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苏克谦的修竹堂里集了一帮消暑的人。

    苏延舟捧着一卷书,听卢氏和苏克谦商量着给自己议亲,颇有些厌烦。

    “芸娘前年方才……我们年少相识,也是许过白头的,父亲母亲,三年未到,我是不会商议娶妻的。”

    苏克谦和卢氏面面相觑,终是卢氏说了一句:“芸娘毕竟未曾与我们家定亲,本想着你们俩的事儿彼此都知道了,拖一拖也不要紧……”

    “虽未定亲,可是海誓山盟,皇天后土皆知,我不愿负她。”苏延舟终于从那卷书中抬眼,用的是不容置疑的陈述句,说着竟还红了眼。

    苏克谦和卢氏觉得权威受到了挑战,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自家儿子情深义重,倒也没什么错处,一时间有点下不来台。

    苏溪跟夏夏交换了个眼神,赶紧放下勺子,开腔打圆场。

    “哥哥,听说礼部在拟旨意到各州,借粮囤往北疆,以供驻军驱使。为何大夏天的就要去北部驻军,现在又不是隆冬,北疆那边的人都是短视的,不到冬日里少钱粮少炭火的时候,应当是闹不起来的呀。”

    苏延舟看了苏溪一眼,颇有些感激:“其实家中不可妄议朝政,只是听宣怀和子谦说,似是密探来报,北疆各部,似在商议屯兵,所以兵部那边上疏,应该防患于未然。”

    苏溪正想着有一天要去跟苏延舟聊聊这事儿,也借苏延舟来提醒一下程秋桉,没想到苏延舟还真往上送。

    “北疆各部屯兵,其实与他们并无多少分利,大夏天的,正是水草丰美的时节,他们要打仗,难道就不会有损失吗?宁愿损失一部分利益,也要屯兵打仗,恐怕不是各部联合起来的决议,而是有人从中……”

    苏延舟点点头,认同了苏溪的想法:“只是官家不希望在一切都没有确认之前就弄得人心惶惶,更不愿疑人。”

    “可是既然派了绥安世子过去,那恐怕怀疑的人已经圈定了吧。”苏克谦吃了几口冰酥酪,终于腾出嘴来插话。

    苏延舟摇摇头:“宣怀并没有得到旨意。即便他得到了,却不同我说,那也是职责所在。他毕竟已有公职,要去北疆领兵,我们之间,倒是并没有讨论到这里。”

    “那个,那个方有,前阵子他娘还说,他好像也要走,管着户部钱粮,去做监军。这仗还没打,监军都有了,不是什么好兆头。”卢氏倒是避着苏克谦的讳名,不叫陆方有的字。

    “哎,避讳之风都过去二十年了,现在除了官家,就说是亲王都不用避讳了,人家子谦好好的字,干嘛叫人家方有,显得多不亲近,我看人家陆方氏都叫咱家孩子从勉啊,溪溪啊,叫的可亲热了。”

    苏克谦宠溺的拍了卢氏一下,帮她折了折绢帕,又放回她手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溪一眼。

    今日她算是领会了这一家子情种是什么感觉了,苏延舟想着过世的小青梅,苏克谦和卢氏成婚二十多年却始终如初般甜蜜。

    苏溪忽然觉得,就看苏克谦和苏延舟对待爱情这认真仔细、忠贞不渝的态度,苏杪因为一首词郁郁而终这个结局,倒也是有预兆的。

    只是,苏溪看到苏克谦在提到陆方有的时候看向自己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也知道自家老爹为自己的婚事愁白了头。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呀,陆方有……还是祈祷他先能从北疆回来再说吧。

    虽然可能会被乱点鸳鸯谱,但是,她还是希望陆方有能平安归来。

    这话题开起来,苏克谦和苏延舟又讨论了一会儿家国天下国计民生,等冰一点点化掉,大家也都各自回房了,苏溪却来到了苏延舟的晓风堂。

    “哥哥,绥安世子殿下,他什么时候启程?”苏溪的屁股还没坐热,说字帖说了两句,就着手正事。

    苏延舟的眉毛拧了拧,放下笔,抬眼看着苏溪,却并不答话。

    苏溪被他看的发毛,只好笑了笑。

    “阿溪,你对宣怀,果真无意吗?”苏延舟劈头问了一句,苏溪的茶杯险些没有端住。

    “哥哥何出此问?”苏溪清了清嗓子,垂下头去避开他的眼神。

    “阿溪,被休弃并不算什么,你不必为此而感到羞惭。”苏延舟开始苦口婆心:“这些时日你岁没问起过宣怀,但是我每提他一次,你都上心的很,哥哥也是有过心上人的,是能看出来的。卢言敬那厮始乱终弃,不值得挂怀,哥哥也希望你走出来。”

    苏溪虽然不喜欢卢言敬,但觉得倒也没有始乱终弃那么严重,毕竟苏杪跟卢言敬算是两情相悦,就算是极度不喜欢卢言敬的史书,也都说他宠溺苏杪,整日为苏杪画眉。

    不过,没有担当和独立人格的男人,是没资格宠溺女人的,卢言敬就是个例子。

    这在现代,大概是叫“妈宝男”,只是这个词怎么看怎么像是侮辱性词汇,苏溪实在不忍用在一个诗词大家的身上。

    “哥哥,我与溯章,到底是两情相悦,我也是被明媒正娶进门的,我在时他并无妾室,休弃我时也算是被迫,算不得始乱终弃的。”苏溪十分公正地裁决着,像开庭审案似的。

    “你还想着他?”苏延舟一时间上来一股无名火,但女子本就痴心,他也早就知道,一股火怎么也是舍不得发到自家妹妹身上,于是又生生压下去。

    苏溪看出来了苏延舟的不悦,慌忙补救:“自然不是。从被休那刻我们就毫无关系了,我怎会还想着一个放弃过我的人呢?”

