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十一月，太子奉命前往大邺的旧都督修皇陵。
有人说，太子恣行乖戾，鸠集党羽，皇帝悉知其情，逐其出京是有意贬斥。
又有人说，靖平侯实为圣上亲子，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皇帝对此不予理会，显见不是空穴来风。
我猜他们说的都对，皇帝不喜欢太子早已摆在了脸面上，而晏从嘉，若非是皇帝最信重的儿子，太子何故与他处处较劲？
可这些流言蜚语皆断在了新年元日这一天。
夜宴兽戏时，皇帝突然被猛虎扑袭，伤势危重。
皇后牵连其中。
凤安宫中搜出了皇后与西燕旧部暗通的书信，原来皇后出自西燕皇族慕容氏，一直潜谋大事，意欲变天。
一夜之间，风云变色，靖平侯从皇帝血脉成了西燕余孽。
太子结成的党羽纷纷现出形来，囚禁皇后，血洗朝堂。
晏从嘉与几百护卫杀出皇宫，带着我策马奔出邺京。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另一队乔装打扮的兵士护送下姗姗来迟。
“阿意，去车上。”晏从嘉将我放下马背。
我一掀车帘，傅絮柔正蜷在车内，她捂着肚子，面色苍白。
晏从嘉愣住了，他向来克制的声音这一刻发了颤：“皇后呢？”
傅絮柔泪眼婆娑，小声啜泣道：“娘娘……跳下了望燕台。”
那一瞬间，晏从嘉似乎被一股万钧之力压垮了，我从未见过他那般悲寂的眼神。
他再度回首望了眼恢弘高耸的邺京城门，一言未发，提缰出发。
我好似看到了一只即将挣脱牢笼的鹘鹰又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锁。
晏从嘉曾谓我：“阿意，待陛下这几日头疾好转，我会向他请辞，离了邺京，我便能明媒正娶你，我想与你一世一双人。”
我靠在他的肩头望星月，不敢相信他。
果然啊，他做不到的。
我们星夜兼程，一路北去，可女眷的马车实在醒目，骑兵风驰电掣的追击下，晏从嘉好几次都暴露了行迹。
终于在途径一个小山村时，护卫忍不住暗示晏从嘉要将我们留下：“侯爷，我们不能再带着马车了。”
晏从嘉看了看我，又看向傅絮柔：“阿意能骑马，你不能再跟着我们了。”
那般罕见的绝情，连我都为之一怔。
傅絮柔惊恐极了，她拽住晏从嘉哀求：“侯爷，我也可以骑马！我在北疆已经学会了骑马！别丢下我！”
我静静旁观着。这些时日，我看出来了，傅絮柔是真的爱上了晏从嘉，为了这份爱，她已万般努力。她今日又见红，居然还想强行骑马，此时倒不怕一尸两命了。
傅絮柔看向我，竟然寄望于我：“我与姐姐一样，是宁死不愿离开侯爷的。”
我将水壶递与晏从嘉，轻道：“你走吧，等你的大军开拔到此，再来接我们。她要生了，我留下照顾她。”
傅絮柔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晏从嘉缄默一阵，眼中满是情意，似乎不愿骗我：“就此一别，我未必还能活着来接你。”
我温柔一笑：“你会回来的，我等你啊。”从前我也如是说过。
“好。”他取下我头上一支簪子，又将防身的匕首递给我，“等我回来。”
我伸手接下时，想起了当年阿娘送我的那一把匕首。我未用上苟活至今，也不知阿娘会不会怪我？
傅絮柔眼中噙泪，终于认命了般强颜欢笑：“我会随姐姐一起等侯爷回来。”
23
护卫寻得一户农家收容我们。
那家只有一个瞎眼婆婆和她年幼的小孙女。
晏从嘉将我们安顿好，趁着夜色扬尘而去。
灰头土脸的小女孩好奇地看我们进屋，问她的奶奶：“仙女也会怀娃娃么？”
