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志《雪国》（下）
工藤新一睁开眼睛，只觉得心脏“砰砰”地震。离他手指几寸远的地方丢着不知疲倦振动的手机，他眯起眼摸过来看，是兰打过来的Line电话。一家三口的合影头像在屏幕上忽明忽暗地闪。他头痛欲裂地盯着它看了一会，抬手一划，把电话挂了。
他嘴里全是小睡初醒的涩味，只好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摸索着穿上拖鞋，去房门旁边的迷你吧台拿了瓶水。
室内的温泉水在池中汩汩晃动，窗外有明月一轮，清白的月光透过联通的泉水折射入室，在天花板上投下粼粼波光。
走廊里传来侍者走动的声音，有人叩响了他的门。工藤一皱眉，旋即又想起自己入住时似乎预定了晚餐，便清了清嗓子，唤侍者进来。
移门拉开，漆黑的室内把来送餐的人吓了一跳：“工藤先生？”
“开灯吧。”工藤说，他在沙发上坐下，叹了口气，“睡了一会，刚醒。如果吓到你的话，真是不好意思。”
听见他这话，来送餐的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柔声道歉：“哪里，是我吓到客人了。”
她打开灯，冲工藤新一微微福了福身，这才端着托盘进屋，在茶几边上跪下，将工藤预定的食物分门别类地摆到茶几上。借着灯光的照射，工藤这才打量起她的容貌：女子大约四十几岁，手脚十分麻利。她穿着龙言酒店的素色和服，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一个典型的大和抚子。
“最近暴雪，生意不好做吧？”他问道。
女子布好了菜，点了点头：“是呢，因为交通受阻，许多预定的客人都取消了。”
工藤点点头：“这么说，我反而该谢谢他们，”英俊的侦探露出一个微笑，即使已近不惑之年，他却依旧风度翩翩，优雅得令人炫目，“不然来越后汤泽一趟却订不到酒店，我怕不是今晚要露宿街头。”
他低下头专心用餐，余光却注意到侍者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他脸上。
“怎么？”
望见工藤的目光，女子有些歉意地笑了一下。
“这样贸然说似乎有些冒犯，”她说道，“但是，我总觉得工藤先生之前曾经住过我们酒店呢……如果认错了的话，实在抱歉。”
工藤新一的动作停了一瞬，他放下筷子。
“你在龙言酒店工作多久了？”
“二十五年。”
“那你记性不错，”工藤新一说道，“我二十年前曾经来过一次，就住在这间房，当时是秋天。”
仿佛勾起了许久以前的记忆，跪在地上的侍者也笑了起来。
“那就是的！”她欣喜地说道，“我有印象。那天晚上也是我当班，和您一起来的——是您的女朋友吧——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她捞一本掉在庭院池水里的书。然而因为是深秋，又是晚上，人手不足，所以并没有成功。好在那本书在我们这里真的很有名，所以又为她找来了一本一样的。”
侍者娓娓地讲述着，这些都是工藤之前不知道的。
原来当时的你和我，在其他人的眼中，居然是男女朋友么？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胸闷，工藤新一清了清嗓子，抬起头。
“她掉的是什么书？”
“是《雪国》呀，”女子回答道，“是川端康成的《雪国》。”
她匆匆鞠了个躬，起身，拉开房间内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书，又返回来将它轻轻放在茶几角上。
“大约从十几年前起，我们就在酒店里的每个房间都准备了。”她微笑着对工藤说道，“毕竟，工藤先生，《雪国》是个发生在越后汤泽的故事嘛。”
房间里没拉窗帘，灯开着，漆黑一片的玻璃窗上映出工藤新一低头读书的倒影。他将《雪国》翻过一页，过了一会，被掩盖在云层之后的月亮重新移了出来，满地的雪反射着寒冷的光。
坐上从新潟回东京的新干线，宫野没有对他说一句话，甚至还在刻意避免所有眼神的交集。然而工藤坚持要坐在她对面，她手里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这对他而言反而是好事，因为这样她就只能和他说话。
