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落成雪，山隘浸余晦。几经星河流转，入目再无过往。北方边境的一座破落小城，这些年人烟稀少，眼瞅着是越发荒凉了。
偶尔有外出经商的西域商贾在此地经过，或是走南闯北的江湖艺人稍稍歇脚。便再难见到什么人了。
这个小戏班成立的时间不长，唱鼓曲戏剧的，平日里各处演出，一辆黄牛拉得破车装着两大箱妆奁，四海为家磨练技艺连带着挣一点点辛苦钱。
罗生是戏班里最小的孩子，豆嘣大点儿的个子紧赶慢赶地跟在破车后头跑，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被师兄一个脑瓜崩打在后脑勺，这才撇撇嘴专心赶路。
这个地方实在太过荒凉了。罗生晚间坐在镇上唯一一家旅店门口的台阶上，听着屋子里师兄同师父抱怨。整个镇子加起来怕是都不足百十口人，在这种地方演出是挣不着什么钱的。
老师父微微叹气，就着一碟花生半瓢浊酒，同徒弟们讲起些陈年旧事。
“许多许多年前在我还小的时候，这地界也是相当繁华的。那个时候啊，它还叫盛京城，可惜后来叛军入境，一把大火把那巍峨皇城烧了个干净。”
入夜到处漆黑一片，便是天上的星星都少的可怜。罗生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反复想起白日里师父讲得故事。
那位朝阳般伟大的公主，和故事里空前绝后的瑶池盛宴。
罗生想得心下痒痒，索性跳下床溜出门去，往故事里皇城的方向走。许多许多年前，这里满目金碧辉煌，处处雕栏玉砌。
可此时……
罗生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愣神，哪里还有什么巍峨殿宇，只余一截宫墙半扇朱门，四下杂草丛生，入目唯余荒凉。
罗生心下震惊，颤悠悠地触碰宫门，朱漆早已脱落露出里面生了锈的铜门，他费了好大劲推开条缝，铜门吱吱呀呀携着刮起的一阵秋风呼啸。
摸索着上了城墙，石砖破损缝隙里长出杂草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实在磕磕绊绊，所以猛然踩到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罗生一瞬间吓得魂都要没了。
“哎呦！”这坨软乎乎的东西居然还会说话，“走路要当心哟，小屁孩。”
罗生好半天才勉强镇静下来，这才看清楚眼前竟是活生生一位老人！罗生吓了一跳，赶忙蹲下询问，“实是抱歉，这位老婆婆可有伤到哪里？”
老年人花白了头发眼神也不太好，人却是慈祥的很，摇摇头并不在意，反倒是笑眯眯拉他坐下，揉揉小孩毛绒绒的脑袋瓜，“这样晚了，来这里做什么？怎么家大人不看着你点？”
婆婆的手暖烘烘的，罗生咧嘴笑起来，“我是跟着戏班来此地演出的，听师父讲以前这里很是繁华，心下好奇便想着过来看看。”说着他环顾四周，声音又沉了下去，“只是如今看来却完全不是同一副光景了。”
“那般的盛况空前，婆婆可曾亲眼见过？”
这话到让眼前这位老人很是愣了一下，她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似是陷入某段回忆，又仿佛只是在原地呆呆地等了一阵风吹过来。
“我忘记了……”最后，她只是这样说。
罗生倒也并不在意，大概老人家总是这般记性不好的，他便笑呵呵换了话题，“那婆婆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奥，对了！”这倒是提醒了婆婆，她欢喜的甚至有点迫不及待的，拉着小孩的手叫他往城南方向看，“我看烟花呢！”
罗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漆黑一片，连星星都没有几颗。
“啊。”她的满心欢喜在一瞬间落寞下来，如潮水浪头打来转瞬又汹涌离去，而她独自一人被落在了泥沼的戈壁，“没有了……”
