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白昼如夜。霜雪从天际缓缓飘落飘落，直至落在紫禁城的红墙绿瓦上，刺骨寒风止不住地吹拂，将光秃秃的枝桠刮得发出恰如鬼魅般的声响。
一穿着厚重的宫人在冰天雪地的宫道中奔行，望着养心殿的方向，宫人的脸色更是阴沉如同下着大雪的苍穹。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整个养心殿亮如白昼。八角熏笼散发着幽沉的凝神香，直直往天边涌去。苏公公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茶盏，正欲劝导坐在龙案前全神贯注的年轻帝王。
门帘被人掀开，大小不一的珍珠齐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清阳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连眼皮都未曾抬起的冷脸君王，清阳跪在地上，低声道：“禀陛下，长宁殿那边传来消息，皇后娘娘薨了！”
龙案上的男子终于抬起头来，执着狼毛墨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墨顿时在洁白的青竹纸上晕染开。
一旁端着茶盏的苏公公闻言，身子不禁颤抖一番，温热的茶水烫红了双手。他抬眸看向帝王，只见帝王的脸上依旧如同落在庭院中的冰霜一般，冷得瘆人，且看不出任何情绪。
“嗯！”不过片刻，叶温辞将被墨水晕染开的青竹纸肆意揉成一团，随后轻轻扔在地板上。
苏公公将茶盏放在一旁，摸着被茶水烫得泛红的手，悲声问道：“陛下不去看一眼吗？”
叶温辞摇了摇头，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只淡淡道：“一切交由内务府处置！”
“可……”苏公公还想要说些什么 ，直至看到帝王的眉头微蹙，喉中想要为皇后娘娘求情的话到底噎回腹中。
这宫中，谁人不知晓陛下极其厌恶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家世低微，朝中无人可帮衬。陛下既没有母族帮衬，又没有妻族效力。先皇后与贤太妃又极其狠毒，新帝这一路走来谈何容易？
更听闻，新帝的心中早早就有了心上人。当年就是先帝因着太皇太后的缘故，这才勉强为其赐婚。两两相望，唯余失望，想来没有在登基之时废黜皇后娘娘的位份，已然是新帝念及旧情了！
“奴才这便去吩咐！”苏公公想起皇后娘娘的音容笑貌，心中更是寒了几分。
宫中人人皆看得出，皇后娘娘对陛下一往情深。为了陛下的前程，更是罔顾自身的声誉。得知淑妃娘娘意欲勾结外戚，架空新帝。
素来和善的皇后娘娘竟罔顾礼法，处死淑妃。唯恐陛下的双手沾上鲜血。自此，贤后成了毒后。人人皆说，皇后善妒，皇后不贤，皇后阴险。
只有在后宫伺候多年的苏公公才知晓，皇后娘娘这是为陛下铲除异己罢了。
哪怕落得双手血淋淋，也在所不辞。
只可惜，到头来皆是一厢情愿罢了。
废后诏书还是他亲自送给病入膏肓的皇后娘娘手中，彼时皇后娘娘面如死灰，哀莫大于心死。嘴里只念叨着，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
偌大养心殿只剩下清阳与叶温辞两人。殿内甚是安静，唯听到叶温辞翻阅奏折的声音。清阳自幼便跟在新帝身边 ，又怎么会不知他为何这般做?