“喂，灰原，”他用脚去碰她的小腿，“随便说点什么。”
少女撑脸看着窗外，很不想搭理他的样子：“……说什么？”
“说你昨天看的书好了。”工藤说，“你看完了？”
宫野摇头：“没有，我只看到其中一个女主角死了。”
“谁是凶手？”
工藤的职业病又犯了，下意识想要把话题带回自己熟悉的领域。听到他这么问，宫野忍不住扶着额头，贴在窗户上笑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喂喂，”工藤不满道，“有这么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宫野笑着说道，“大侦探，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本爱情小说，不是一本推理小说？”
工藤赧然：“……那也应该有个死因嘛。”
他转过头，学着宫野的样子看向窗外。仅仅过了一天，群马的草原却枯萎了一大片。视野边缘偶尔掠过一两棵树，金黄的落叶随着列车行进的气流飘舞，苍凉而凄美。
“你什么时候走？”工藤轻描淡写地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麻省理工在哪啊？洛杉矶？”
宫野看他一眼：“过两周吧。洛杉矶。”
工藤点了点头。
“到时候提前告诉我吧，我去送你。”
半个东京都都来送宫野志保最后一程，NHK的转播车守在墓园门口，用沉痛的语气将她打造成一位英雄——的确，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在地铁里与施放□□毒气的暴徒搏命的勇气。自一九九五年的奥姆真理教事件后，这原本会成为东京最大规模的恶性投毒案件。
然而因为宫野志保那天和暴徒打了个照面，伤亡人数便从几百个变成了一个。目暮十三所在的小组抓捕了犯人，又顺藤摸瓜地阻止了正在策划中的几起惨剧。据媒体报道，被关在警视厅审讯室里的犯人态度极为恶劣，先是诅咒的语言极近肮脏下流之能事，到后来发现组织策划的案件败露，便开始痛哭流涕地自我开脱。
葬礼上，博士扶着宫野志保的墓碑哭到几近断气，小兰在一旁搀扶着他，秀气的脸上也满是眼泪。
她其实并不熟悉宫野小姐，只觉得自从听到她的死讯，新一的身上就多了些沉闷的、难以描摹的气质。在宫野小姐的葬礼上，新一站得离所有人都很远。天上下着雨，他没有打伞，西装被雨水打湿，头发贴在脸上。
这世界上的咨询侦探，本来也是只有一个。
工藤在房间里一直坐到晨光熹微，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场雪灾究竟有多大。阴天里，窗外的雪呈现一种若有若无的暗蓝色，时而有碎裂的雪片从山上滚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入窗外的池水里。
“原来……她是自杀的啊。”
他将手中的《雪国》放到一边，沉默地起身，披上衣服。
在二十年前那趟自新潟开往东京的新干线上，宫野志保骗了他，她告诉他自己只读到其中一个女主角死去，却隐瞒了那同时也是整本书的结束。
工藤推开通往室外泉池的赏雪拉门，隔着二十年的时光，他又看见宫野志保拿着书坐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微笑。这个神情他读了二十年，始终没能读懂。你当时想要告诉我什么呢？深冬的寒冷让他的呼吸都变成了白气，工藤新一却浑然不觉，重新在那个十八岁自己曾盘膝坐过的地方坐下。志保，你当时想和我说些什么呢？
他沉默地在雪中坐了好一会，直到越后汤泽的天色更亮了些，落在房间里的手机发出震响。
他接起电话：“兰？”
正是送孩子上学的时间，妻子在那头边忙着早餐的事情，边和他说着东京和新潟的雪灾。听说雪又大了，新一一个人在外面出差，要注意安全。对了，孩子很想爸爸，你能和他说两句话吗？
工藤说：“你把电话给他。”
手机被交到孩子手上，脆生生的童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驱散了新潟上空的雾。听着听着，工藤新一露出一个微笑。他鼓励了孩子几句。当被儿子问起“什么时候回家”时，工藤抬眼看了眼山上的积雪，有群鸟在阴霾的天空下飞过，在雪上投下阴影。
