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和许泽宥站在乞尔齐斯最热闹繁华的主街道上的时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这种时候街上实在很少还有哪家商店正常营业。
谢黎有点尴尬的摸摸鼻尖，两人干脆慢慢悠悠地往营地方向走，准备去领联合军队派发的救济粮吃。
大概今天处于两次公布抽签结果的间隙，所以人们的心情也难得轻松一点。
街上来往的行人不少，有的人明显已经中签浑身洋溢着喜悦和轻松，但更多的只是想再多看看阔别许久的家乡。
凡萨广场的喷泉早已干涸，前面却难得的聚起了一小撮人，人群中一位年轻男子独自演奏一首小提琴曲。
这是一首很家喻户晓的曲子，来自上个世纪的某位著名歌星，歌词的内容是宣传反战。
越来越多的人们被音乐吸引聚集，人们站在废墟上合唱这首经年的老歌，期盼着歌词中的爱与和平。
谢黎和许泽宥便在广场的台阶上坐下来，音乐轻轻抚慰人们心中的伤口，叫人从绝境中生出力量。
“这首曲子来自上世纪中叶乞尔齐斯有名的作曲家奥尔维利的成名曲——《海边的维克多》。”许泽宥轻声介绍，“那时乞尔齐斯的玫瑰还没有被战火侵袭，孩子们可以自由的在天空下奔跑。”
谢黎抬头看看头顶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乞尔齐斯的维克多玫瑰依旧艳丽，孩子们却再也不敢在天空下肆意奔跑。
“谢长官经历过的战争是怎样的？”许泽宥偏头问道。
谢黎愣了一下，现代社会下的战争其实更多的是机械与科技的交锋——这也是大部分现代人理所当然认为的现状。
但她依然这样形容道：“离别，与死亡。”
“我没有经历过战争。”许泽宥目光沉沉地看向远方，“却也知道历史上那些数不清的战争背后，大抵都是资源、财富与权利的抢夺。”
“上位者一时的贪婪与欲望，换来的便是数不清的流血与牺牲，然后以生命铸就高台，用鲜血锻造成皇冠上璀璨的宝石。”许泽宥轻轻嗤笑一声，缓缓抬腕展示自己手环的信息，那是一条和谢黎差不多的消息，来自于联合总部——军人依法获得登船资格。
许泽宥的声音突然变得悲凉，凝望向遥远的苍穹，“而我们都是既得利益者。”
谢黎陷入长久的沉默，突然就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饷，许泽宥先有了动作，他站起来拍拍衣摆褶皱，再伸手握住谢黎的手将她拉起，“回营地吧，军队里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谢黎起身点点头，两人一路无言，并肩背离热闹的人群。
许泽宥是真的很忙，一回到营地就直接去了办公大厅开会。里面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各自抱着一堆资料小步快跑，忙得热火朝天。
谢黎就成了整个营地唯一一个闲人。
不对，还有另一个闲人。
谢黎回到自己的房间，本想躺回床上睡个回笼觉，走进了才发现床上明显一个人形，缩在松软的被子里，只露出头顶一小撮头发。
谢黎静默看了三秒，伸手揪着那一小撮头发将人直接从被窝里拔起，“秦舟。”谢黎表情冷淡，“你是来找死的吗？”
秦舟好梦被打断，一时还有些迷茫，等到终于看清眼前来人，扑身一个熊抱搂着谢黎的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大，我等了你一个晚上，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你别把我自己丢在这啊，我可受不了每天和副队那张死鱼脸面面相觑！”
“你平时不是没事挺爱往他办公室跑吗？”谢黎揉揉额角。
“那能一样吗！”秦舟震惊，“即使是同一件事情，上班时间摸鱼和休息时间加班可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谢黎冷笑一声，“这个班可真让你上明白了。”
秦舟欣然接受这份夸赞。
他凑上前贱兮兮地问，“老大，昨晚和许律玩得开心吗？”见谢黎抬手要揍他，赶忙往后躲闪，又忍不住依旧嘴贱，“老大你身受重伤，许律也太不知道心疼人了。”
床头的抱枕结结实实砸在秦舟脸上，秦舟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变得苦兮兮的，到底是老实了。
“说正事。”谢黎转身去衣帽间换身衣服。
隔着一扇门，秦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昨夜审讯了巴图等人，他手下的一个歹徒透露，他们背后其实是军队组织。”
谢黎骤起眉头，昨日巴图使用的□□的确属于军用器械。
“哪一方势力？”谢黎问。
“当地政府军。”秦舟回答。
“呵！”谢黎眉眼都冷下来，“乞尔齐斯的战争打了快十年，当地军方一味割地退让，半点不顾百姓死活。现在战争停止了，他们的枪口却对准了自己的人民？”
“这也是副队来这儿的原因。”秦舟的声音也带了冷冽，“原本当地政府是不同意随机抽签的——政府和社会高层想自己瓜分掉登船名额。”
谢黎系扣子的手一紧，突然想到许泽宥的那句话。
他说，我们都是既得利益者。