烟花落幕，盛宴难再，百姓流离，王朝倾颓，国破山河更迭，城春草木幽深，什么都没有了。
她好像突然之间黄粱一梦，转瞬皆已成空。天地为笼故梦成枷锁，到如今大梦慌醒，她已被困在这里悠悠五、六十载。
“沈婻蓎，请你自由自在地高飞。”她曾这样对一位女孩说，可当她抬脚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羸弱又坚定，是她万千痛苦轮回中仅此一次的，救赎。
“谢谢你，谢黎。”沈婻蓎摇摇头，然后笑起来，“已经足够了。”
生命啊，自由啊，归途中的爱人，以及远方林野间的风，都是我深切祈盼弥足珍重的东西。可是当我站在此刻，那些所有又都可以放弃。
“如果我在此处逃跑，那从此以后苟活下去的都不再是沈婻蓎。所以我必须去。”
谢黎长久地注视她，直直看透她眼底，又透过这双眼睛看到曾经见过的许多双眼睛。而这双和那许多许多双，又全然不一样。
所以谢黎沉默了许久，最后点点头。头颅中袭来的眩晕感越发猛烈，这是每次自己濒死前的预兆。她跌跌撞撞地摸到城墙根处坐下来，看着沈婻蓎一步步走向她的战场。
夜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吹得她衣袖阵阵作响，女孩独自立于阵前，恍若千军万马。
“吾乃，大姜长公主，沈婻蓎！”
谢黎捂着心口窝在角落，合眼感受着身体里一点点微妙的变化，血液从心脏出发流经身体的每一根毛孔，在头脑中反复盘绕，最后又流回心脏。眩晕感一点点消散，连带着灵魂深处某种长久缠绕的牵绊，都在一点点的缓慢地瓦解。
谢黎舔了下嘴角，感觉到唇瓣有些干裂，她伸手摸摸脸颊，皮肤被风吹久了变得干涩，最后她高高仰头看向天空中的月亮，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而风里已经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那一夜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她都已记不清楚，只隐约瞧见旌旗避天，沙场尘烟飞散。她昏昏沉沉睡了很久，但梦中却十分清明，不同于以往很多次死亡后坠入的深渊，那个梦里再不是漆黑一片。
她的思绪在白日晴空中飞旋，落入一个从不曾见过的世界，眼前无数棵笔直的黑色巨树直插云霄，任凭她拼命仰头都看不到顶。她在黑色的森林中奔跑，探寻不到林域的边界，直到在森林深处看到唯一一棵白色的树，它更加粗壮，更加高耸，可是它落在阳光下，显得那样孤寂。
莫名其妙的，谢黎看着它落下泪来。
这梦境虚虚实实反反复复，她一会儿沉入深海，一会儿遨游天际，梦里仿佛遇到无数的人，可她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最后她落在一颗奇怪的星球上，河里流得是蜜，树上结得是糖，头顶永远是绮丽绸缎般的粉色霞光，如果有人宣说爱意，天空就会落下粉红色的雪。
那一天，她坐在翡翠色的树下，看了三百场大雪。
“醒醒啊，这位姑娘，快醒醒！”
谢黎迷迷糊糊地被人推醒，眼前是个士兵打扮的人。谢黎跟着士兵下得城墙来，回身一望满目疮痍陡觉心惊，才知道那夜长公主以身殉国，襄王找不到御赐的金牌，竟直接一把大火扔进皇城，想把那金牌和这皇城统统烧毁。
后来幸得少将军及时赶到，侥幸救出宫中百姓，只是火势实在迅猛，不到夜半整座皇城已然淹没于火海。
“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得以熄灭，整个皇城都烧没了，就留下这么两片城墙一座空门，你这小丫头运气实在不错，偷偷藏在城墙的角落里，竟落得个平安无事。”士兵笑着将她领到空旷处，往南指了指，“这处现下都被将军的人围住，平头百姓不得入内的。你顺着大街往南走，将军设置的难民营暂时安置在城门口，你到那去能领碗热粥喝嘞。”