他轻叹一声，看着被世人称道无心的陛下，终是忍不住问道：“宋家贩卖私盐，从中获利。按照大幽律法，定然是株连九族！朝中弹劾皇后娘娘的奏折这般多，陛下全然揽下。如今又为了宋家上下日夜不休，陛下当真是良苦用心。只是世人却称，陛下冷血无情！”
“皇后这般为朕，朕自然要倾心相待！朕知晓，宋家乃皇后的心病，当初让玉儿跪在长宁殿实属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平复群臣之怒？”叶温辞哽咽道，语气多了几分寒意。
清阳看着瘦削了一圈的新帝，天光涌现，落在男子清隽的脸上，赫然将其眼眶处的青色衬托得愈发明显。
“宋家本应后日满门抄斩。因着陛下，先放宋家众人流放边疆。如今陛下又想法设法将宋家人带回！陛下心中，定然难受不已！”清阳心疼说道。
“难受不已？”叶温辞看着烛台中燃尽了的灯火，唯剩下烧得发黑的烛心，眼眶通红，“再难受，又如何能顶的上皇后临终前朕颁布的废后诏书？想来皇后，定然是狠毒了朕！”
清阳见叶温辞将一切都怪罪于自己，连忙走了上前将那发黑的烛心取了出来。
他宽慰道：“若是皇后娘娘泉下有知，陛下不过是想着用废后诏书堵住弹劾皇后的群臣，定然会理解陛下的！陛下明明想好了，待皇后娘娘谋害妃嫔的事情过去了，再复皇后娘娘的位置。可谁知，娘娘到底是熬不过寒冬……”
“是朕无能！”两行清泪划过男子沧桑的面容，身上的力气恰如黄沙流逝一般，男子高大颀长的身影无力一软，瘫坐在地上悔恨不已，“如若朕能把持前朝后宫之事，又怎会让皇后心寒至此？遭受世人谩骂？”
“陛下……”清阳走了上前，将瘫倒在地痛哭流涕的新帝扶了起来，心中痛楚不已。
自云皇贵妃薨后，他还是头一回见陛下心痛到难以自拔。
可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太晚。他搀扶着新帝，听着他撕心裂肺的痛哭。
……
翌日，苏公公顶着青色的眼眶走进养心殿，他抬眸看向坐在龙椅的新帝。
他背动着天光，以至于苏公公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想起昨日新帝得知皇后薨了那凉薄的样子，苏公公后背生出鸡皮疙瘩，“陛下，内务府道已然准备好棺椁。陛下可要去见娘娘最后一面？”
雍容华贵的男子颔首，想起什么正欲开口之时。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冷冷道：“好！”
宫阶布满了飘零进来的雪花，宫人们因为皇后娘娘薨逝的事情而忙碌。
雪花在炭盆的炙烤下，终究是化作水珠渗透进地板上。
年轻帝王踏足在宫阶上，一不留神竟摔倒在地。
苏公公心头一惊，连忙跑上前去搀扶。待走进以后，他这才看清男子狭长的凤眸布满了宛若蜘蛛丝一般的红丝。
“带朕去！去见她最后一面！”叶温辞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看着被茫茫大学铺盖的宫道，语气竟带了几分恳求。
长宁殿，宫人穿着素白的丧服跪在两侧。痛哭声响彻云霄。
寓春和望夏跪在最前侧，看着长眠于棺椁中的皇后娘娘，视野模糊不堪。
像是睡着一般，宋清纭在棺椁中依旧美艳。不少宫人收到她恩惠，看着皇后娘娘落寞的样子，更是心疼。
“皇上驾到！”不多时，宫殿外传来苏公公的声响。
寓春和望夏往后挪了挪，只见一华贵精致的锦云靴映入眼帘。
皇后娘娘日盼夜盼，终究是盼到了陛下的来临。
寓春伸手擦泪，打心眼里为皇后娘娘感到高兴。到底夫妻一场，哪怕他再恨她，亦是会因着夫妻情谊见她最后一面。
倒是可怜皇后娘娘，穷尽一生竟得到这样的结果。
不过片刻，那驻足在棺椁的锦云靴转身，随后扬长而去。
望夏慌了神，失了礼仪沙哑着声音问道：“陛下这是去哪儿？”
男子颀长的身影在涌进宫殿的天光中拖出斜斜的长影，他头也没回，语气冰凉，“朝中事务紧急，眼下已然送了皇后最后一程。朕自是要去上朝！”