秦舟离开以后，谢黎打开手环联系陈瞰，大概是因为刚刚在广场上见到的那位神似陈枫岚的老人，谢黎此刻莫名地很想知道他的近况。
意外地这次通讯没有被及时接通，忙音第三次循环，谢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股异样感在晚饭开始前达到顶峰，谢黎坐在窗边看着远处坠入山林的夕阳，和天边血染般的绚丽云彩，只觉得心下坠坠的钝痛。
晚饭吃到一半陈瞰发来消息，内容十分简短，是一个离这儿不远的位置坐标，还有一句话：爷爷去世了。
谢黎打开门才发现远处的夕阳已经全沉下去，再没有一丝光亮。天空处于一种浓郁的蓝调，像是大片涂抹的油彩。
十分意外地，许泽宥打着灯站在逐渐浓重的黑夜里，变成了汪洋中唯一的灯塔。
“我刚刚收到消息，过来看看你。”许泽宥解释道。
谢黎点点头，这想必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许律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要出门吗？”许泽宥问。
“我去见见小瞰。”谢黎回答。
“嗯。”许泽宥了然，“陈小姐也约了我稍后见面，陈氏遗产会完全按照陈老家主的遗嘱由她继承——虽然不知道现在聊这些是否还有意义。”
谢黎扯扯嘴角，这并不是一个有意思的玩笑，但她还是笑起来，打趣地挑挑眉，“又要辛苦许律了。”
这个小插曲其实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她心里的某些负担，她来到和陈瞰约定的咖啡馆，推门的一瞬间大厅里弹奏的钢琴曲便紧紧吸引住了谢黎的目光。
这首曲子她白天听过，正是在凡萨广场弹琴的那位年轻人。谢黎轻叩手环，眼前的信息面板上显示对方名叫瓦尔，是本地人。
谢黎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他刚好一曲结束，脱掉礼帽向听众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同时看到一旁的谢黎表情有些意外，“我好像见过你！”
谢黎笑着点点头，“今天在凡萨广场我也听到你弹这首曲子。”
“啊！对的，对的！”瓦尔热络地笑起来，很是自来熟，“你当时身边还有一个小帅哥——他没和你一起来吗？”
“他有些工作要在登船前完成。”谢黎问，“你呢，为什么登船前还依然坚持工作？”
“登船？”瓦尔嗤之以鼻，“这位美丽的……”他低头看看手环面板，“谢小姐，比起那虚无缥缈的太空漫游，我宁愿死在这片土地上——不是所有人都甘愿离开自己生长的故土，去未知宇宙探索渺茫生机的。”
他微微仰头，仿佛透过屋顶看向更遥远的苍穹，“那里太远了，不是我的家。”
谢黎微微一愣，陈瞰已经看到她并起身向她招手。
谢黎礼貌地和瓦尔道别，在陈瞰对面坐下。几日不见，小姑娘似乎更瘦了一些，大概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好好吃饭。
陈瞰费力地扯扯嘴角，把桌上提前点好的热咖啡推向谢黎，“店里没有什么员工了，只能做这一款咖啡。”
里面加了两块方糖，谢黎轻抿了一口，过于甜腻的味道便在口腔蔓延。
她带过的每一个孩子都清楚的了解她喜欢甜食，只是这杯子里的方糖加的未免也太多了点。
谢黎托着腮看向陈瞰，又沉沉地笑起来。
她大概明白小孩的意思，是觉得心里苦就多吃点儿甜的中和一下，只是不太符合她严谨的化学思维。
唉，谢黎叹口气，怎么活了这么大岁数，竟还要一个小女娃娃安慰起自己来了。
陈枫岚临走前的嘱托并不多，他唯一担心是登船后所有人陷入沉睡，陈氏和谢黎的联系会因此断裂。
这也是陈瞰来此的主要原因。
谢黎垂眸听着陈瞰和陈枫岚讨论的一系列设想，半饷，伸手探探对面的咖啡杯。
咖啡已经凉了，小孩儿还一口没喝。
“小瞰。”谢黎笑起来，“不必再陷于家族的权力争斗，你开心吗？”
陈瞰皱眉认真思索片刻，然后点点头，“虽然无法预料人类一定拥有未来，但我仍愿以身探寻人类基础科学留存与延续的希望。”
谢黎饮尽了最后一口咖啡，抬眼看向她，“你开心就好了。”
“小瞰，其实我说过很多次，是我特别幸运可以遇见你们，而这份幸运走到此刻，已经很足够了。”
那时在陈家沟偶然遇见的小孩，在一次次轮回中坚定地陪了她千百年，她受宠若惊，远盛意外之喜。
和谢黎分开的时候，陈瞰深深抱了她一下，谢黎轻轻拍拍她头顶，像她还是个小孩子那样。
莫名的，陈瞰觉得，这似乎是个告别。
事实上，这当然是个告别。而她们曾经无数次告别。
只是这一次，这个告别尤为郑重，像是在说再也不见。
陈瞰匆匆离去，她要忙得事情还有很多，谢黎就独自晃晃悠悠地往营地走。
一个人在营地的时间过得很快，大多数时间里谢黎都在睡觉。她看着窗外的飞鸟发呆，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房间里就只有漆黑和寂静。
她往往要先呆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随之而来的便是被巨大的孤独与悲伤淹没。
尤其是有的时候，当她突然惊醒，窗外刚刚好日头西沉，天际一线苍茫霞光，世界被明暗切割成两半，而她独自被遗留在黑暗。