瞎眼的陈阿婆笑说：“她们不是仙女，是客人。她们带来了你爹娘的消息，你要好好招待，不过她们怕生，不要与人说起，村里姑婆们嘴碎，不好听。”
夜深人静时，陈阿婆送来了两身普通农妇的衣服：“你家郎君让婆子照料你们一段时日，在这穷乡僻壤不能穿得扎眼了，这是我儿媳从前留下的，换上吧。”
我拿了一支金钗相谢，她摸了摸不肯收：“婆子老了，用不上。我收留你们，是听说你妹妹要生产了，不能再赶路，婆子年轻过，儿媳当年也是我接生的，生产艰难，于女子是大事，婆子行善，是想为小月儿积德，但愿她不会一直苦命。”
我心生恻隐：“小月儿的爹娘呢？”
“死咯。”陈阿婆心酸一笑，回忆道，“那一年皇帝要打仗，征了许多壮丁去江南，她爹死在了南边。儿媳前年上山采药，不慎摔下了山崖，这事我一直瞒着孩子，只说她娘去寻爹了，寻到了就回来。”
“皇帝啊，为什么总要打仗？”她摸着泥墙颤巍巍地走了。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洗去胭脂，重新绾发。
我将衣服放在傅絮柔的身旁，她一动不动，似乎还沉浸在遭人遗弃的落寞中。
她喃喃问我：“姐姐，他会回来的是吗？”
我听着那声“姐姐”真是讽刺极了。
我淡漠道：“或许吧。”
傅絮柔脸颊上落下泪来：“你根本不爱他，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
我蹙眉看她。
她说：“那次我看你绣荷包，那个并蒂双莲的荷包与他的一模一样，可你想也未想便送给了我。那时我便知道，就算你真是姐姐，你也不爱他了。”
我别开了脸，没有吭声。
我爱裴允，每次一想起我的心上人，我的心就像被剜掉了一块，疼得喘不上气。
可我或许真的不是深爱晏从嘉，正如晏从嘉也没有那般爱我。
他爱的只是记忆中的阿意。
他一次次擦掉我鲜润的唇脂，一次次让人送来素雅的衣饰，他执意要等明媒正娶我的那一日才肯与我有夫妻之实。
他想抹除我跟着太子那些年留下的印记，我甚至怀疑，在他眼里我兴许还不如傅絮柔更像从前的阿意。
这真是一个残忍诛心的真相。
当我意识到时，那种痛楚如刀劈一般嵌入胸口，至今也会隐隐作痛。
到底是谁的错呢？
黎明鸡叫时，突然而至的官兵围住了村子。
官兵闯进农户，挨家挨户地搜。
我听闻动静，拉着傅絮柔想要躲藏，可这里家徒四壁，哪里能藏人？
“藏这下面。”听我讲故事的小月儿替我们翻起了地面的砖头。
她飞快地跳下去，我们赶紧跟着藏到了里面。
我的心砰砰乱跳，小月儿挤在身边悄声说：“山上有强盗，阿奶与我经常躲这里。”
官兵在屋里翻箱倒柜，所幸我昨夜只留了一包随身的细软，将其余的贵重衣饰都沉了井。
有人在上面大声喝问：“老虔婆，这几日有没有怀孕的陌生女子路过村子？”
陈阿婆一把苍老的声音隐约传来：“婆子眼睛坏了，看不见啊。”
那人唾骂一声，下令：“搜仔细了！”
“姐姐……”傅絮柔突然凄凄唤我一声。
她紧靠我的的身子剧烈发颤，我陡然一骇。
连日的颠簸赶路，傅絮柔已经连续见红，莫不是此时要生了？
若是她一喊叫，所有人都要死。
我用力握紧了匕首。
这一幕何其的熟悉，当年我在黑暗里盯了她许久，心怀侥幸，迟迟下不了手。
脚下突然生出湿漉感，我伸手一摸，是温热的水。
陈阿婆说，女子羊水一破，便是要生了。
“……姐姐，”傅絮柔似在极力忍耐，深深吸气，又吐气在我耳边，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声如蚊蚋，“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从前是我太怕死……才会失手推你的……你信我啊，姐姐……”
