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空气闷得很,明明是大太阳,却总让人觉得要下雨。

    程秋桉穿着官服坐在马上,闷得差点升天。

    去北疆驻军总要有个送行仪式,但这仪式太长,长到程秋桉有种冲动,想要下马说声:“小爷不去了!”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是各地粮草已经调配过去,反倒是户部这边的捡点有些迟了,陆方有还要再过两天再走,因此也抽空来送行。

    加上自己老爹和苏延舟,给程秋桉送别的队伍也算是浩浩荡荡。

    可程秋桉想见的人,却始终没来。

    临行前,苏延舟亲自上门,屏退左右,单独见了程秋桉一面,话是曲折婉转地说了很多,但主旨就是提醒他小心仪王殿下。

    程秋桉以为这类话,苏延舟这样的端方君子,是永说不出口的。

    朝廷倾轧、君王疑心、亲王二心、兄弟屠戮,边疆乱局、与虎谋皮,这一步步的算计,程秋桉不是没想过,但他虽是宗室,却自认为人臣,首要便是忠君,官家说如何,他自然就会如何。

    但程秋桉有时又是矛盾的。

    他虽知晓礼法,但心底里仍有一丝叛逆,觉得若是利国利民,未必不可触犯天威。

    因此,他并不避讳谈及这个话题,尤其是跟真心相交的知己亲朋,譬如陆方有,譬如苏延舟。

    他不主动讨论,只是因为不愿意去想这件事。

    仿佛只要他不想,就可以安心地做个纯臣,不必沾染血雨腥风的帝王家。

    让程秋桉没想到的是,苏延舟竟然会主动跟他提及。

    他与苏延舟是君子之交,讨论朝局是常事,可苏延舟从不会以揣度定是非,更忌讳私下议论皇亲。

    在程秋桉心里,苏延舟是礼法之楷模,平时大家嬉闹也就罢了,论及朝局,他轻易不敢同苏延舟玩笑,更不期待苏延舟会突破臣子之禁,来提醒他。

    他在感激之余,总感觉苏延舟的行为有些奇怪。

    苏延舟没主动提,程秋桉也明白问是问不出的,他就故意千恩万谢,说了诸般体己话,显得情深义重一些,把苏延舟捧到他人际关系的最高处。

    其实程秋桉说的话倒也是真的,他的确把苏延舟当知己至交。

    但他知道苏延舟面皮薄,况且两个大男人之间,实在不需要说得这样肉麻。

    果然,苏延舟绷不住,十分羞愧地说,这话本来是苏溪希望他带到的,他本来是守着臣子之禁,不愿意与程秋桉讨论这种事,也不希望冤枉了仪王殿下,让程秋桉觉得自己参与党争,或是个谄臣。

    程秋桉这才觉得,一切合理了。

    可转头,苏延舟就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苏延舟不愿意自己的至交囿于情爱,有一些无端的遐想,于是对程秋桉说了苏溪的原话。

    程秋桉听罢,也忽然有种羞愧之感。

    在他还囿于小情小爱的时候,苏溪想的,已经更为深远了。

    明明他们这些人才是食君之禄者,到头来,竟还要苏溪在闺阁中盘谋。

    程秋桉顿觉世道不公,女子不可为官,实在是浪费了许多人才。

    只是,他还是生出了很多指望。

    至少在苏溪心底,他是个忠直之臣,是为国为民的有风骨之人,不会为了宗室之亲徇私,更不会因为怕承担责任而推托。

    所以,程秋桉禁不住想,苏溪会不会只是情伤未愈,再过几年,等她走出来,当她能够重新开始考虑周围的人的时候,他会不会仍有希望?