那个时刻的独孤仿佛瞬间没顶，她窒息着下坠，惊慌失措又狼狈不堪。
她甚至忘记了曲起手指，只能颤抖着环抱住自己的身子缩在床头，但又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很奇怪。
谢黎惴惴地想。
那许多许多的岁月里，她时常孤独，却鲜少恐惧。
究竟是怎么了呢？
谢黎想不出答案，就慢慢的走路去找许泽宥。他似乎越来越忙碌，连自己的房间也很少回了。
谢黎就站在他办公室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静静地看向他。
有时许泽宥会突有所感猛然抬头，而门外空无一人，长廊静谧无声。
日子过得很快的，第二轮抽签结果公布，联合总部时区：7月30日12时0分0秒。
第三轮抽签结果公布，联合总部时区：8月1日12时0分0秒。
明天，就是第一批中签人员乘坐太空船逃离地球的日子。
这次登船也是人数最多的一次，计划包含登船名额的三分之二，也就是大部分的普通公民。
随着最后一次抽签名单公布，全世界人类的命运就此分写——一半人逃生，一半人遗弃。
命运女神敲下最后的钟锤，判定了世人既定的结局。
谢黎后背的伤恢复得很快，现代医药足够发达，她此时已经完全行动无异。
开了辆小型吉普车，谢黎和秦舟行驶在街道上，周围一片萧瑟，秦舟咂咂嘴，“大部分人应该都已经登船了。”
还留着不走的，便是被舍弃的那些人。
车子畅通无阻一路驶向郊外，二人又来到塔布村。这个村子变得比上次更加凄凉，走在里面几乎空无一人。
没有人类干预的地方，杂草再次疯长出茂盛的生命力，谢黎和秦舟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巷子，最后停在那家熟悉的杂货铺面前。
这次门头的牌匾更加破败，只剩下了“gro”这半个单词。
谢黎再次目光沉沉地看向这块牌匾，视线长久地停留，然后收回目光，在轻缓到近乎听不见的叹息声里推开了杂货铺的门。
依旧是扑面而来的木头霉味，谢黎环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踪迹。
最后她走到那个摆在角落的柜子前，柜子旁边的瓦罐依旧是碎裂的样子。这次，连柜子里曾经干净温暖的小窝，也没有了。
那里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再没有阳光和洗衣液的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闻轼给的探测器，机器屏幕上出现一个雷达的卡通图像不断跳动。良久，卡通图像停止变化，屏幕显示未查到信号源。
谢黎眉头微蹙，不死心地再试一次，卡通图像再次跳动最后归于平静，仍是冰冷的一句话：未监测到信号源。
她又试了一次，再试一次……
“这已经是能追踪到的最后的活动地点了。”秦舟尽量小心地措辞。
谢黎点点头，她知道。
“而且……明天就是一批登船的最后一天了。”秦舟的意思不言而喻。
谢黎愣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半饷她缓缓抬手向后挥挥示意秦舟，“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来。”
秦舟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听话地退出杂货铺，并把破旧的木门轻轻合上了。
光线被彻底隔绝的那一刻，谢黎突然筋疲力尽。
她坐在窗台下面的木地板上，身边是实验体自己用破布衣服做成的简易小窝。那上面似乎还停留着它的气味，也可能是雨水吹过的潮湿。
谢黎摆弄着手中的探测器发呆，思绪漫无目的地遨游。
突然，手中的金属探测器屏幕亮起，谢黎一愣，低头看到屏幕上显示出当下的定位。
这似乎是一个提前设定好的程序，探测器定位到某个特定位置，程序就会自动启动。
而这个位置十分精确地定位到当下的这间小小的杂货铺。
谢黎抬起检测器，认真看着屏幕上变换的画面。
当Susan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谢黎猛然愣住，心口骤然一疼。
她突然想起来，Susan来联合大楼报道的那天曾这样介绍起自己的故乡，她说那里有全世界最美的日落，和满城盛放的维克多玫瑰。
这是一条极为简短的视频，大概意思是欢迎来到乞尔齐斯，视频里晃过一些老画面，某一个瞬间里镜头一闪而过，落在一个简朴温馨的小店门前，门牌上写着：Susan’s Grocery。
苏珊的杂货店。
那是远在战争之前，在这个安宁而美丽的小村庄里，开着一家小小的杂货店。
谢黎突然明白了实验体来这里的原因。
门被秦舟强力推开，砰一声撞在墙上，谢黎骤然回头，撞上秦舟焦急的神色。
“老大！”秦舟尽量稳住声音，“出事了。”
这个事情他们虽有预料，但其实所有人都仍然怀着一丝侥幸的希冀，希望它不会发生。
但它终究还是来了，在一批登船前的最后一天。
政府军联合当地民众，发动了暴乱。
这场暴动来得突然又迅猛，像是濒死的野兽临死前的最后一击，它亮出了最锋利的爪牙，破釜沉舟，也将自己置之死地。
谢黎和秦舟赶回营地的时候，营地外面已经被暴动的民众围的水泄不通，他们手里拿着军方提供的武器，却又不是军人的身份。