我的匕首已经抵在她的身侧，她却浑然未觉，整个人虚软地倚靠在我身上，似有若无地呜咽。
我想起从前我们一起荡秋千，我想让她飞得更高些，可她害怕得松了手，从高处跌下来，我慌张地扑过去接她，我们倒在一起，我撞伤了额头，血流不止的模样将她吓哭了。
我的表妹，从小胆怯柔弱，阿娘总说，你要照顾好她。
官兵们离开时，地窖里充溢着血腥味。
小月儿害怕极了，想哭却不敢。
傅絮柔的声息越来越微弱，我轻轻对她说：“你的侯爷会回来，你不是要等他吗？”
她没有回应我。
我闭上眼睛，眼角不知不觉被泪水浸湿了。
24
傅絮柔死了，孩子也未出世。
我静静陪了她一日，入夜后，陈阿婆与我一道用推车将她安葬到后山。
“作孽啊……”陈阿婆湿润了眼睛，在坟头洒了点水酒，轻叹，“傅姑娘，这山上有成片的野杏，很快就会开花了，你会喜欢的。”
小月儿也抹着眼泪说：“姐姐，我与阿奶会常常来看你的。”
我望着深夜里这座无碑的孤坟，一时间心生迷惘。倘若当年我们一起死在太傅府的暗门里，兴许早就解脱了，何必多受万般折磨？
第二日，我向陈阿婆辞行，善心的瞎眼婆婆一再挽留，又问我要去往何处。
我说：“我离家许久，想回乡了。”
傅絮柔的死，叫我看淡了许多事，我突然害怕像她一般孤零零地葬在他乡。
我想回江南看看，为我的父母兄嫂立碑祭扫，我流落在外这些年，他们定是很挂念我。
我出村子后，遇上了正在南迁的流民，他们拖家带口，行色匆匆，我裹紧兜帽搭上队伍里的牛车一起往南边去。
靖平侯突然起事，以勤王之名集结镇北军，讨伐太子篡逆。
北边一乱，百姓们便想南渡避难。
他们议论着到底是太子篡逆还是靖平侯谋反，喟叹怎么又要打仗了。
有人说，皇帝病重，太子监国逼死了皇后，皇后是靖平侯的姐姐，靖平侯怎能不反？
又有人说，镇北军骁勇，连克三城，如此破竹之势，很快便能兵围邺京，毕竟当年靖平侯南渡，大半年便打下了南平。
我蜷在牛车上，啃着干硬的馒头，悄悄听他们絮叨。
他们猜测太子会不会率王师亲征时，有人奚落太子不懂打仗。
我听着有些走神。
南平灭国，靖平侯的盛名如雷贯耳，可他们似乎不知，南边沼泽毒瘴地最难打的几座山城是太子攻下的。
南平降了后，南边山城的首领趁机自立，不愿归顺北邺。
太子率大军压境。
他在沼泽地中了毒箭，我怕他一死我也会死，所以不眠不休地照料他。他箭伤稍好后便计破山城，斩杀首领，还将山城首领的头颅制成了酒器带回邺京敬献皇帝，可皇帝似乎并未嘉奖太子，那日太子回来恼怒非常，打翻了我为他炖的汤。
流民的队伍走走停停，有一日突然碰上了北上的军队。
带兵的是一名年轻的武将，他蹬着高头大马，叫停了队伍。
我偷偷觑一眼，拉低了兜帽，不敢抬头。
他手上绕起马鞭，勒马来来回回地巡视，突然下令：“女人全部随军！”
我四肢百骸俱是一冷。
骑兵打马围上来。
流民们大惊失色，他们知晓，女人随军就是充为营妓。
有人带头跪地求饶，求将军网开一面。
武将嗤笑一声：“让你们的女人犒军，是给你们脸面！想当年在平都，本将大营里的女人不是嫔妃就是公主！”
我听到“平都”两字，浑身一颤，一直藏得小心翼翼的仇恨忽如疯长的野草爬满心头，我使劲掐紧掌心也感觉不到疼。
是他们！
是当年屠城纵火的刽子手！
武将又说：“不识抬举的，杀了。”
跪在最前面的几个被骑兵一刀砍杀，余者怒不敢言。
女人们掩面饮泣着被拖下马车。
武将居高临下一个一个打量过去，在我垂头经过他脚边时，突然足下一蹬，提马上前。
马鞭抬起我的脸，他以手指用力抹上面颊，我别过眼睛，心如死灰，脸上粉饰的锅灰定是沾上了他的手。
他抓起我的头发，俯身嗅了嗅，哼笑一声：“真香，你归我了。”