    苏延舟的气这才顺了顺,但看着苏溪还是觉得“多情总被无情恼”这事很可悲。

    “没有就好,哥哥并不急着你的婚事,只是,你不必觉得自卑,更不用患得患失,你值得最好的。”

    苏延舟的眉头稍稍开了一些,忽的想起来苏溪问他的事,这才答道:“若无什么紧要变故,三日后就该启程了。”

    “哥哥以为,宗室带兵,是疑是信?”苏溪觉得苏克谦对官家的估计还是不准确的,官家让程秋桉带兵,其实只有一小半是怀疑,有一大半都是对仪王的信任。

    苏延舟不明所以:“绥安王殿下已经是过分偏远的宗室了,早在几辈前就于皇位无望,加之又有几代忠良,官家自然不会怀疑了,否则也不会留他们在上阳。”

    “不是,要动北疆,无非两个人,”苏溪斟酌再三,还是直接问了出来:“那么西边的凌州王和东边的仪王,你以为,陛下会怀疑谁?”

    苏延舟的目光这才冷峻起来:“阿溪,你可知议论王亲是大罪?”

    苏溪看了苏延舟一眼,听他连称呼都没变,知道他不过是为自己担心,于是继续往下说。

    “哥哥,仪王殿下与绥安王殿下同为宗室,只是仪王殿下是官家近亲,但站在皇亲宗室的角度上,他们其实是一样的身份,自然更亲近些,而凌州王是外邦封地,世子去了北疆,即便秉持着臣子之心不会偏私,但若有人硬要祸水西引呢?”

    “即便宣怀不偏私,官家让他去,一为身份周全,二,实则已经偏私,你是否是这个意思?所以,你今日跟我说这番话,是想让我提醒宣怀,不要掉以轻心是吗?”苏延舟叹了口气,把苏溪的话又自动翻译了一遍。

    “是,朝堂是非,大家其实自然有计较,阿溪是个妇道人家,整日在庭院中过活,虽然有幸读过圣贤书、听过圣人言,但并不比诸公高明,也不想自作聪明。阿溪心里的计较,也只敢跟哥哥说。”苏溪目光灼灼,说得一派诚恳,是典型的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做派。

    苏溪原先最讨厌这种惺惺作态,可是现在遇上了老古板,总得装出个样子来。

    “哥哥,毕竟,谁都不会信自己最亲的人会捅刀子,可是最忽视的地方,一旦被攻破,那就是一泻千里。”

    “宣怀少年意气,自然觉得国朝众人,都是万心归一,向着我澧宋的未来的,更不会想争权夺利竟已到了勾结外邦、侵害国民的地步,若无证据,他定会更偏于仪王殿下。”苏延舟无奈地点点头,“阿溪,你说的没错。”

    “可是阿溪,你若不托我带话,如此僭越的话,即便是我都不会主动去说。我与宣怀是君子之交,我不愿让他觉得我牵涉到朝中争权,若仪王殿下确然无辜,那我这番话又是为了谁呢?”

    苏延舟垂下眼,似是有些落寞。

    “阿溪,我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勇敢。”

    苏溪忽然有些心痛,苏延舟这样聪明的人,或许早就走一步看三步的看到了可能有的变故,当陆方有差点殒命,程秋桉也九死一生,北疆的靖州差点失守的时候,他会不会也这样落寞的,在深夜中无眠,怪自己当初没有勇敢一点?

    “哥哥,人之相交,都是你为我退一步,我为你退一步,这样才有长远。不论跟谁,总要守着底线相交才行的。但,大家说话做事的时候,究竟该遵从哪条线呢?说不准,在世子殿下心里,不论哥哥说什么话,都不算僭越,可是哥哥却仍旧要守着一条线,这才是哥哥与世子相交的诚心,绝不该被称为不勇敢。”

    苏溪不知道自己曲折反复的话到底有没有入了苏延舟的心里面,但他终归是抬起了头来。

    但下一秒,苏溪顿时有些后悔刚才安慰苏延舟。

    “阿溪,你为宣怀计算得如此细致、如此深远,究竟是为何?”苏延舟正了正衣襟,站起来,正对着苏溪,把这问句说得抑扬顿挫。

    “我不是为他计,是为澧宋,为天下生民,为边境安稳,为使阴谋见光,为真心不蒙尘。”苏溪拿出来早准备好的说辞,十分好的继承了“抑扬顿挫”的家庭传统。

    苏延舟忽的对着苏溪作揖,弄得苏溪手足无措。

    “阿溪,兄长不如你。”

    话说到这份上,怎么想都觉得挺尴尬的,苏溪尽全力略略寒暄了几句,就赶紧从晓风堂跑出来,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她只不过是凭着穿越几千年史料的知识,从文献之海中爬出来,站在制高点上俯瞰澧宋罢了。

    如果她身在局中,苏延舟又怎会不如她呢?

    她早知澧宋的士大夫至诚,但亲眼看到,又是另一种感觉。

    或许刚才,她亲眼见识到了属于澧宋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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