这让联合军队十分被动，也让场面向不可控的深渊持续坠落。
谢黎远远看了营地一眼，果断拉着秦舟换了方向——营地肯定是进不去了，不如直接去飞船停靠的地方。
等二人赶到那里，发现这里的情况只有更糟。
乞尔齐斯这处点位共提供十三艘飞船，统一停靠在海边，外围筑起高墙，进入要过四道闸口，每一道闸口都会进行严格的身份验证和行李检查。
如今最外侧的第一道闸口直接被积满怨气与愤怒的民众推倒，人们围聚在第二道闸口前，试图冲破这第二道防线。
闸机的拦截和检测系统因为人为的故意破坏陷入崩溃，只能靠闸口内侧一字排开的十几名联合军人以肉身阻挡，将在场的工作人员护在警戒线之后。
同时还有那些在现场本就获得登船资格正要上船的人，被困在暴动的人群中进退两难。
而远处还有不断涌来的暴动的人群。
场面十分混乱。
“我们要登船！”人群中有人振臂高呼，成功带动起周围的群情激奋。
人们高喊：“我们要登船！”
“我们要活下去！”
“我们不能被抛弃！”
……
谢黎听着耳边的呐喊，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如果这里的暴动不能被及时遏制，其他地方势必会效仿，若是一个不慎爆发起全球性的暴动，“远航计划”将彻底失败，而那时人类又还能剩下多少时间？
“联系上闻轼了吗？”谢黎问秦舟。
“联系上了，副队说刚刚结束了紧急会议，军队马上就到。”秦舟回道。
谢黎点点头，她其实并不担心闻轼。多年执政早已将他磨砺出强大的心智，更何况此事军中早有预计，她相信闻轼会处理好这件事。
只是眼下这里已然有了不好的苗头。
人流实在太过拥挤密实，被挤压在人群中央的人就实在缺少了可以活动的空间。
有人先支撑不住感到呼吸困难，很快就有人因为缺氧倒下，而后面的拥挤却不会因此停住，紧密的脚印踩踏在跌倒的人身上，后面却是更多持续不断的汹涌的人潮。
谢黎和秦舟迅速交换眼神，然后纵身冲进人群当中。手环迅速切换形态，护盾在身体周围环绕打开，同时手环中发出尖锐的警报鸣笛。
“别往前挤了，后退！”谢黎和秦舟背靠背高举手环，好让警报的源头被更多人看到，然后一边挤着人群的缝隙向中央移动。
护盾很好的缓冲了人群的挤压，警报又暂时拉回了一部分人的理智，两人终于还是来到了发生踩踏的地方，周围让出一个小小的圈，谢黎赶忙俯身检查跌倒的几人，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已经昏厥，另外几人身上也有着不同程度的擦伤。
“大家先让一让，把他们送出去吧！”谢黎焦急地抬头，却猝不及防的，愕然对上一张张冷漠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谢黎长久的信念被击得粉碎。
“你们是谁？”
“他们带的是军用手环，他们也是联合军队的人！”
“联合军队的人也敢命令我们？弄死他们，让军队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对，弄死他们！凭什么军队的人能登船逃命，我们就要待在这里等死？让他们把自己的名额让给我们！”
“把他们的名额让给我们！”
“把他们的名额让给我们！”
……
这漫长的生命啊，谢黎不止一次看到过人性在最脆弱的时候迸发出的恶毒，然后一次次的不断加深这个印象。
他们的手环其实不算军用，所以打开的护盾也远达不到真正军用的防御能力。身体周围的护盾很快被暴力击碎，甚至手环都在经历重击后产生碎裂。
人潮更加拥挤，疯狂，可怕，再次有人被挤倒跌在地上，然后被踩踏，被淹没。
“老大，快跑！”秦舟和她之间被挤进无数双脚，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秦舟只来得及高声呼喊这最后一句话，转身就再看不到谢黎身影。
谢黎眉头紧蹙轻轻弯曲食指，却在这瞬间猛然看见人群中的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姑娘，不及周围人腰线高，被她母亲紧紧拉住后领沉浮在汹涌跌宕的人海。
突然她母亲一个不稳，被人从后面肘击腰窝，骤然跌倒在地，那个小姑娘也跟着一个踉跄趴在地上，就再站不起来了。
这一个愣神，谢黎后背被人拿棍棒重击脊骨，她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后腰仿佛被折断似的疼。
谢黎侧脸贴在砂石地上，视线穿过层叠的一双双脚，对上小姑娘绝望的双眼。
她有一双异常美丽的琥珀色瞳孔，像是苍穹之上最亮的星辰。
谢黎再次弯曲食指，眼前人群的行动变得缓慢，她匍匐着膝行前进，拉起小姑娘冰凉的小手将其牢牢护在身下。
周围人群行动恢复，更多的拳脚重重落在她身上。
其实是有一些疼的。
谢黎想。
但好在她不会死，只是有一些疼。
不过，若是能就这样死掉，也挺不错的。
人群外面突然一阵轰鸣，是炮弹出膛划破空气的声音。
人们终于安静，仓惶四处张望，人群头顶，数十艘军用战机划破苍穹，多种语言的警示播报在上空循环播放。
“警告，立刻停止所有动作！”
数千名全副武装的联合军人从战机上顺着牵引绳跳落，人群自觉分散两列，给中间留出一条路径。
人群尽头，闻轼身穿作战迷彩，脚踩制式军靴，全息眼罩完全遮住了脸上神情，只露出一张薄唇轻轻抿起，笔直长腿由远及近缓缓走来，带起地上点点砂砾。