谢黎愣了愣，在这长串字句中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字眼，“少将军。”
白英！
她立刻弯曲手指，心中的激动满溢难控，她的将军战胜归来，她的少年平安无事，她太想立刻见到他，告诉他，我们终于，不必再次分离。
我们终于，不必分离。
风从耳边轻轻吹过，带着木材烧焦的苦涩味道，谢黎微微睁眼，对上士兵疑惑的目光，“姑娘，你想什么呢？”
谢黎心脏骤然跳动。
她仍不死心，再次屈指在心下默念，可再睁眼眼前依旧是烧毁的城墙，和看着她莫名其妙的小士兵。
她没有法力了……
谢黎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心慌。这份恐慌在听到传令士兵的回答后就彻底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位姑娘，将军的确说他不认识您，您还是快快去难民营寻找亲属吧，不要再在此地多加逗留了。”传令士兵看着她满眼无奈，“如今寒风正盛，你在此处再蹲四个时辰，少将军日理万机也断然不会见你的。”
谢黎摇摇头，执拗的有点不可理喻的，依旧抱臂蹲坐在军营门口，“我在此处等他，我有话想同他讲。”
那士兵无奈地叹口气，便也不再相劝，只当她是某个心悦将军爱而不得的女子，心下嗤笑两声就不再理会。
这风确实冷得很，北方的天儿啊，料峭春寒，是谢黎以前从来体会不到的感受。她开始畏惧严寒，也能感受到疲饿，肚子里饥肠辘辘，脑袋里昏昏沉沉。原来做人这般辛苦，谢黎依靠着枯树干哆哆嗦嗦地想，怪不得人们总是害怕死亡。
后来她还是见到了白英，他前呼后拥地簇拥在一堆人当中，从她面前走过一眼都没瞧她。或许某个瞬间里他们也曾遥遥对视，但谢黎实在看不真切，只觉得那里灯火辉映过分刺眼，她的少年凌厉的脸上更添棱角，眼中蒙着亘古不化的寒霜。
待大部队过去，守门的小兵又贱兮兮地凑过来同她打趣，“你不是同少将军熟识的很？怎么如今见到了，反倒不赶紧追上去把你想说的话告诉将军嘞？”
谢黎却摇摇头突然笑了，“不说了。”她叹口气，然后撑着僵直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起身，在小兵不解的眼神中一步步背离皇城向远处走去。
她在城里寻了三日，终于找到了受灾区帮着垒砌房屋的林深，小伙子更加瘦削，皮肤倒是晒得黢黑。
她趁着林深休息的时候凑上前去，笑呵呵地问他，“小哥可否赏口水喝？”
林深赶忙扶她坐下，把自己的水袋递给她，“这位姑娘，如今战乱不平，怎的一个人在此处流浪？”
“我家里人都不在了。”谢黎摇摇头，抱着水袋狼吞虎咽。
“姑娘慢些喝，不够还有的。”
喝到肚子微鼓，谢黎才心满意足地叹口气，脸上模样也明亮起来，“我见小哥心地良善，特有一事相托。此事事关重大，不知小哥可愿相助？”
林深闻言眉头微锁，略微踌躇还是说道：“姑娘请讲。”
谢黎笑起来，从怀中掏出层层包裹的一个巾帕，缓缓打开，里面赫然躺着那枚传国的御赐金牌。“此事恐危及性命，不知小哥可否还愿意。”
林深接过金牌，表情严肃而认真，郑重其事地回道：“林深，定不负相托！”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愿君此去，鹏程万里，天高海阔！”
“那姑娘你呢？”
“我？我就留在这里，有人叫我在这儿等他，答应我会很快回来。”
后来，新帝登基，王朝建立，经济重心逐渐南移。旧日都城逐渐衰败，破落成了边境的一座小城。
人们再不记得它曾叫盛京，但会永远铭记这里曾有位公主，以一己之力保护传国金牌不落入贼人之手，稳住王朝根基，并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盛京城中四十万八千三百二十五名普通百姓。
她生如烈日骄阳，长如鹰击长空。她是大姜王朝巍峨三百年来，最伟大的公主。
那位永远如朝阳般的公主，曾那般明媚耀眼，却又转瞬即逝。
“婆婆，您怎么哭了？”罗生问。