十一月，太子奉命前往大邺的旧都督修皇陵。
有人说，太子恣行乖戾，鸠集党羽，皇帝悉知其情，逐其出京是有意贬斥。
又有人说，靖平侯实为圣上亲子，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皇帝对此不予理会，显见不是空穴来风。
我猜他们说的都对，皇帝不喜欢太子早已摆在了脸面上，而晏从嘉，若非是皇帝最信重的儿子，太子何故与他处处较劲？
可这些流言蜚语皆断在了新年元日这一天。
夜宴兽戏时，皇帝突然被猛虎扑袭，伤势危重。
皇后牵连其中。
凤安宫中搜出了皇后与西燕旧部暗通的书信，原来皇后出自西燕皇族慕容氏，一直潜谋大事，意欲变天。
一夜之间，风云变色，靖平侯从皇帝血脉成了西燕余孽。
太子结成的党羽纷纷现出形来，囚禁皇后，血洗朝堂。
晏从嘉与几百护卫杀出皇宫，带着我策马奔出邺京。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另一队乔装打扮的兵士护送下姗姗来迟。
“阿意，去车上。”晏从嘉将我放下马背。
我一掀车帘，傅絮柔正蜷在车内，她捂着肚子，面色苍白。
晏从嘉愣住了，他向来克制的声音这一刻发了颤：“皇后呢？”
傅絮柔泪眼婆娑，小声啜泣道：“娘娘……跳下了望燕台。”
那一瞬间，晏从嘉似乎被一股万钧之力压垮了，我从未见过他那般悲寂的眼神。
他再度回首望了眼恢弘高耸的邺京城门，一言未发，提缰出发。
我好似看到了一只即将挣脱牢笼的鹘鹰又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锁。
晏从嘉曾谓我：“阿意，待陛下这几日头疾好转，我会向他请辞，离了邺京，我便能明媒正娶你，我想与你一世一双人。”
我靠在他的肩头望星月，不敢相信他。
果然啊，他做不到的。
我们星夜兼程，一路北去，可女眷的马车实在醒目，骑兵风驰电掣的追击下，晏从嘉好几次都暴露了行迹。
终于在途径一个小山村时，护卫忍不住暗示晏从嘉要将我们留下：“侯爷，我们不能再带着马车了。”
晏从嘉看了看我，又看向傅絮柔：“阿意能骑马，你不能再跟着我们了。”
那般罕见的绝情，连我都为之一怔。
傅絮柔惊恐极了，她拽住晏从嘉哀求：“侯爷，我也可以骑马！我在北疆已经学会了骑马！别丢下我！”
我静静旁观着。这些时日，我看出来了，傅絮柔是真的爱上了晏从嘉，为了这份爱，她已万般努力。她今日又见红，居然还想强行骑马，此时倒不怕一尸两命了。
傅絮柔看向我，竟然寄望于我：“我与姐姐一样，是宁死不愿离开侯爷的。”
我将水壶递与晏从嘉，轻道：“你走吧，等你的大军开拔到此，再来接我们。她要生了，我留下照顾她。”
傅絮柔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晏从嘉缄默一阵，眼中满是情意，似乎不愿骗我：“就此一别，我未必还能活着来接你。”
我温柔一笑：“你会回来的，我等你啊。”从前我也如是说过。
“好。”他取下我头上一支簪子，又将防身的匕首递给我，“等我回来。”
我伸手接下时，想起了当年阿娘送我的那一把匕首。我未用上苟活至今，也不知阿娘会不会怪我？
傅絮柔眼中噙泪，终于认命了般强颜欢笑：“我会随姐姐一起等侯爷回来。”
23
护卫寻得一户农家收容我们。
那家只有一个瞎眼婆婆和她年幼的小孙女。
晏从嘉将我们安顿好，趁着夜色扬尘而去。
灰头土脸的小女孩好奇地看我们进屋，问她的奶奶：“仙女也会怀娃娃么？”
瞎眼的陈阿婆笑说：“她们不是仙女，是客人。她们带来了你爹娘的消息，你要好好招待，不过她们怕生，不要与人说起，村里姑婆们嘴碎，不好听。”