谢黎抬眼上瞧，心里就只剩下一句话。
你小子丫的可真会耍帅啊。
谢黎有点尴尬的摸摸鼻尖，两人干脆慢慢悠悠地往营地方向走，准备去领联合军队派发的救济粮吃。
大概今天处于两次公布抽签结果的间隙，所以人们的心情也难得轻松一点。
街上来往的行人不少，有的人明显已经中签浑身洋溢着喜悦和轻松，但更多的只是想再多看看阔别许久的家乡。
凡萨广场的喷泉早已干涸，前面却难得的聚起了一小撮人，人群中一位年轻男子独自演奏一首小提琴曲。
这是一首很家喻户晓的曲子，来自上个世纪的某位著名歌星，歌词的内容是宣传反战。
越来越多的人们被音乐吸引聚集，人们站在废墟上合唱这首经年的老歌，期盼着歌词中的爱与和平。
谢黎和许泽宥便在广场的台阶上坐下来，音乐轻轻抚慰人们心中的伤口，叫人从绝境中生出力量。
“这首曲子来自上世纪中叶乞尔齐斯有名的作曲家奥尔维利的成名曲——《海边的维克多》。”许泽宥轻声介绍，“那时乞尔齐斯的玫瑰还没有被战火侵袭，孩子们可以自由的在天空下奔跑。”
谢黎抬头看看头顶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乞尔齐斯的维克多玫瑰依旧艳丽，孩子们却再也不敢在天空下肆意奔跑。
“谢长官经历过的战争是怎样的？”许泽宥偏头问道。
谢黎愣了一下，现代社会下的战争其实更多的是机械与科技的交锋——这也是大部分现代人理所当然认为的现状。
但她依然这样形容道：“离别，与死亡。”
“我没有经历过战争。”许泽宥目光沉沉地看向远方，“却也知道历史上那些数不清的战争背后，大抵都是资源、财富与权利的抢夺。”
“上位者一时的贪婪与欲望，换来的便是数不清的流血与牺牲，然后以生命铸就高台，用鲜血锻造成皇冠上璀璨的宝石。”许泽宥轻轻嗤笑一声，缓缓抬腕展示自己手环的信息，那是一条和谢黎差不多的消息，来自于联合总部——军人依法获得登船资格。
许泽宥的声音突然变得悲凉，凝望向遥远的苍穹，“而我们都是既得利益者。”
谢黎陷入长久的沉默，突然就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饷，许泽宥先有了动作，他站起来拍拍衣摆褶皱，再伸手握住谢黎的手将她拉起，“回营地吧，军队里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谢黎起身点点头，两人一路无言，并肩背离热闹的人群。
许泽宥是真的很忙，一回到营地就直接去了办公大厅开会。里面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各自抱着一堆资料小步快跑，忙得热火朝天。
谢黎就成了整个营地唯一一个闲人。
不对，还有另一个闲人。
谢黎回到自己的房间，本想躺回床上睡个回笼觉，走进了才发现床上明显一个人形，缩在松软的被子里，只露出头顶一小撮头发。
谢黎静默看了三秒，伸手揪着那一小撮头发将人直接从被窝里拔起，“秦舟。”谢黎表情冷淡，“你是来找死的吗？”
秦舟好梦被打断，一时还有些迷茫，等到终于看清眼前来人，扑身一个熊抱搂着谢黎的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大，我等了你一个晚上，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你别把我自己丢在这啊，我可受不了每天和副队那张死鱼脸面面相觑！”
“你平时不是没事挺爱往他办公室跑吗？”谢黎揉揉额角。
“那能一样吗！”秦舟震惊，“即使是同一件事情，上班时间摸鱼和休息时间加班可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谢黎冷笑一声，“这个班可真让你上明白了。”
秦舟欣然接受这份夸赞。
他凑上前贱兮兮地问，“老大，昨晚和许律玩得开心吗？”见谢黎抬手要揍他，赶忙往后躲闪，又忍不住依旧嘴贱，“老大你身受重伤，许律也太不知道心疼人了。”
床头的抱枕结结实实砸在秦舟脸上，秦舟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变得苦兮兮的，到底是老实了。
“说正事。”谢黎转身去衣帽间换身衣服。
隔着一扇门，秦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昨夜审讯了巴图等人，他手下的一个歹徒透露，他们背后其实是军队组织。”
谢黎骤起眉头，昨日巴图使用的□□的确属于军用器械。
“哪一方势力？”谢黎问。
“当地政府军。”秦舟回答。
“呵！”谢黎眉眼都冷下来，“乞尔齐斯的战争打了快十年，当地军方一味割地退让，半点不顾百姓死活。现在战争停止了，他们的枪口却对准了自己的人民？”
“这也是副队来这儿的原因。”秦舟的声音也带了冷冽，“原本当地政府是不同意随机抽签的——政府和社会高层想自己瓜分掉登船名额。”
谢黎系扣子的手一紧，突然想到许泽宥的那句话。
他说，我们都是既得利益者。
秦舟离开以后，谢黎打开手环联系陈瞰，大概是因为刚刚在广场上见到的那位神似陈枫岚的老人，谢黎此刻莫名地很想知道他的近况。