    一去北疆,生死难料,别说过几年,他有没有命留着回来都是难说。

    程秋桉很想见苏溪一面。

    但直到城门大开,军旗先行,程秋桉都没能看见苏溪的影子。

    苏溪的确不该来,的确不能来,这样大的场面,来了会受人诟病。

    程秋桉反复安慰自己,但还是有点难过。

    哪怕她能在苏延舟的马车里坐着也好啊,哪怕露出一块手帕,一个衣角。

    景禄仿佛知道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似的,毫不留情地往他伤口上撒盐:“公子,人家都是亲眷送行,即便两情相悦,您指望一个贵女过来送您,这都是置人家的清誉于不顾,更何况,公子,两情少一情,您单相思呢。”

    程秋桉没好气地瞥了景禄一眼,稍微紧了紧缰绳,马一溜小跑,出了城门。

    走了不多时,军旗刚到郊外的定远亭,程秋桉远远地就看亭中坐着七八个乐伎,开始合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歌声和笛声飘飘摇摇传入程秋桉的耳朵里,让他的心为之一震。

    “景禄,你听过这首诗吗?循哪个韵牌?”程秋桉转头去问景禄,景禄立马摇了摇头。

    “公子,您都没听过,我怎么可能听过呀,我方才倒是在想哪个乐坊作的曲,又哀戚婉转,又悠扬顿挫,但却给人心境开阔之感,这也太矛盾了。”

    还没等程秋桉回话,一曲唱罢,为首的乐伎站起来,对着程秋桉福身:“愿我军将士一路平安,愿北疆无战乱,愿万民得安宁。”

    程秋桉勒停队伍,在马上作揖还礼,那乐伎倒是有些手足无措,赶忙又回了一次礼。

    “词也精妙,曲也精妙,没想到,还劳大家费心为我们送行。”程秋桉对着那个乐伎微笑,又问道:“只是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又是何人所作?”

    “回将军,这曲名为《送别》,原作者名为——李叔同。”

    “李——疏桐?高馆落疏桐的疏桐?”

    程秋桉问出这句话,又怕那人不懂,正欲解释,却被那人抢先。

    “是叔同,伯仲叔季的叔,同心协力的同。”

    “原来如此,那,若有可能,麻烦替我们谢过这位雅士。”程秋桉又作一揖,指挥队伍继续前进。

    那乐伎又重新坐下,歌声又飘起。

    程秋桉心里一动,忽然振臂高呼:“保卫国朝疆土,守护万民安宁!”

    队伍里有好些青年将校,也十分激动,跟着呼喊,一时间喊声震天,直到他们所有人都走过了定远亭,走进蔼蔼暮色之中,歌声飘远,喊声也渐渐停住。

    程秋桉坐在马上,想着在下个驿站扎营的事,那歌声又渐渐回响在脑海里,弄得他一时失神。

    “公子,我瞧定远亭旁边的树林里,有辆马车,树影密集,有些看不清,但像是苏家的马车。”

    景禄看程秋桉一阵失神,稍微动了动他的缰绳。

    听见“苏家”两个字,程秋桉立即回过神来。

    “苏家?你确定?”

    “不确定,但马车的形制与棚边,都像是松晖楼前见过的那辆。”景禄摇头又点头,自己也十分纠结。

    “为何将此事说与我听?你明知道,哪怕有一分可能性,我也会自己坐实。”程秋桉低下脑袋,无措地摸了摸马身上的鬃毛。

    “小的虽然常给公子泼冷水,但也不希望公子错过好缘分。苏公子那天来,公子您说是为了正事,虽是受苏姑娘所托,但到头来是更让公子死心的。”景禄叹了口气,觉得苏姑娘做事倒真是密不透风,不给人希望的。

    而后,他话锋一转,语气也欣喜起来:“但今日不同,若林子里真是苏家的马车,那这曲作,或许跟苏姑娘有关。如若苏姑娘真的如此有心,却不愿公子知晓,怕只是觉得被休之身配不上王公贵胄,小的反而觉得公子应该往前走走。毕竟,贵女易得,真心难求。”

    “她如此挂怀北疆,我自然不可让她失望,至于我们……我不想逼迫她,只是,哪怕她心中有我半分,我都愿意等。”程秋桉对着夕阳长舒了一口气:“景禄,我会——留着命,等她。”

    此时的苏溪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行迹,正忙着回家,记录这出征的壮观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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