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女人们被拽上马背,无人怜香惜玉。

    我横倒在武将身前,他纵马奔驰,我不得不死死抓紧马鬃,后面有人相继落下马背,骑兵马不停蹄,将落马的女人活活踩踏进尘土。

    原来他们视如草芥的,只是人命,并不分南平人还是北邺人。

    大军抵达驻扎的营寨,武将把我扔下马背,我趴在地上,胸腹间翻江倒海,突然呕吐起来。

    他冷笑,似乎习以为常:“算你识相,不敢吐在本将的马上。”

    我当然知道,骑兵爱马胜过女人。我曾吐在太子的马上,被他恼火地丢下马背,只不过他很快又把我捡了回去。

    武将骑在马上徘徊了又徘徊,问我:“你叫什么?”

    我胡诌了个名字:“……阿秀。”

    被押进军帐前,我望到营寨外是熟悉的野杏岭,我的表妹就葬在那儿。

    原来牛车走了几日的路,骑兵不过半日就到了。

    我猜这里就是陈阿婆说的承天关。

    陈阿婆说她年轻的时候,这一带常常打仗。那时西北边还是大燕国,燕军几次打到野杏岭,却总过不了承天关,有一年承天关破了,燕军自定州一路打到了中州。

    晏从嘉的大军快到定州了吗?

    倘若我能杀死主将,是不是也算相助了你一些?

    我隔着衣袖轻轻摸了摸藏在里面的匕首,就像摸到了心上人的脸,渐渐不再紧张和恐惧。

    皇后的死,我一直觉得愧疚。我知晓江长离是太子的人,却带着些许恨意冷眼旁观,直到皇后跳望燕台,我才惊觉其实皇后对我从未疾言厉色过,我却因当年那块锦帕杀死了裴允而对她暗暗生恨。

    傅絮柔死后,我愈发明白了皇后当初的那番话。

    所谓憾恨,是明明谁都没有错,但天意让一切都错了,我与晏从嘉早就不该再相逢,这是一场互相折磨的困局。

    我已经打算放下了,我想听皇后的话远远离开,不愿一辈子将自己困囚在痛苦中。

    可当初的刽子手又出现了,他们又想将我拖回万丈深渊里。

    我被单独关在一处,士兵送来热水和衣物,告诉我入夜后去幄帐伺候。

    在前往的路上,我看到一些年轻女子穿着同样单薄的裙衫被士兵驱赶而来。

    星子稀疏,今夜无月。

    幄帐中正行宴饮。

    我掀门入内,即便垂低了脸,可那一刻仍像极了一块砧板上的肉被许多人直勾勾觊觎着。

    我听到那个将我虏来的武将笑说:“姐夫,你命我五日抵达承天关,我还早到了一日,我自作主张找了些女人犒劳部将,你不会见怪吧?”

    上位久久没有回应,直到武将又喊了一声姐夫,才听人开口:“孤将赤霄军给了你,赏罚也由你。”

    那声音令我心头剧震,下意识就抬了眼睛。

    太子坐在主将的位置,嘴角轻轻勾起,可是眼底冰寒,冷酷得像看一只将死的蝼蚁。

    原来真正号令这支大军的人是太子。

    太子唤武将青都,部将又称他孟将军。

    孟青姝,孟青都……难怪他叫太子“姐夫”。

    北邺勋贵孟氏,也是太子的母族。

    孟青都突然唤我:“阿秀,去为太子殿下倒杯酒。”

    我温驯地跪到太子身旁,执起酒壶为他斟酒。

    太子盯着我,缓缓喝了这杯酒,似笑非笑地问我:“你叫阿秀?”

    我没有吭声,默默又倒了一杯酒。

    太子说:“你求求孤,孤兴许就带你走了。”

    孟青都略显无礼地大笑:“姐夫,你从来不碰野味,还是别骗她了。”

    太子抬手将酒饮尽了,冷笑着起身:“孤就是骗她的。孤回去了,你们尽兴。”

    26

    太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幄帐。

    若是从前,我定会不顾一切地逢迎他,讨好他,求他救我。

    可我心里徘徊着一个念头,那个隐隐浮现的真相叫我伸不出手。

    晏从嘉说当年有人比他更早入平都,我问那个人是谁,他不告诉我。

    他为何不说?他真的不知晓么?

    我心里明白,就算真的是太子,我现在也杀不了他了。

    太子太聪明,总能轻而易举看穿别人的伎俩,他不想被我骗的时候,我是骗不了他的。

    太子一走,议事的幄帐立时成了将领行乐的风月场。

    原本还只是坐在一旁倒酒的女子们顷刻间被覆压身下。

    我挣扎着按住孟青都的手,凑他耳边呵气如兰:“奴会跳胡旋舞,想跳给将军看,将军带奴回帐吧。”

    孟青都笑了,欣然应允。

    这个男人骑在马上就能闻到我身上的香味,定是流连惯了花丛,喜欢新鲜有乐趣的女人。

    孟青都将我打横抱起,但他才出门,就撞上了一名寻他的士兵。

    “太子说将军新到承天关,让将军即刻去巡关,明早递上布防之策。”

    孟青都面露不耐,却也只能将我放下,交代士兵:“带她回去。”