寓春怔怔地看着男子踏出长宁殿，昔日交代的绿梅早就枯萎，如今正在窗牖那处腐烂。
天再冷，也顶不过那凉薄之人的寒意。
寓春看着孤零零躺在棺椁的皇后娘娘，那是她自幼陪伴的主子，更是她的姐姐。
她盼了一生，等了一生，守了一生。却换来这般结局。
寓春哭着哭着，忽而大笑起来，“娘娘，您看见了吧？这就是您心心念念的男子。奴婢忽而庆幸，娘娘您走得这般早！毕竟，凉薄之人，如何偕老？”
苏公公面色一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殿门。殿门并没有人，唯有天光细碎的光影。
“寓春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苏公公小声说道。
望夏恨恨说道，“奴婢原先也替娘娘感到不值！如今也是庆幸，娘娘若是还在世，见到他这般薄情寡义，指不定会多痛！”
寓春发愣，看到棺椁中女子的脸，便想起了她们的一生。她握紧了拳头，“娘娘，小姐，寓春不会让您孤零零的！”
话音刚落，便听到“砰”的一声。寓春倒在血泊之中，双眸睁大，怎么也合不上。
望夏也欲跟着寓春一头撞死，却被回过神来的苏公公派人拉住。
见双手被擒，无力反扑，望夏痴痴笑道，“好！奴婢便睁着这双眼，且看那负心郎会落得怎样的结局。”
……
从长宁殿出来以后，叶温辞如同无事人一般依旧上朝。
群臣震惊，且看那坐在龙椅上的新帝面容平静，似是并不因皇后的薨逝而难过。
众人生畏，连同欲上奏处斩宋家的老臣也绝口不提此事。
下朝以后，叶温辞卸下面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在宫道上。
大雪始终不曾停歇，天色愈发昏沉。叶温辞走在空荡荡的宫道上，竟不知所终。
烧得焦黑的椒房殿赫然出现在眼前，叶温辞忽而明白。当年他父皇看着心爱之人死在面前，心中有多痛。
寒风如刀，刀刀透过男子的喉咙，直直穿向千疮百孔的心。
他伸出惨白的指尖，从眼眶处划过，而后忽而笑了起来。明明沉受着锥心之痛，可他的泪似是流干一般，怎么也流不出来。
雪越下越大，男子的双腿在厚厚的积雪中已然麻木。拖着残躯，蓦然间竟走到了祈福殿。
祈福殿灯火通明，神佛在烛火的照耀下金光熠熠。叶温辞从前对神明的存在嗤之以鼻，但这一回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祈福殿。
殿内温暖如春，走到殿内，叶温辞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就被风霜冻僵。温度骤变，他赫然倒在宫殿中。
双腿使不上劲，看着慈悲为怀，含着普度众生笑意的神明。叶温辞心中竟产生了荒谬的念头。
他攀爬着，双手因着用力，指甲外翻，地板上霎时间留下一片猩红的痕迹。
似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离神佛不过几尺的距离，可恰恰是这几尺，却如同九尺银河一般，怎么也越不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残缺的指甲掉落下来。他终于爬到佛像面前，想起从前看着皇祖母供奉神佛的模样。
叶温辞趴在地上，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合成十，虔诚说道：“信男叶温辞，恳求神佛开恩，拯救吾妻。信男愿折寿数十年，只为换得吾妻。”
许是觉得诚意不足，感动不了神明，叶温辞又继续道：“信男愿以命换命，只为吾妻能重回人世！”
祈福殿并没有回应，只听到风卷残烛的声音。
他便在祈福殿祈福了一夜，眼中有泪，却如何也留不下来。他知晓，定是他的亡妻恨他怨他。
待人们发现之时，叶温辞已然昏迷得不省人事。
太医为其医治时，只听到新帝口中絮絮叨叨，“纭儿，莫要离开朕！”