“这里大雪封山了，小遥，”他笑着说道，“再等等爸爸，等爸爸回去的时候给你带越后汤泽的木雕猫头鹰，好不好？”
雪国·完
他嘴里全是小睡初醒的涩味，只好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摸索着穿上拖鞋，去房门旁边的迷你吧台拿了瓶水。
室内的温泉水在池中汩汩晃动，窗外有明月一轮，清白的月光透过联通的泉水折射入室，在天花板上投下粼粼波光。
走廊里传来侍者走动的声音，有人叩响了他的门。工藤一皱眉，旋即又想起自己入住时似乎预定了晚餐，便清了清嗓子，唤侍者进来。
移门拉开，漆黑的室内把来送餐的人吓了一跳：“工藤先生？”
“开灯吧。”工藤说，他在沙发上坐下，叹了口气，“睡了一会，刚醒。如果吓到你的话，真是不好意思。”
听见他这话，来送餐的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柔声道歉：“哪里，是我吓到客人了。”
她打开灯，冲工藤新一微微福了福身，这才端着托盘进屋，在茶几边上跪下，将工藤预定的食物分门别类地摆到茶几上。借着灯光的照射，工藤这才打量起她的容貌：女子大约四十几岁，手脚十分麻利。她穿着龙言酒店的素色和服，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一个典型的大和抚子。
“最近暴雪，生意不好做吧？”他问道。
女子布好了菜，点了点头：“是呢，因为交通受阻，许多预定的客人都取消了。”
工藤点点头：“这么说，我反而该谢谢他们，”英俊的侦探露出一个微笑，即使已近不惑之年，他却依旧风度翩翩，优雅得令人炫目，“不然来越后汤泽一趟却订不到酒店，我怕不是今晚要露宿街头。”
他低下头专心用餐，余光却注意到侍者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他脸上。
“怎么？”
望见工藤的目光，女子有些歉意地笑了一下。
“这样贸然说似乎有些冒犯，”她说道，“但是，我总觉得工藤先生之前曾经住过我们酒店呢……如果认错了的话，实在抱歉。”
工藤新一的动作停了一瞬，他放下筷子。
“你在龙言酒店工作多久了？”
“二十五年。”
“那你记性不错，”工藤新一说道，“我二十年前曾经来过一次，就住在这间房，当时是秋天。”
仿佛勾起了许久以前的记忆，跪在地上的侍者也笑了起来。
“那就是的！”她欣喜地说道，“我有印象。那天晚上也是我当班，和您一起来的——是您的女朋友吧——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她捞一本掉在庭院池水里的书。然而因为是深秋，又是晚上，人手不足，所以并没有成功。好在那本书在我们这里真的很有名，所以又为她找来了一本一样的。”
侍者娓娓地讲述着，这些都是工藤之前不知道的。
原来当时的你和我，在其他人的眼中，居然是男女朋友么？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胸闷，工藤新一清了清嗓子，抬起头。
“她掉的是什么书？”
“是《雪国》呀，”女子回答道，“是川端康成的《雪国》。”
她匆匆鞠了个躬，起身，拉开房间内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书，又返回来将它轻轻放在茶几角上。
“大约从十几年前起，我们就在酒店里的每个房间都准备了。”她微笑着对工藤说道，“毕竟，工藤先生，《雪国》是个发生在越后汤泽的故事嘛。”
房间里没拉窗帘，灯开着，漆黑一片的玻璃窗上映出工藤新一低头读书的倒影。他将《雪国》翻过一页，过了一会，被掩盖在云层之后的月亮重新移了出来，满地的雪反射着寒冷的光。
坐上从新潟回东京的新干线，宫野没有对他说一句话，甚至还在刻意避免所有眼神的交集。然而工藤坚持要坐在她对面，她手里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这对他而言反而是好事，因为这样她就只能和他说话。
“喂，灰原，”他用脚去碰她的小腿，“随便说点什么。”
少女撑脸看着窗外，很不想搭理他的样子：“……说什么？”
“说你昨天看的书好了。”工藤说，“你看完了？”
宫野摇头：“没有，我只看到其中一个女主角死了。”