意外地这次通讯没有被及时接通，忙音第三次循环，谢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股异样感在晚饭开始前达到顶峰，谢黎坐在窗边看着远处坠入山林的夕阳，和天边血染般的绚丽云彩，只觉得心下坠坠的钝痛。
晚饭吃到一半陈瞰发来消息，内容十分简短，是一个离这儿不远的位置坐标，还有一句话：爷爷去世了。
谢黎打开门才发现远处的夕阳已经全沉下去，再没有一丝光亮。天空处于一种浓郁的蓝调，像是大片涂抹的油彩。
十分意外地，许泽宥打着灯站在逐渐浓重的黑夜里，变成了汪洋中唯一的灯塔。
“我刚刚收到消息，过来看看你。”许泽宥解释道。
谢黎点点头，这想必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许律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要出门吗？”许泽宥问。
“我去见见小瞰。”谢黎回答。
“嗯。”许泽宥了然，“陈小姐也约了我稍后见面，陈氏遗产会完全按照陈老家主的遗嘱由她继承——虽然不知道现在聊这些是否还有意义。”
谢黎扯扯嘴角，这并不是一个有意思的玩笑，但她还是笑起来，打趣地挑挑眉，“又要辛苦许律了。”
这个小插曲其实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她心里的某些负担，她来到和陈瞰约定的咖啡馆，推门的一瞬间大厅里弹奏的钢琴曲便紧紧吸引住了谢黎的目光。
这首曲子她白天听过，正是在凡萨广场弹琴的那位年轻人。谢黎轻叩手环，眼前的信息面板上显示对方名叫瓦尔，是本地人。
谢黎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他刚好一曲结束，脱掉礼帽向听众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同时看到一旁的谢黎表情有些意外，“我好像见过你！”
谢黎笑着点点头，“今天在凡萨广场我也听到你弹这首曲子。”
“啊！对的，对的！”瓦尔热络地笑起来，很是自来熟，“你当时身边还有一个小帅哥——他没和你一起来吗？”
“他有些工作要在登船前完成。”谢黎问，“你呢，为什么登船前还依然坚持工作？”
“登船？”瓦尔嗤之以鼻，“这位美丽的……”他低头看看手环面板，“谢小姐，比起那虚无缥缈的太空漫游，我宁愿死在这片土地上——不是所有人都甘愿离开自己生长的故土，去未知宇宙探索渺茫生机的。”
他微微仰头，仿佛透过屋顶看向更遥远的苍穹，“那里太远了，不是我的家。”
谢黎微微一愣，陈瞰已经看到她并起身向她招手。
谢黎礼貌地和瓦尔道别，在陈瞰对面坐下。几日不见，小姑娘似乎更瘦了一些，大概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好好吃饭。
陈瞰费力地扯扯嘴角，把桌上提前点好的热咖啡推向谢黎，“店里没有什么员工了，只能做这一款咖啡。”
里面加了两块方糖，谢黎轻抿了一口，过于甜腻的味道便在口腔蔓延。
她带过的每一个孩子都清楚的了解她喜欢甜食，只是这杯子里的方糖加的未免也太多了点。
谢黎托着腮看向陈瞰，又沉沉地笑起来。
她大概明白小孩的意思，是觉得心里苦就多吃点儿甜的中和一下，只是不太符合她严谨的化学思维。
唉，谢黎叹口气，怎么活了这么大岁数，竟还要一个小女娃娃安慰起自己来了。
陈枫岚临走前的嘱托并不多，他唯一担心是登船后所有人陷入沉睡，陈氏和谢黎的联系会因此断裂。
这也是陈瞰来此的主要原因。
谢黎垂眸听着陈瞰和陈枫岚讨论的一系列设想，半饷，伸手探探对面的咖啡杯。
咖啡已经凉了，小孩儿还一口没喝。
“小瞰。”谢黎笑起来，“不必再陷于家族的权力争斗，你开心吗？”
陈瞰皱眉认真思索片刻，然后点点头，“虽然无法预料人类一定拥有未来，但我仍愿以身探寻人类基础科学留存与延续的希望。”
谢黎饮尽了最后一口咖啡，抬眼看向她，“你开心就好了。”
“小瞰，其实我说过很多次，是我特别幸运可以遇见你们，而这份幸运走到此刻，已经很足够了。”
那时在陈家沟偶然遇见的小孩，在一次次轮回中坚定地陪了她千百年，她受宠若惊，远盛意外之喜。
和谢黎分开的时候，陈瞰深深抱了她一下，谢黎轻轻拍拍她头顶，像她还是个小孩子那样。
莫名的，陈瞰觉得，这似乎是个告别。
事实上，这当然是个告别。而她们曾经无数次告别。
只是这一次，这个告别尤为郑重，像是在说再也不见。
陈瞰匆匆离去，她要忙得事情还有很多，谢黎就独自晃晃悠悠地往营地走。
一个人在营地的时间过得很快，大多数时间里谢黎都在睡觉。她看着窗外的飞鸟发呆，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房间里就只有漆黑和寂静。
她往往要先呆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随之而来的便是被巨大的孤独与悲伤淹没。
尤其是有的时候，当她突然惊醒，窗外刚刚好日头西沉，天际一线苍茫霞光，世界被明暗切割成两半，而她独自被遗留在黑暗。
那个时刻的独孤仿佛瞬间没顶，她窒息着下坠，惊慌失措又狼狈不堪。
她甚至忘记了曲起手指，只能颤抖着环抱住自己的身子缩在床头，但又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很奇怪。