原来，幽帝有心，只是世人不知。
……
二十年后。
大幽在幽帝的统治下，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正值太平盛世。
群臣看着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陛下，忧心忡忡。宰相之位兜兜转转，还是让宋晚玉做了。
每每上朝，定是劝陛下广开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然而幽帝总是置之不理，只敷衍道日后再说。
天下太平后，陛下闲暇的时光多了。宫人们时常看到，幽帝在长宁殿一坐便是一夜。
自从皇后娘娘薨逝以后，后宫再无妃嫔。幽帝孤身一身，在深宫中由为落寞，
若非九王爷时常进宫陪伴陛下，只怕陛下在宫中的日子更是难熬。
在身旁伺候的宫人总听陛下对九王爷称赞皇后娘娘的事情，每每谈到皇后，陛下总是愁容收尾。
夜深人静之时，长宁殿的宫人时常能看到幽帝拿着一个破碎不已的铃铛在笑。
听年长的宫人说，这乃当初陛下赠予皇后的物品。当初皇后下葬，陛下曾言将皇后用过的东西都烧了。
许是天意，陛下赠予皇后的铃铛竟留了下来。
皇后薨逝后，便再无人看到陛下脸上露出笑颜。除却夜深人静时，看到陛下抚摸着长宁殿依旧如故的摆设，执着那泛黄的铃铛，笑着笑着眼泛泪花。
因着陛下信佛的缘故，二十年来，祈福殿的香火不绝。总有宫人看着陛下往祈福殿一待，便是数日。
听祈福殿的大师说道，数十年来陛下口中说得最多的，便是以命换命。想要用他的命，换回皇后娘娘的命。
又是一个寒冬，紫禁城又被素白包裹。鹅毛大雪纷飞，似是要将整个紫禁城埋葬。
“朕老了！这天下，日后还得你来看管了！”叶温辞传召宋宰相，语重心长道。
宋晚玉眼皮微跳，他看向沧桑不已的幽帝，“陛下正值盛年！斯人已逝，还望陛下保重。”
叶温辞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宋晚玉的肩头，接着便扬长而去。
昔日高大颀长意气风发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矮小，落寞。
宫道上皆是年轻的宫人，宫人将头缩在绒毛头襟中，嘟囔道：“听我师傅所言，自皇后娘娘掉落冰湖薨逝以后。陛下便命人将冰湖填埋，今年天气这般严寒，风霜这般大，冰湖怎得又裂开了？”
宫人的话如同耳畔风一般，很快消失在身后。叶温辞自知时机已到，顺着记忆深处最恐惧的地方缓缓走了过去。
正如宫人所言，曾经填埋的冰湖又再现面前。冰渣四溢，里头是寒冷深不见底的湖水。
当年，皇后便是因着跌落湖水而香消玉殒。
如今盛世清曲，百姓安居乐业。世间再无他忧心的地方。更何况，宋晚玉是个好官，定然会看管天下。
思及此，男子薄唇终究露出几分笑意。望着因着阴沉天色愈发昏暗的湖水，他微眯双眸。
纵身一跃，不过挣扎几番，到底是淹没于黑暗刺骨的湖水中。
皇后当年经受的痛苦，他如今感同身受。
或许在泉下，他与皇后，终于相见了！
……
冰湖旁边，站着一容貌绝世，堪称绝色的女子。女子凝视着那倒在冰湖中已然没有呼吸的男子，天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身上，只见他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这么多年，终是解脱了么？
二十年来，风雨不改。她看着他在祈福殿从少年逐渐成为中年，听着他同神佛发誓，想要再见皇后。
她从未想到，原先听闻皇后灵魂哭诉的薄情寡义男子，竟然这般重情重义。
遥想二十年前，皇后病重以前，他派遣宫人，寻找她的下落，只为给他的皇后医治。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叶温辞仍是幼童之时，云皇贵妃薨逝后，他看着湍急的江水，竟想着跳下，草草结束此生。