“我要离开了。”谢黎想了想。
“去哪？”
“往桃花盛开的地方去。”
偶尔有外出经商的西域商贾在此地经过，或是走南闯北的江湖艺人稍稍歇脚。便再难见到什么人了。
这个小戏班成立的时间不长，唱鼓曲戏剧的，平日里各处演出，一辆黄牛拉得破车装着两大箱妆奁，四海为家磨练技艺连带着挣一点点辛苦钱。
罗生是戏班里最小的孩子，豆嘣大点儿的个子紧赶慢赶地跟在破车后头跑，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被师兄一个脑瓜崩打在后脑勺，这才撇撇嘴专心赶路。
这个地方实在太过荒凉了。罗生晚间坐在镇上唯一一家旅店门口的台阶上，听着屋子里师兄同师父抱怨。整个镇子加起来怕是都不足百十口人，在这种地方演出是挣不着什么钱的。
老师父微微叹气，就着一碟花生半瓢浊酒，同徒弟们讲起些陈年旧事。
“许多许多年前在我还小的时候，这地界也是相当繁华的。那个时候啊，它还叫盛京城，可惜后来叛军入境，一把大火把那巍峨皇城烧了个干净。”
入夜到处漆黑一片，便是天上的星星都少的可怜。罗生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反复想起白日里师父讲得故事。
那位朝阳般伟大的公主，和故事里空前绝后的瑶池盛宴。
罗生想得心下痒痒，索性跳下床溜出门去，往故事里皇城的方向走。许多许多年前，这里满目金碧辉煌，处处雕栏玉砌。
可此时……
罗生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愣神，哪里还有什么巍峨殿宇，只余一截宫墙半扇朱门，四下杂草丛生，入目唯余荒凉。
罗生心下震惊，颤悠悠地触碰宫门，朱漆早已脱落露出里面生了锈的铜门，他费了好大劲推开条缝，铜门吱吱呀呀携着刮起的一阵秋风呼啸。
摸索着上了城墙，石砖破损缝隙里长出杂草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实在磕磕绊绊，所以猛然踩到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罗生一瞬间吓得魂都要没了。
“哎呦！”这坨软乎乎的东西居然还会说话，“走路要当心哟，小屁孩。”
罗生好半天才勉强镇静下来，这才看清楚眼前竟是活生生一位老人！罗生吓了一跳，赶忙蹲下询问，“实是抱歉，这位老婆婆可有伤到哪里？”
老年人花白了头发眼神也不太好，人却是慈祥的很，摇摇头并不在意，反倒是笑眯眯拉他坐下，揉揉小孩毛绒绒的脑袋瓜，“这样晚了，来这里做什么？怎么家大人不看着你点？”
婆婆的手暖烘烘的，罗生咧嘴笑起来，“我是跟着戏班来此地演出的，听师父讲以前这里很是繁华，心下好奇便想着过来看看。”说着他环顾四周，声音又沉了下去，“只是如今看来却完全不是同一副光景了。”
“那般的盛况空前，婆婆可曾亲眼见过？”
这话到让眼前这位老人很是愣了一下，她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似是陷入某段回忆，又仿佛只是在原地呆呆地等了一阵风吹过来。
“我忘记了……”最后，她只是这样说。
罗生倒也并不在意，大概老人家总是这般记性不好的，他便笑呵呵换了话题，“那婆婆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奥，对了！”这倒是提醒了婆婆，她欢喜的甚至有点迫不及待的，拉着小孩的手叫他往城南方向看，“我看烟花呢！”
罗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漆黑一片，连星星都没有几颗。
“啊。”她的满心欢喜在一瞬间落寞下来，如潮水浪头打来转瞬又汹涌离去，而她独自一人被落在了泥沼的戈壁，“没有了……”
烟花落幕，盛宴难再，百姓流离，王朝倾颓，国破山河更迭，城春草木幽深，什么都没有了。