“谁是凶手？”
工藤的职业病又犯了，下意识想要把话题带回自己熟悉的领域。听到他这么问，宫野忍不住扶着额头，贴在窗户上笑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喂喂，”工藤不满道，“有这么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宫野笑着说道，“大侦探，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本爱情小说，不是一本推理小说？”
工藤赧然：“……那也应该有个死因嘛。”
他转过头，学着宫野的样子看向窗外。仅仅过了一天，群马的草原却枯萎了一大片。视野边缘偶尔掠过一两棵树，金黄的落叶随着列车行进的气流飘舞，苍凉而凄美。
“你什么时候走？”工藤轻描淡写地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麻省理工在哪啊？洛杉矶？”
宫野看他一眼：“过两周吧。洛杉矶。”
工藤点了点头。
“到时候提前告诉我吧，我去送你。”
半个东京都都来送宫野志保最后一程，NHK的转播车守在墓园门口，用沉痛的语气将她打造成一位英雄——的确，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在地铁里与施放□□毒气的暴徒搏命的勇气。自一九九五年的奥姆真理教事件后，这原本会成为东京最大规模的恶性投毒案件。
然而因为宫野志保那天和暴徒打了个照面，伤亡人数便从几百个变成了一个。目暮十三所在的小组抓捕了犯人，又顺藤摸瓜地阻止了正在策划中的几起惨剧。据媒体报道，被关在警视厅审讯室里的犯人态度极为恶劣，先是诅咒的语言极近肮脏下流之能事，到后来发现组织策划的案件败露，便开始痛哭流涕地自我开脱。
葬礼上，博士扶着宫野志保的墓碑哭到几近断气，小兰在一旁搀扶着他，秀气的脸上也满是眼泪。
她其实并不熟悉宫野小姐，只觉得自从听到她的死讯，新一的身上就多了些沉闷的、难以描摹的气质。在宫野小姐的葬礼上，新一站得离所有人都很远。天上下着雨，他没有打伞，西装被雨水打湿，头发贴在脸上。
这世界上的咨询侦探，本来也是只有一个。
工藤在房间里一直坐到晨光熹微，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场雪灾究竟有多大。阴天里，窗外的雪呈现一种若有若无的暗蓝色，时而有碎裂的雪片从山上滚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入窗外的池水里。
“原来……她是自杀的啊。”
他将手中的《雪国》放到一边，沉默地起身，披上衣服。
在二十年前那趟自新潟开往东京的新干线上，宫野志保骗了他，她告诉他自己只读到其中一个女主角死去，却隐瞒了那同时也是整本书的结束。
工藤推开通往室外泉池的赏雪拉门，隔着二十年的时光，他又看见宫野志保拿着书坐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微笑。这个神情他读了二十年，始终没能读懂。你当时想要告诉我什么呢？深冬的寒冷让他的呼吸都变成了白气，工藤新一却浑然不觉，重新在那个十八岁自己曾盘膝坐过的地方坐下。志保，你当时想和我说些什么呢？
他沉默地在雪中坐了好一会，直到越后汤泽的天色更亮了些，落在房间里的手机发出震响。
他接起电话：“兰？”
正是送孩子上学的时间，妻子在那头边忙着早餐的事情，边和他说着东京和新潟的雪灾。听说雪又大了，新一一个人在外面出差，要注意安全。对了，孩子很想爸爸，你能和他说两句话吗？
工藤说：“你把电话给他。”
手机被交到孩子手上，脆生生的童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驱散了新潟上空的雾。听着听着，工藤新一露出一个微笑。他鼓励了孩子几句。当被儿子问起“什么时候回家”时，工藤抬眼看了眼山上的积雪，有群鸟在阴霾的天空下飞过，在雪上投下阴影。
“这里大雪封山了，小遥，”他笑着说道，“再等等爸爸，等爸爸回去的时候给你带越后汤泽的木雕猫头鹰，好不好？”
雪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