而她，不过是在顺手救了他罢了。
自此，她便成了他口中的江姑娘！
二十年前，皇后病重，为了皇后，他毅然选择派遣宫人，求助她。
只是，她当时未曾现世，以至于皇后早逝。
原以为，他必定同寻常夫妻一般。妻子死后，消沉数月，便开始新生活。
却不曾想，他竟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情痴。
“江姑娘”终是动了恻隐之心，她对着站在冰湖旁边男子的灵魂问道：“若是重来一世！你可曾愿意？”
一穿着厚重的宫人在冰天雪地的宫道中奔行，望着养心殿的方向，宫人的脸色更是阴沉如同下着大雪的苍穹。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整个养心殿亮如白昼。八角熏笼散发着幽沉的凝神香，直直往天边涌去。苏公公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茶盏，正欲劝导坐在龙案前全神贯注的年轻帝王。
门帘被人掀开，大小不一的珍珠齐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清阳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连眼皮都未曾抬起的冷脸君王，清阳跪在地上，低声道：“禀陛下，长宁殿那边传来消息，皇后娘娘薨了！”
龙案上的男子终于抬起头来，执着狼毛墨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墨顿时在洁白的青竹纸上晕染开。
一旁端着茶盏的苏公公闻言，身子不禁颤抖一番，温热的茶水烫红了双手。他抬眸看向帝王，只见帝王的脸上依旧如同落在庭院中的冰霜一般，冷得瘆人，且看不出任何情绪。
“嗯！”不过片刻，叶温辞将被墨水晕染开的青竹纸肆意揉成一团，随后轻轻扔在地板上。
苏公公将茶盏放在一旁，摸着被茶水烫得泛红的手，悲声问道：“陛下不去看一眼吗？”
叶温辞摇了摇头，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只淡淡道：“一切交由内务府处置！”
“可……”苏公公还想要说些什么 ，直至看到帝王的眉头微蹙，喉中想要为皇后娘娘求情的话到底噎回腹中。
这宫中，谁人不知晓陛下极其厌恶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家世低微，朝中无人可帮衬。陛下既没有母族帮衬，又没有妻族效力。先皇后与贤太妃又极其狠毒，新帝这一路走来谈何容易？
更听闻，新帝的心中早早就有了心上人。当年就是先帝因着太皇太后的缘故，这才勉强为其赐婚。两两相望，唯余失望，想来没有在登基之时废黜皇后娘娘的位份，已然是新帝念及旧情了！
“奴才这便去吩咐！”苏公公想起皇后娘娘的音容笑貌，心中更是寒了几分。
宫中人人皆看得出，皇后娘娘对陛下一往情深。为了陛下的前程，更是罔顾自身的声誉。得知淑妃娘娘意欲勾结外戚，架空新帝。
素来和善的皇后娘娘竟罔顾礼法，处死淑妃。唯恐陛下的双手沾上鲜血。自此，贤后成了毒后。人人皆说，皇后善妒，皇后不贤，皇后阴险。
只有在后宫伺候多年的苏公公才知晓，皇后娘娘这是为陛下铲除异己罢了。
哪怕落得双手血淋淋，也在所不辞。
只可惜，到头来皆是一厢情愿罢了。
废后诏书还是他亲自送给病入膏肓的皇后娘娘手中，彼时皇后娘娘面如死灰，哀莫大于心死。嘴里只念叨着，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
偌大养心殿只剩下清阳与叶温辞两人。殿内甚是安静，唯听到叶温辞翻阅奏折的声音。清阳自幼便跟在新帝身边 ，又怎么会不知他为何这般做?