谢黎惴惴地想。
那许多许多的岁月里，她时常孤独，却鲜少恐惧。
究竟是怎么了呢？
谢黎想不出答案，就慢慢的走路去找许泽宥。他似乎越来越忙碌，连自己的房间也很少回了。
谢黎就站在他办公室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静静地看向他。
有时许泽宥会突有所感猛然抬头，而门外空无一人，长廊静谧无声。
日子过得很快的，第二轮抽签结果公布，联合总部时区：7月30日12时0分0秒。
第三轮抽签结果公布，联合总部时区：8月1日12时0分0秒。
明天，就是第一批中签人员乘坐太空船逃离地球的日子。
这次登船也是人数最多的一次，计划包含登船名额的三分之二，也就是大部分的普通公民。
随着最后一次抽签名单公布，全世界人类的命运就此分写——一半人逃生，一半人遗弃。
命运女神敲下最后的钟锤，判定了世人既定的结局。
谢黎后背的伤恢复得很快，现代医药足够发达，她此时已经完全行动无异。
开了辆小型吉普车，谢黎和秦舟行驶在街道上，周围一片萧瑟，秦舟咂咂嘴，“大部分人应该都已经登船了。”
还留着不走的，便是被舍弃的那些人。
车子畅通无阻一路驶向郊外，二人又来到塔布村。这个村子变得比上次更加凄凉，走在里面几乎空无一人。
没有人类干预的地方，杂草再次疯长出茂盛的生命力，谢黎和秦舟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巷子，最后停在那家熟悉的杂货铺面前。
这次门头的牌匾更加破败，只剩下了“gro”这半个单词。
谢黎再次目光沉沉地看向这块牌匾，视线长久地停留，然后收回目光，在轻缓到近乎听不见的叹息声里推开了杂货铺的门。
依旧是扑面而来的木头霉味，谢黎环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踪迹。
最后她走到那个摆在角落的柜子前，柜子旁边的瓦罐依旧是碎裂的样子。这次，连柜子里曾经干净温暖的小窝，也没有了。
那里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再没有阳光和洗衣液的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闻轼给的探测器，机器屏幕上出现一个雷达的卡通图像不断跳动。良久，卡通图像停止变化，屏幕显示未查到信号源。
谢黎眉头微蹙，不死心地再试一次，卡通图像再次跳动最后归于平静，仍是冰冷的一句话：未监测到信号源。
她又试了一次，再试一次……
“这已经是能追踪到的最后的活动地点了。”秦舟尽量小心地措辞。
谢黎点点头，她知道。
“而且……明天就是一批登船的最后一天了。”秦舟的意思不言而喻。
谢黎愣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半饷她缓缓抬手向后挥挥示意秦舟，“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来。”
秦舟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听话地退出杂货铺，并把破旧的木门轻轻合上了。
光线被彻底隔绝的那一刻，谢黎突然筋疲力尽。
她坐在窗台下面的木地板上，身边是实验体自己用破布衣服做成的简易小窝。那上面似乎还停留着它的气味，也可能是雨水吹过的潮湿。
谢黎摆弄着手中的探测器发呆，思绪漫无目的地遨游。
突然，手中的金属探测器屏幕亮起，谢黎一愣，低头看到屏幕上显示出当下的定位。
这似乎是一个提前设定好的程序，探测器定位到某个特定位置，程序就会自动启动。
而这个位置十分精确地定位到当下的这间小小的杂货铺。
谢黎抬起检测器，认真看着屏幕上变换的画面。
当Susan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谢黎猛然愣住，心口骤然一疼。
她突然想起来，Susan来联合大楼报道的那天曾这样介绍起自己的故乡，她说那里有全世界最美的日落，和满城盛放的维克多玫瑰。
这是一条极为简短的视频，大概意思是欢迎来到乞尔齐斯，视频里晃过一些老画面，某一个瞬间里镜头一闪而过，落在一个简朴温馨的小店门前，门牌上写着：Susan’s Grocery。
苏珊的杂货店。
那是远在战争之前，在这个安宁而美丽的小村庄里，开着一家小小的杂货店。
谢黎突然明白了实验体来这里的原因。
门被秦舟强力推开，砰一声撞在墙上，谢黎骤然回头，撞上秦舟焦急的神色。
“老大！”秦舟尽量稳住声音，“出事了。”
这个事情他们虽有预料，但其实所有人都仍然怀着一丝侥幸的希冀，希望它不会发生。
但它终究还是来了，在一批登船前的最后一天。
政府军联合当地民众，发动了暴乱。
这场暴动来得突然又迅猛，像是濒死的野兽临死前的最后一击，它亮出了最锋利的爪牙，破釜沉舟，也将自己置之死地。
谢黎和秦舟赶回营地的时候，营地外面已经被暴动的民众围的水泄不通，他们手里拿着军方提供的武器，却又不是军人的身份。
这让联合军队十分被动，也让场面向不可控的深渊持续坠落。
谢黎远远看了营地一眼，果断拉着秦舟换了方向——营地肯定是进不去了，不如直接去飞船停靠的地方。
等二人赶到那里，发现这里的情况只有更糟。
