回学校吧,她这样打算。

    屿城医大本部离一附院不算远。

    林双南下了地铁路过门诊大楼入口的时候随意看了一眼,因为处于繁华地段的缘故,有一些职业乞丐会装作生病的样子在地上摆求助条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城管来清理一次,但是再过一段时间熟悉的面孔又会再次出现。大家都很习惯了,只是可惜,有一些确有困难的人也会被混在其中看待。

    林双南正要拐个弯走到大学路,余光瞟到有一个头发略带花白,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举着一张纸板,上面用大大的红字写着“冤”,林双南一愣,回过头看见他对面有一个相近年纪的中年女人坐在一个塑料凳上也抱着一张纸板,内容是“还我女儿公道”,地上铺着一张打印出来的打字,或许是在叙述事情经过。

    林双南想起来连珊对她讲过她的家庭,父亲是工人但是在之前的下岗潮中失去了工作目前开一家零售五金店多多少少赚一些收入;母亲是当地的小学教师,但是长期代课,十几年前才跟着政策入了编制;哥哥嫂嫂用结婚的礼金在县城盘了铺面经营着一家文具和日用百货的综合性商店。

    是清贫但在当地又尚算有一些社会地位的一家人。

    在医院门口来往的人行色匆匆,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要去领受,因此没有太多注意力可以分给外人。即便偶有驻足也是很快离开。

    林双南快步走过一个街口,蹲下身捂住了耳朵。只有风吹过头顶的二球悬铃木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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