他轻叹一声，看着被世人称道无心的陛下，终是忍不住问道：“宋家贩卖私盐，从中获利。按照大幽律法，定然是株连九族！朝中弹劾皇后娘娘的奏折这般多，陛下全然揽下。如今又为了宋家上下日夜不休，陛下当真是良苦用心。只是世人却称，陛下冷血无情！”
“皇后这般为朕，朕自然要倾心相待！朕知晓，宋家乃皇后的心病，当初让玉儿跪在长宁殿实属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平复群臣之怒？”叶温辞哽咽道，语气多了几分寒意。
清阳看着瘦削了一圈的新帝，天光涌现，落在男子清隽的脸上，赫然将其眼眶处的青色衬托得愈发明显。
“宋家本应后日满门抄斩。因着陛下，先放宋家众人流放边疆。如今陛下又想法设法将宋家人带回！陛下心中，定然难受不已！”清阳心疼说道。
“难受不已？”叶温辞看着烛台中燃尽了的灯火，唯剩下烧得发黑的烛心，眼眶通红，“再难受，又如何能顶的上皇后临终前朕颁布的废后诏书？想来皇后，定然是狠毒了朕！”
清阳见叶温辞将一切都怪罪于自己，连忙走了上前将那发黑的烛心取了出来。
他宽慰道：“若是皇后娘娘泉下有知，陛下不过是想着用废后诏书堵住弹劾皇后的群臣，定然会理解陛下的！陛下明明想好了，待皇后娘娘谋害妃嫔的事情过去了，再复皇后娘娘的位置。可谁知，娘娘到底是熬不过寒冬……”
“是朕无能！”两行清泪划过男子沧桑的面容，身上的力气恰如黄沙流逝一般，男子高大颀长的身影无力一软，瘫坐在地上悔恨不已，“如若朕能把持前朝后宫之事，又怎会让皇后心寒至此？遭受世人谩骂？”
“陛下……”清阳走了上前，将瘫倒在地痛哭流涕的新帝扶了起来，心中痛楚不已。
自云皇贵妃薨后，他还是头一回见陛下心痛到难以自拔。
可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太晚。他搀扶着新帝，听着他撕心裂肺的痛哭。
……
翌日，苏公公顶着青色的眼眶走进养心殿，他抬眸看向坐在龙椅的新帝。
他背动着天光，以至于苏公公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想起昨日新帝得知皇后薨了那凉薄的样子，苏公公后背生出鸡皮疙瘩，“陛下，内务府道已然准备好棺椁。陛下可要去见娘娘最后一面？”
雍容华贵的男子颔首，想起什么正欲开口之时。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冷冷道：“好！”
宫阶布满了飘零进来的雪花，宫人们因为皇后娘娘薨逝的事情而忙碌。
雪花在炭盆的炙烤下，终究是化作水珠渗透进地板上。
年轻帝王踏足在宫阶上，一不留神竟摔倒在地。
苏公公心头一惊，连忙跑上前去搀扶。待走进以后，他这才看清男子狭长的凤眸布满了宛若蜘蛛丝一般的红丝。
“带朕去！去见她最后一面！”叶温辞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看着被茫茫大学铺盖的宫道，语气竟带了几分恳求。
长宁殿，宫人穿着素白的丧服跪在两侧。痛哭声响彻云霄。
寓春和望夏跪在最前侧，看着长眠于棺椁中的皇后娘娘，视野模糊不堪。
像是睡着一般，宋清纭在棺椁中依旧美艳。不少宫人收到她恩惠，看着皇后娘娘落寞的样子，更是心疼。
“皇上驾到！”不多时，宫殿外传来苏公公的声响。
寓春和望夏往后挪了挪，只见一华贵精致的锦云靴映入眼帘。
皇后娘娘日盼夜盼，终究是盼到了陛下的来临。
寓春伸手擦泪，打心眼里为皇后娘娘感到高兴。到底夫妻一场，哪怕他再恨她，亦是会因着夫妻情谊见她最后一面。
倒是可怜皇后娘娘，穷尽一生竟得到这样的结果。
不过片刻，那驻足在棺椁的锦云靴转身，随后扬长而去。
望夏慌了神，失了礼仪沙哑着声音问道：“陛下这是去哪儿？”
男子颀长的身影在涌进宫殿的天光中拖出斜斜的长影，他头也没回，语气冰凉，“朝中事务紧急，眼下已然送了皇后最后一程。朕自是要去上朝！”
寓春怔怔地看着男子踏出长宁殿，昔日交代的绿梅早就枯萎，如今正在窗牖那处腐烂。
天再冷，也顶不过那凉薄之人的寒意。
寓春看着孤零零躺在棺椁的皇后娘娘，那是她自幼陪伴的主子，更是她的姐姐。