    我被送回原来的军帐,弄灭灯火后,我蜷进了隐蔽的角落。

    我不敢真正睡着,所以当有人掀起帐门时,我一下惊醒了。

    这么黑的地方,他却似乎一眼就找到了我。

    我想逃,被他一把扯住。

    一时分不清这是梦魇还是真实,我挣扎着惊叫出声。

    他搂紧我,用力吻住我的唇,让我几乎窒息。

    我惊慌失措地抽出了匕首,用尽力气想要杀死他。

    他抓牢我的手腕,将我的匕首捏掉了。

    “你要杀了谁?是孟青都还是孤?”骆祈昭阴沉沉的声音缓慢又冰冷地浸透心底,“你为了晏从嘉背弃孤,可到头来,还是只有孤能救你。”

    眼泪无声无息地濡湿嘴角,既苦又涩。他说的没错,正因为这是不争的事实,令人无言辩驳,所以才更觉得悲哀绝望。

    他吻掉我的眼泪:“霜儿,只要你求孤,孤会原谅你。”

    他咬着我的衣襟轻轻褪下:“孤可以忘掉这一切的。”

    可我忘不掉啊。

    与我日日夜夜耳鬓厮磨、结发而眠的人居然是下令屠杀了我全家的刽子手。

    “别碰我……你别碰我……”我突然心口翻腾,一阵反胃,猛地捂嘴干呕不止。

    骆祈昭静默了许久,那道目光渐冷渐沉,呵的笑出声来:“孤已经让你厌恶至此了么?你不肯求孤,那孤便让你看看晏从嘉会不会来救你。”

    我一怔,喃喃问道:“你要做什么?”

    “孤会让他知道你落在了孟青都的手上。”他替我掩好衣衫后,伸手揽住我,低头柔声道,“当年燕军曾破承天关,走的是一条九死一生的山道,晏从嘉定然知晓的,他定然也清楚孤会重兵设伏。他若敢来,孤就让他有来无回;他若不敢来,孤就派人把你当营妓的事告诉他。”

    我惊恐地想逃开,他将我紧紧按在胸口,沉沉发笑:“孤早就告诉过你,离开了孤,世上无不凄苦之地。”

    27

    太子后走,我被关押的地方派了士兵日夜轮守,不许任何人进出。

    翌日,军营中渐渐有了靖平侯的侧夫人被镇南节度使俘获的传言。

    骆祈昭再也没来看过我。

    我整日囚在一处,又胡思乱想,我既怕晏从嘉来了,他会死在重兵埋伏的山道上,又怕晏从嘉不来,有人将我拖去当营妓。

    我夜夜梦魇,时日一久,渐渐疑神疑鬼起来。

    我知道我快要疯了,因为我盯着绾发的簪子,偶尔会将它看成了一把匕首。我悄悄将它比划在自己的颈侧,却因帐外的人声又陡然一瑟缩,飞快地将磨得尖锐的簪子藏好了。

    后来梦魇慢慢少了,我开始梦到我的阿爹、阿娘和兄嫂。

    阿爹因我念书偷懒拿戒尺将我的手心打得通红,阿娘不敢与他争辩,便将戒尺都收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阿兄出征的第二日,嫂嫂将我的手放到她的小腹上,说那里已经有小侄儿了,可是还不足三个月,只偷偷告诉我一个人。

    我也梦到了傅絮柔,她抱着她的孩子说,姐姐,山上的野杏已经开了,你若来的话,正是好时候。

    我还梦到了裴允,桃花烂漫时,我依偎在他的胸口,他低头亲吻在我唇上,轻轻地说,阿意,我回来了。我的眼睫微微发颤,不知为何,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身上一阵发沉,我突然惊醒过来。

    孟青都捂住我的嘴,又扣紧我的手腕,骄恣地笑:“没想到啊,你是晏从嘉的女人,本将随手一抓居然就是个意外之喜。”

    我拼命挣扎想要远离他,他却说:“本将伏击镇北军,大获全胜,晏从嘉一死,太子将你赏给我了。”

    我的身体先是僵住,尔后又软作了一滩泥,慢慢睁大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么?所以我梦到裴允回来了却依然泪流满面……

    兴许是见我不再挣扎,孟青都松开了手,埋头在我身上,我盯着他的颈项,慢慢回过神来,摸到了藏了许久的簪子。

    那个动作我比划过许多遍了,我握紧簪子,在孟青都毫无防备时,狠狠刺进了他的脖颈。

    他错愕地一仰头后,恼怒地想掐死我。

    我使劲拔下了簪子,他的脖颈刹那间破开一个血洞,鲜血喷溅出来,溅了我一脸。

    他终于栽倒下去,滚下了床。

    “孟青都,给孤滚出来。”太子的声音出现在帐外。

    兴许是太久没有动静,帐门被掀开。

    他方走进来就停住了脚步。

    孟青都还没死透,他喘着气捂住伤口往外爬,堪堪爬到了太子脚边。

    太子突然反手抽剑,一剑从他后心贯穿到地。

    他开口声无波澜:“拖出去。”

    太子穿着黑貂裘的斗篷挡住了外面的风雪。

    原来今日落雪了啊。

    那年他带我离开南平,我们一过江,北边就下起了大雪,我在马上冻得瑟瑟发抖,他将我拢进了他的斗篷,我使劲贴在他胸口,想汲取些温暖。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就是我的心上人。

    太子盯着我慢慢走过来,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但想来一定可怕极了。

    我忍不住蜷缩起来想躲开他的目光。

    太子解下斗篷盖到我身上。

    我轻轻一颤,回望向他,他的手恰好落到我脸上,替我拭了拭脸上的血。

    我失神地瞧着他,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上去:“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他拽紧我手腕,切齿地冷笑:“装疯卖傻也该看清孤是谁。”

    我躲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殿下长这么好看,一定会救我的,别丢下我。”

    他许久不应声,久到我以为他不愿意。

    幸好他后来说:“……孤不会丢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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