她好像突然之间黄粱一梦，转瞬皆已成空。天地为笼故梦成枷锁，到如今大梦慌醒，她已被困在这里悠悠五、六十载。
“沈婻蓎，请你自由自在地高飞。”她曾这样对一位女孩说，可当她抬脚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羸弱又坚定，是她万千痛苦轮回中仅此一次的，救赎。
“谢谢你，谢黎。”沈婻蓎摇摇头，然后笑起来，“已经足够了。”
生命啊，自由啊，归途中的爱人，以及远方林野间的风，都是我深切祈盼弥足珍重的东西。可是当我站在此刻，那些所有又都可以放弃。
“如果我在此处逃跑，那从此以后苟活下去的都不再是沈婻蓎。所以我必须去。”
谢黎长久地注视她，直直看透她眼底，又透过这双眼睛看到曾经见过的许多双眼睛。而这双和那许多许多双，又全然不一样。
所以谢黎沉默了许久，最后点点头。头颅中袭来的眩晕感越发猛烈，这是每次自己濒死前的预兆。她跌跌撞撞地摸到城墙根处坐下来，看着沈婻蓎一步步走向她的战场。
夜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吹得她衣袖阵阵作响，女孩独自立于阵前，恍若千军万马。
“吾乃，大姜长公主，沈婻蓎！”
谢黎捂着心口窝在角落，合眼感受着身体里一点点微妙的变化，血液从心脏出发流经身体的每一根毛孔，在头脑中反复盘绕，最后又流回心脏。眩晕感一点点消散，连带着灵魂深处某种长久缠绕的牵绊，都在一点点的缓慢地瓦解。
谢黎舔了下嘴角，感觉到唇瓣有些干裂，她伸手摸摸脸颊，皮肤被风吹久了变得干涩，最后她高高仰头看向天空中的月亮，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而风里已经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那一夜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她都已记不清楚，只隐约瞧见旌旗避天，沙场尘烟飞散。她昏昏沉沉睡了很久，但梦中却十分清明，不同于以往很多次死亡后坠入的深渊，那个梦里再不是漆黑一片。
她的思绪在白日晴空中飞旋，落入一个从不曾见过的世界，眼前无数棵笔直的黑色巨树直插云霄，任凭她拼命仰头都看不到顶。她在黑色的森林中奔跑，探寻不到林域的边界，直到在森林深处看到唯一一棵白色的树，它更加粗壮，更加高耸，可是它落在阳光下，显得那样孤寂。
莫名其妙的，谢黎看着它落下泪来。
这梦境虚虚实实反反复复，她一会儿沉入深海，一会儿遨游天际，梦里仿佛遇到无数的人，可她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最后她落在一颗奇怪的星球上，河里流得是蜜，树上结得是糖，头顶永远是绮丽绸缎般的粉色霞光，如果有人宣说爱意，天空就会落下粉红色的雪。
那一天，她坐在翡翠色的树下，看了三百场大雪。
“醒醒啊，这位姑娘，快醒醒！”
谢黎迷迷糊糊地被人推醒，眼前是个士兵打扮的人。谢黎跟着士兵下得城墙来，回身一望满目疮痍陡觉心惊，才知道那夜长公主以身殉国，襄王找不到御赐的金牌，竟直接一把大火扔进皇城，想把那金牌和这皇城统统烧毁。
后来幸得少将军及时赶到，侥幸救出宫中百姓，只是火势实在迅猛，不到夜半整座皇城已然淹没于火海。
“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得以熄灭，整个皇城都烧没了，就留下这么两片城墙一座空门，你这小丫头运气实在不错，偷偷藏在城墙的角落里，竟落得个平安无事。”士兵笑着将她领到空旷处，往南指了指，“这处现下都被将军的人围住，平头百姓不得入内的。你顺着大街往南走，将军设置的难民营暂时安置在城门口，你到那去能领碗热粥喝嘞。”
谢黎愣了愣，在这长串字句中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字眼，“少将军。”
白英！