她盼了一生，等了一生，守了一生。却换来这般结局。
寓春哭着哭着，忽而大笑起来，“娘娘，您看见了吧？这就是您心心念念的男子。奴婢忽而庆幸，娘娘您走得这般早！毕竟，凉薄之人，如何偕老？”
苏公公面色一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殿门。殿门并没有人，唯有天光细碎的光影。
“寓春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苏公公小声说道。
望夏恨恨说道，“奴婢原先也替娘娘感到不值！如今也是庆幸，娘娘若是还在世，见到他这般薄情寡义，指不定会多痛！”
寓春发愣，看到棺椁中女子的脸，便想起了她们的一生。她握紧了拳头，“娘娘，小姐，寓春不会让您孤零零的！”
话音刚落，便听到“砰”的一声。寓春倒在血泊之中，双眸睁大，怎么也合不上。
望夏也欲跟着寓春一头撞死，却被回过神来的苏公公派人拉住。
见双手被擒，无力反扑，望夏痴痴笑道，“好！奴婢便睁着这双眼，且看那负心郎会落得怎样的结局。”
……
从长宁殿出来以后，叶温辞如同无事人一般依旧上朝。
群臣震惊，且看那坐在龙椅上的新帝面容平静，似是并不因皇后的薨逝而难过。
众人生畏，连同欲上奏处斩宋家的老臣也绝口不提此事。
下朝以后，叶温辞卸下面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在宫道上。
大雪始终不曾停歇，天色愈发昏沉。叶温辞走在空荡荡的宫道上，竟不知所终。
烧得焦黑的椒房殿赫然出现在眼前，叶温辞忽而明白。当年他父皇看着心爱之人死在面前，心中有多痛。
寒风如刀，刀刀透过男子的喉咙，直直穿向千疮百孔的心。
他伸出惨白的指尖，从眼眶处划过，而后忽而笑了起来。明明沉受着锥心之痛，可他的泪似是流干一般，怎么也流不出来。
雪越下越大，男子的双腿在厚厚的积雪中已然麻木。拖着残躯，蓦然间竟走到了祈福殿。
祈福殿灯火通明，神佛在烛火的照耀下金光熠熠。叶温辞从前对神明的存在嗤之以鼻，但这一回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祈福殿。
殿内温暖如春，走到殿内，叶温辞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就被风霜冻僵。温度骤变，他赫然倒在宫殿中。
双腿使不上劲，看着慈悲为怀，含着普度众生笑意的神明。叶温辞心中竟产生了荒谬的念头。
他攀爬着，双手因着用力，指甲外翻，地板上霎时间留下一片猩红的痕迹。
似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离神佛不过几尺的距离，可恰恰是这几尺，却如同九尺银河一般，怎么也越不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残缺的指甲掉落下来。他终于爬到佛像面前，想起从前看着皇祖母供奉神佛的模样。
叶温辞趴在地上，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合成十，虔诚说道：“信男叶温辞，恳求神佛开恩，拯救吾妻。信男愿折寿数十年，只为换得吾妻。”
许是觉得诚意不足，感动不了神明，叶温辞又继续道：“信男愿以命换命，只为吾妻能重回人世！”
祈福殿并没有回应，只听到风卷残烛的声音。
他便在祈福殿祈福了一夜，眼中有泪，却如何也留不下来。他知晓，定是他的亡妻恨他怨他。
待人们发现之时，叶温辞已然昏迷得不省人事。
太医为其医治时，只听到新帝口中絮絮叨叨，“纭儿，莫要离开朕！”
原来，幽帝有心，只是世人不知。
……
二十年后。
大幽在幽帝的统治下，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正值太平盛世。
群臣看着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陛下，忧心忡忡。宰相之位兜兜转转，还是让宋晚玉做了。