乞尔齐斯这处点位共提供十三艘飞船，统一停靠在海边，外围筑起高墙，进入要过四道闸口，每一道闸口都会进行严格的身份验证和行李检查。
如今最外侧的第一道闸口直接被积满怨气与愤怒的民众推倒，人们围聚在第二道闸口前，试图冲破这第二道防线。
闸机的拦截和检测系统因为人为的故意破坏陷入崩溃，只能靠闸口内侧一字排开的十几名联合军人以肉身阻挡，将在场的工作人员护在警戒线之后。
同时还有那些在现场本就获得登船资格正要上船的人，被困在暴动的人群中进退两难。
而远处还有不断涌来的暴动的人群。
场面十分混乱。
“我们要登船！”人群中有人振臂高呼，成功带动起周围的群情激奋。
人们高喊：“我们要登船！”
“我们要活下去！”
“我们不能被抛弃！”
……
谢黎听着耳边的呐喊，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如果这里的暴动不能被及时遏制，其他地方势必会效仿，若是一个不慎爆发起全球性的暴动，“远航计划”将彻底失败，而那时人类又还能剩下多少时间？
“联系上闻轼了吗？”谢黎问秦舟。
“联系上了，副队说刚刚结束了紧急会议，军队马上就到。”秦舟回道。
谢黎点点头，她其实并不担心闻轼。多年执政早已将他磨砺出强大的心智，更何况此事军中早有预计，她相信闻轼会处理好这件事。
只是眼下这里已然有了不好的苗头。
人流实在太过拥挤密实，被挤压在人群中央的人就实在缺少了可以活动的空间。
有人先支撑不住感到呼吸困难，很快就有人因为缺氧倒下，而后面的拥挤却不会因此停住，紧密的脚印踩踏在跌倒的人身上，后面却是更多持续不断的汹涌的人潮。
谢黎和秦舟迅速交换眼神，然后纵身冲进人群当中。手环迅速切换形态，护盾在身体周围环绕打开，同时手环中发出尖锐的警报鸣笛。
“别往前挤了，后退！”谢黎和秦舟背靠背高举手环，好让警报的源头被更多人看到，然后一边挤着人群的缝隙向中央移动。
护盾很好的缓冲了人群的挤压，警报又暂时拉回了一部分人的理智，两人终于还是来到了发生踩踏的地方，周围让出一个小小的圈，谢黎赶忙俯身检查跌倒的几人，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已经昏厥，另外几人身上也有着不同程度的擦伤。
“大家先让一让，把他们送出去吧！”谢黎焦急地抬头，却猝不及防的，愕然对上一张张冷漠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谢黎长久的信念被击得粉碎。
“你们是谁？”
“他们带的是军用手环，他们也是联合军队的人！”
“联合军队的人也敢命令我们？弄死他们，让军队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对，弄死他们！凭什么军队的人能登船逃命，我们就要待在这里等死？让他们把自己的名额让给我们！”
“把他们的名额让给我们！”
“把他们的名额让给我们！”
……
这漫长的生命啊，谢黎不止一次看到过人性在最脆弱的时候迸发出的恶毒，然后一次次的不断加深这个印象。
他们的手环其实不算军用，所以打开的护盾也远达不到真正军用的防御能力。身体周围的护盾很快被暴力击碎，甚至手环都在经历重击后产生碎裂。
人潮更加拥挤，疯狂，可怕，再次有人被挤倒跌在地上，然后被踩踏，被淹没。
“老大，快跑！”秦舟和她之间被挤进无数双脚，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秦舟只来得及高声呼喊这最后一句话，转身就再看不到谢黎身影。
谢黎眉头紧蹙轻轻弯曲食指，却在这瞬间猛然看见人群中的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姑娘，不及周围人腰线高，被她母亲紧紧拉住后领沉浮在汹涌跌宕的人海。
突然她母亲一个不稳，被人从后面肘击腰窝，骤然跌倒在地，那个小姑娘也跟着一个踉跄趴在地上，就再站不起来了。
这一个愣神，谢黎后背被人拿棍棒重击脊骨，她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后腰仿佛被折断似的疼。
谢黎侧脸贴在砂石地上，视线穿过层叠的一双双脚，对上小姑娘绝望的双眼。
她有一双异常美丽的琥珀色瞳孔，像是苍穹之上最亮的星辰。
谢黎再次弯曲食指，眼前人群的行动变得缓慢，她匍匐着膝行前进，拉起小姑娘冰凉的小手将其牢牢护在身下。
周围人群行动恢复，更多的拳脚重重落在她身上。
其实是有一些疼的。
谢黎想。
但好在她不会死，只是有一些疼。
不过，若是能就这样死掉，也挺不错的。
人群外面突然一阵轰鸣，是炮弹出膛划破空气的声音。
人们终于安静，仓惶四处张望，人群头顶，数十艘军用战机划破苍穹，多种语言的警示播报在上空循环播放。
“警告，立刻停止所有动作！”
数千名全副武装的联合军人从战机上顺着牵引绳跳落，人群自觉分散两列，给中间留出一条路径。
人群尽头，闻轼身穿作战迷彩，脚踩制式军靴，全息眼罩完全遮住了脸上神情，只露出一张薄唇轻轻抿起，笔直长腿由远及近缓缓走来，带起地上点点砂砾。
谢黎抬眼上瞧，心里就只剩下一句话。
你小子丫的可真会耍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