夜深人静时，陈阿婆送来了两身普通农妇的衣服：“你家郎君让婆子照料你们一段时日，在这穷乡僻壤不能穿得扎眼了，这是我儿媳从前留下的，换上吧。”
我拿了一支金钗相谢，她摸了摸不肯收：“婆子老了，用不上。我收留你们，是听说你妹妹要生产了，不能再赶路，婆子年轻过，儿媳当年也是我接生的，生产艰难，于女子是大事，婆子行善，是想为小月儿积德，但愿她不会一直苦命。”
我心生恻隐：“小月儿的爹娘呢？”
“死咯。”陈阿婆心酸一笑，回忆道，“那一年皇帝要打仗，征了许多壮丁去江南，她爹死在了南边。儿媳前年上山采药，不慎摔下了山崖，这事我一直瞒着孩子，只说她娘去寻爹了，寻到了就回来。”
“皇帝啊，为什么总要打仗？”她摸着泥墙颤巍巍地走了。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洗去胭脂，重新绾发。
我将衣服放在傅絮柔的身旁，她一动不动，似乎还沉浸在遭人遗弃的落寞中。
她喃喃问我：“姐姐，他会回来的是吗？”
我听着那声“姐姐”真是讽刺极了。
我淡漠道：“或许吧。”
傅絮柔脸颊上落下泪来：“你根本不爱他，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
我蹙眉看她。
她说：“那次我看你绣荷包，那个并蒂双莲的荷包与他的一模一样，可你想也未想便送给了我。那时我便知道，就算你真是姐姐，你也不爱他了。”
我别开了脸，没有吭声。
我爱裴允，每次一想起我的心上人，我的心就像被剜掉了一块，疼得喘不上气。
可我或许真的不是深爱晏从嘉，正如晏从嘉也没有那般爱我。
他爱的只是记忆中的阿意。
他一次次擦掉我鲜润的唇脂，一次次让人送来素雅的衣饰，他执意要等明媒正娶我的那一日才肯与我有夫妻之实。
他想抹除我跟着太子那些年留下的印记，我甚至怀疑，在他眼里我兴许还不如傅絮柔更像从前的阿意。
这真是一个残忍诛心的真相。
当我意识到时，那种痛楚如刀劈一般嵌入胸口，至今也会隐隐作痛。
到底是谁的错呢？
黎明鸡叫时，突然而至的官兵围住了村子。
官兵闯进农户，挨家挨户地搜。
我听闻动静，拉着傅絮柔想要躲藏，可这里家徒四壁，哪里能藏人？
“藏这下面。”听我讲故事的小月儿替我们翻起了地面的砖头。
她飞快地跳下去，我们赶紧跟着藏到了里面。
我的心砰砰乱跳，小月儿挤在身边悄声说：“山上有强盗，阿奶与我经常躲这里。”
官兵在屋里翻箱倒柜，所幸我昨夜只留了一包随身的细软，将其余的贵重衣饰都沉了井。
有人在上面大声喝问：“老虔婆，这几日有没有怀孕的陌生女子路过村子？”
陈阿婆一把苍老的声音隐约传来：“婆子眼睛坏了，看不见啊。”
那人唾骂一声，下令：“搜仔细了！”
“姐姐……”傅絮柔突然凄凄唤我一声。
她紧靠我的的身子剧烈发颤，我陡然一骇。
连日的颠簸赶路，傅絮柔已经连续见红，莫不是此时要生了？
若是她一喊叫，所有人都要死。
我用力握紧了匕首。
这一幕何其的熟悉，当年我在黑暗里盯了她许久，心怀侥幸，迟迟下不了手。
脚下突然生出湿漉感，我伸手一摸，是温热的水。
陈阿婆说，女子羊水一破，便是要生了。
“……姐姐，”傅絮柔似在极力忍耐，深深吸气，又吐气在我耳边，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声如蚊蚋，“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从前是我太怕死……才会失手推你的……你信我啊，姐姐……”
我的匕首已经抵在她的身侧，她却浑然未觉，整个人虚软地倚靠在我身上，似有若无地呜咽。