每每上朝，定是劝陛下广开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然而幽帝总是置之不理，只敷衍道日后再说。
天下太平后，陛下闲暇的时光多了。宫人们时常看到，幽帝在长宁殿一坐便是一夜。
自从皇后娘娘薨逝以后，后宫再无妃嫔。幽帝孤身一身，在深宫中由为落寞，
若非九王爷时常进宫陪伴陛下，只怕陛下在宫中的日子更是难熬。
在身旁伺候的宫人总听陛下对九王爷称赞皇后娘娘的事情，每每谈到皇后，陛下总是愁容收尾。
夜深人静之时，长宁殿的宫人时常能看到幽帝拿着一个破碎不已的铃铛在笑。
听年长的宫人说，这乃当初陛下赠予皇后的物品。当初皇后下葬，陛下曾言将皇后用过的东西都烧了。
许是天意，陛下赠予皇后的铃铛竟留了下来。
皇后薨逝后，便再无人看到陛下脸上露出笑颜。除却夜深人静时，看到陛下抚摸着长宁殿依旧如故的摆设，执着那泛黄的铃铛，笑着笑着眼泛泪花。
因着陛下信佛的缘故，二十年来，祈福殿的香火不绝。总有宫人看着陛下往祈福殿一待，便是数日。
听祈福殿的大师说道，数十年来陛下口中说得最多的，便是以命换命。想要用他的命，换回皇后娘娘的命。
又是一个寒冬，紫禁城又被素白包裹。鹅毛大雪纷飞，似是要将整个紫禁城埋葬。
“朕老了！这天下，日后还得你来看管了！”叶温辞传召宋宰相，语重心长道。
宋晚玉眼皮微跳，他看向沧桑不已的幽帝，“陛下正值盛年！斯人已逝，还望陛下保重。”
叶温辞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宋晚玉的肩头，接着便扬长而去。
昔日高大颀长意气风发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矮小，落寞。
宫道上皆是年轻的宫人，宫人将头缩在绒毛头襟中，嘟囔道：“听我师傅所言，自皇后娘娘掉落冰湖薨逝以后。陛下便命人将冰湖填埋，今年天气这般严寒，风霜这般大，冰湖怎得又裂开了？”
宫人的话如同耳畔风一般，很快消失在身后。叶温辞自知时机已到，顺着记忆深处最恐惧的地方缓缓走了过去。
正如宫人所言，曾经填埋的冰湖又再现面前。冰渣四溢，里头是寒冷深不见底的湖水。
当年，皇后便是因着跌落湖水而香消玉殒。
如今盛世清曲，百姓安居乐业。世间再无他忧心的地方。更何况，宋晚玉是个好官，定然会看管天下。
思及此，男子薄唇终究露出几分笑意。望着因着阴沉天色愈发昏暗的湖水，他微眯双眸。
纵身一跃，不过挣扎几番，到底是淹没于黑暗刺骨的湖水中。
皇后当年经受的痛苦，他如今感同身受。
或许在泉下，他与皇后，终于相见了！
……
冰湖旁边，站着一容貌绝世，堪称绝色的女子。女子凝视着那倒在冰湖中已然没有呼吸的男子，天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身上，只见他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这么多年，终是解脱了么？
二十年来，风雨不改。她看着他在祈福殿从少年逐渐成为中年，听着他同神佛发誓，想要再见皇后。
她从未想到，原先听闻皇后灵魂哭诉的薄情寡义男子，竟然这般重情重义。
遥想二十年前，皇后病重以前，他派遣宫人，寻找她的下落，只为给他的皇后医治。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叶温辞仍是幼童之时，云皇贵妃薨逝后，他看着湍急的江水，竟想着跳下，草草结束此生。
而她，不过是在顺手救了他罢了。
自此，她便成了他口中的江姑娘！
二十年前，皇后病重，为了皇后，他毅然选择派遣宫人，求助她。
只是，她当时未曾现世，以至于皇后早逝。
原以为，他必定同寻常夫妻一般。妻子死后，消沉数月，便开始新生活。
却不曾想，他竟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情痴。
“江姑娘”终是动了恻隐之心，她对着站在冰湖旁边男子的灵魂问道：“若是重来一世！你可曾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