她立刻弯曲手指，心中的激动满溢难控，她的将军战胜归来，她的少年平安无事，她太想立刻见到他，告诉他，我们终于，不必再次分离。
我们终于，不必分离。
风从耳边轻轻吹过，带着木材烧焦的苦涩味道，谢黎微微睁眼，对上士兵疑惑的目光，“姑娘，你想什么呢？”
谢黎心脏骤然跳动。
她仍不死心，再次屈指在心下默念，可再睁眼眼前依旧是烧毁的城墙，和看着她莫名其妙的小士兵。
她没有法力了……
谢黎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心慌。这份恐慌在听到传令士兵的回答后就彻底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位姑娘，将军的确说他不认识您，您还是快快去难民营寻找亲属吧，不要再在此地多加逗留了。”传令士兵看着她满眼无奈，“如今寒风正盛，你在此处再蹲四个时辰，少将军日理万机也断然不会见你的。”
谢黎摇摇头，执拗的有点不可理喻的，依旧抱臂蹲坐在军营门口，“我在此处等他，我有话想同他讲。”
那士兵无奈地叹口气，便也不再相劝，只当她是某个心悦将军爱而不得的女子，心下嗤笑两声就不再理会。
这风确实冷得很，北方的天儿啊，料峭春寒，是谢黎以前从来体会不到的感受。她开始畏惧严寒，也能感受到疲饿，肚子里饥肠辘辘，脑袋里昏昏沉沉。原来做人这般辛苦，谢黎依靠着枯树干哆哆嗦嗦地想，怪不得人们总是害怕死亡。
后来她还是见到了白英，他前呼后拥地簇拥在一堆人当中，从她面前走过一眼都没瞧她。或许某个瞬间里他们也曾遥遥对视，但谢黎实在看不真切，只觉得那里灯火辉映过分刺眼，她的少年凌厉的脸上更添棱角，眼中蒙着亘古不化的寒霜。
待大部队过去，守门的小兵又贱兮兮地凑过来同她打趣，“你不是同少将军熟识的很？怎么如今见到了，反倒不赶紧追上去把你想说的话告诉将军嘞？”
谢黎却摇摇头突然笑了，“不说了。”她叹口气，然后撑着僵直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起身，在小兵不解的眼神中一步步背离皇城向远处走去。
她在城里寻了三日，终于找到了受灾区帮着垒砌房屋的林深，小伙子更加瘦削，皮肤倒是晒得黢黑。
她趁着林深休息的时候凑上前去，笑呵呵地问他，“小哥可否赏口水喝？”
林深赶忙扶她坐下，把自己的水袋递给她，“这位姑娘，如今战乱不平，怎的一个人在此处流浪？”
“我家里人都不在了。”谢黎摇摇头，抱着水袋狼吞虎咽。
“姑娘慢些喝，不够还有的。”
喝到肚子微鼓，谢黎才心满意足地叹口气，脸上模样也明亮起来，“我见小哥心地良善，特有一事相托。此事事关重大，不知小哥可愿相助？”
林深闻言眉头微锁，略微踌躇还是说道：“姑娘请讲。”
谢黎笑起来，从怀中掏出层层包裹的一个巾帕，缓缓打开，里面赫然躺着那枚传国的御赐金牌。“此事恐危及性命，不知小哥可否还愿意。”
林深接过金牌，表情严肃而认真，郑重其事地回道：“林深，定不负相托！”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愿君此去，鹏程万里，天高海阔！”
“那姑娘你呢？”
“我？我就留在这里，有人叫我在这儿等他，答应我会很快回来。”
后来，新帝登基，王朝建立，经济重心逐渐南移。旧日都城逐渐衰败，破落成了边境的一座小城。
人们再不记得它曾叫盛京，但会永远铭记这里曾有位公主，以一己之力保护传国金牌不落入贼人之手，稳住王朝根基，并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盛京城中四十万八千三百二十五名普通百姓。
她生如烈日骄阳，长如鹰击长空。她是大姜王朝巍峨三百年来，最伟大的公主。
那位永远如朝阳般的公主，曾那般明媚耀眼，却又转瞬即逝。
“婆婆，您怎么哭了？”罗生问。
“我要离开了。”谢黎想了想。
“去哪？”
“往桃花盛开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