我想起从前我们一起荡秋千，我想让她飞得更高些，可她害怕得松了手，从高处跌下来，我慌张地扑过去接她，我们倒在一起，我撞伤了额头，血流不止的模样将她吓哭了。
我的表妹，从小胆怯柔弱，阿娘总说，你要照顾好她。
官兵们离开时，地窖里充溢着血腥味。
小月儿害怕极了，想哭却不敢。
傅絮柔的声息越来越微弱，我轻轻对她说：“你的侯爷会回来，你不是要等他吗？”
她没有回应我。
我闭上眼睛，眼角不知不觉被泪水浸湿了。
24
傅絮柔死了，孩子也未出世。
我静静陪了她一日，入夜后，陈阿婆与我一道用推车将她安葬到后山。
“作孽啊……”陈阿婆湿润了眼睛，在坟头洒了点水酒，轻叹，“傅姑娘，这山上有成片的野杏，很快就会开花了，你会喜欢的。”
小月儿也抹着眼泪说：“姐姐，我与阿奶会常常来看你的。”
我望着深夜里这座无碑的孤坟，一时间心生迷惘。倘若当年我们一起死在太傅府的暗门里，兴许早就解脱了，何必多受万般折磨？
第二日，我向陈阿婆辞行，善心的瞎眼婆婆一再挽留，又问我要去往何处。
我说：“我离家许久，想回乡了。”
傅絮柔的死，叫我看淡了许多事，我突然害怕像她一般孤零零地葬在他乡。
我想回江南看看，为我的父母兄嫂立碑祭扫，我流落在外这些年，他们定是很挂念我。
我出村子后，遇上了正在南迁的流民，他们拖家带口，行色匆匆，我裹紧兜帽搭上队伍里的牛车一起往南边去。
靖平侯突然起事，以勤王之名集结镇北军，讨伐太子篡逆。
北边一乱，百姓们便想南渡避难。
他们议论着到底是太子篡逆还是靖平侯谋反，喟叹怎么又要打仗了。
有人说，皇帝病重，太子监国逼死了皇后，皇后是靖平侯的姐姐，靖平侯怎能不反？
又有人说，镇北军骁勇，连克三城，如此破竹之势，很快便能兵围邺京，毕竟当年靖平侯南渡，大半年便打下了南平。
我蜷在牛车上，啃着干硬的馒头，悄悄听他们絮叨。
他们猜测太子会不会率王师亲征时，有人奚落太子不懂打仗。
我听着有些走神。
南平灭国，靖平侯的盛名如雷贯耳，可他们似乎不知，南边沼泽毒瘴地最难打的几座山城是太子攻下的。
南平降了后，南边山城的首领趁机自立，不愿归顺北邺。
太子率大军压境。
他在沼泽地中了毒箭，我怕他一死我也会死，所以不眠不休地照料他。他箭伤稍好后便计破山城，斩杀首领，还将山城首领的头颅制成了酒器带回邺京敬献皇帝，可皇帝似乎并未嘉奖太子，那日太子回来恼怒非常，打翻了我为他炖的汤。
流民的队伍走走停停，有一日突然碰上了北上的军队。
带兵的是一名年轻的武将，他蹬着高头大马，叫停了队伍。
我偷偷觑一眼，拉低了兜帽，不敢抬头。
他手上绕起马鞭，勒马来来回回地巡视，突然下令：“女人全部随军！”
我四肢百骸俱是一冷。
骑兵打马围上来。
流民们大惊失色，他们知晓，女人随军就是充为营妓。
有人带头跪地求饶，求将军网开一面。
武将嗤笑一声：“让你们的女人犒军，是给你们脸面！想当年在平都，本将大营里的女人不是嫔妃就是公主！”
我听到“平都”两字，浑身一颤，一直藏得小心翼翼的仇恨忽如疯长的野草爬满心头，我使劲掐紧掌心也感觉不到疼。
是他们！
是当年屠城纵火的刽子手！
武将又说：“不识抬举的，杀了。”
跪在最前面的几个被骑兵一刀砍杀，余者怒不敢言。
女人们掩面饮泣着被拖下马车。
武将居高临下一个一个打量过去，在我垂头经过他脚边时，突然足下一蹬，提马上前。
马鞭抬起我的脸，他以手指用力抹上面颊，我别过眼睛，心如死灰，脸上粉饰的锅灰定是沾上了他的手。
他抓起我的头发，俯身嗅了嗅，哼笑一声：“真香，你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