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志《几星霜》
原作向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星星似乎正从天际一颗一颗地滑落下来，落入积翠园夜晚幽深的湖水，形成一道沉默的明亮光河。
茶桌上的急须壶里正闷着一勺刚放进去的茶叶，工藤新一从落地窗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手中酒店的日本茶道宣传单，在心中默数着读秒。
根据宣传单上的介绍，想要制作出标准的日式煎茶，需要用70℃的水不多不少闷泡一分钟，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茶叶的风味。他微微侧了侧头，浴室中的水声已经停了，隔着一道木制拉门，工藤分辨着软底拖鞋在地面上窸窣摩擦的声音，甚至还捕捉到了一丝毛巾放回搁架上的柔软响动。
这声音令年轻侦探的唇角微微翘起，仿佛得偿所愿一般。工藤新一伸手握住急须壶的壶柄，不那么娴熟地拿起茶壶，将泡好的煎茶冲入手边两枚提前温过的瓷杯里。
晚风和煦，通往赏景露台的玻璃门开了一线，隐隐传来湖泽草丛中低柔的虫鸣。
夏季夜晚，萤火虫在水边悄然振翅，微小的光点洒落水面，无声地汇入灿烂的繁星。
宫野志保从浴室中出来时，看到的正是工藤新一坐在茶桌前的背影。
侦探坐在木质扶手椅里，让出了茶桌对面沙发上的座位。他一手支在额前，似在思索，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放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听见她的脚步声，工藤新一神态自若地转过身：“出来了？”
随着他侧身的动作，茶桌上两只素白的茶杯也露了出来，里面盛装着浅绿色的澄明茶汤，氤氲在室内，有隐约的香气。宫野志保微微一愣。
见到她的表情，工藤也露出一个微笑，将原本摆在面前的宣传单丢到一边，伸了个懒腰：“啊，我煮了茶叶，尝尝？”
他话说得轻巧，动作却多少带了些拘谨，缩回胳膊时也不那么自然。宫野志保看了他一眼，故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将半干的短发别到耳后，绕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从没听过你会日式茶道。”
“照猫画虎而已，煎茶又不难。毕竟是在京都，附庸风雅嘛。”
工藤的眼睛往侧边一瞄。
“那还真是风雅，我就敬谢不敏了。”
宫野端起属于自己的那杯，轻轻一笑。
她向工藤略施一礼，方才垂眸品茶。随着她的动作，一枚水珠倏地顺着发丝尾端滑落到丝质衬衫的衣领上——尽管已经深夜，尽管刚洗完澡，宫野志保的衣着却仍然得体大方，不像是即将就寝，倒像是随时都能去典礼现场演讲一般。
工藤点了点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安静地注视着她领口蝴蝶结上泛着的柔和缎光。
博士和芙莎绘的婚礼于昨天在京都举行，今天中午，他们一同将这对伉俪送上了由关西机场飞往佩雷托拉机场的航班。
工藤低头看了一眼横放在茶桌边上的手机：锁屏界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LINE的私聊或者群组消息。从日本飞欧洲的航程哪怕直飞也要十几个小时，遑论中转，想来阿笠夫妇乘坐的飞机此时应当正在云层中航行，奔赴二人的新生活。
这对恋人少年识微，却历经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才走到一起，其中风风雨雨，更有诸多需要鼓足勇气才能跨越的阻碍与世俗。
如果没有变小的这段经历，工藤大概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唯美的爱情故事。然而“工藤新一”只能旁听讲述，“江户川柯南”却可以亲身经历。他帮忙送过博士写给芙莎绘的亲笔信，也在二人解开误会时做过助力。借住在毛利侦探事务所的小男孩出现过又消失，半世纪爱情的见证者却从未减少过一人。
这段时间同样也覆盖了整个他与宫野相识与相知的过程。正是因为有了这份风雨同舟的亲身感受，工藤才能在此刻意识到，像博士一般在年过半百后仍能看清自己的心、排除万难与相爱之人携手，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又代表着何等的幸运。
好在，过程虽然辛苦，结果却终能得偿所愿。
思路至此，工藤不禁微微一笑。
“……在想什么？”
宫野志保从坐下起便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看到工藤抬头，她放下喝了一半的茶，将茶杯握在手里。
茶桌对面，工藤仍然用一只手撑着额头，闻言牵了牵嘴角，却没有立刻答话。
他们相识多年，无论是二人独处还是深夜出门都不计其数，尤其在同组织决战前夕，为了保密和防止监听，连住在同一个房间都是家常便饭。
然而今天的工藤身上却有种微妙的不协调，仿佛一支用刚上好的新弦演奏的小提琴曲。宫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好友，目光流连在工藤新一棉质衬衫肩膀处紧绷的曲线上，轻轻张了张嘴。
“茶还可以吗？”
工藤放下手臂，用一只手缓慢转着面前的茶杯，起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话题：“第一次，不知道做得怎么样。”
“……很好。”
那股莫名紧张的气氛仿佛会传染，宫野志保看向他的侧脸，神情同样有些拘谨：“不过，已经这么晚了，怎么忽然想到要喝茶？”
仿佛是为了调节氛围一般，她牵了牵嘴角，笑着用指尖敲了敲面前的茶桌：“总不会是真的被京都同化了吧？”
工藤闻言也是一笑：“那倒没有。”
他复又拿起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我是在等你。”
他说得轻巧随意，宫野却莫名觉得心漏跳了一拍。她乍然抬眼，正撞进工藤一早等待的目光里。
二人对视了一霎，侦探的笑容温和平静，仿佛那句话不含任何隐喻或遐思，只是陈述事实。
宫野转开目光：“……等我什么？”
声音平缓，只在尾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工藤却不以为意。
“等你聊聊天啊。”
他将茶杯推到一边，双臂支在桌沿上，坦诚地看向宫野志保：“博士夫妇的飞机还没落地，他们是打算在意大利先住一段吗？”
宫野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嗯，芙莎绘小姐很喜欢佛罗伦萨，但她之前一直忙于工作，没有久居的机会。”她笑了笑，“博士说想要陪她在喜欢的城市居住一段时间，就把意大利作为了他们新婚旅行的第一站，或许在蜜月旅行结束后，他们会一起回巴黎芙莎绘小姐的房子吧。”
工藤含笑听着她的讲述，不时点点头，并没错过叙述结尾宫野脸上一闪而逝的黯然。
他知道她是真情实感地为博士高兴。在婚礼筹备的过程中，宫野也一直承担着主策划的工作，严谨程度并不亚于完成一篇预备投nature的SCI论文。然而，对已经失去了所有血亲的宫野而言，阿笠博士虽然同她没有血缘关系，却可以称得上是她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工藤知道，宫野志保是将阿笠博士当作父亲对待的。
……而今这位最后的亲人也已经拥有自己的另一半，他离开日本定居法国后，独自在东京的宫野志保就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虽然博士伉俪盛情邀请宫野假期去巴黎度假，但点头答应这个邀请的宫野和偶然听到这段对话的工藤都已经不是孩子，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既然做出了选择，有些东西便已经不一样了。
“我租了一间房子，”工藤忽然说道，“在……东大旁边，2LDK，有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装修不错。阳台是西向的，风景和采光都很好。”
尽管二人才刚说到芙莎绘的住所，然而他的话题实在有些跳脱。宫野志保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要深造吗？”她不解道，“可是，我记得你们专业的大学院就在本乡校区吧？坐电车20分钟就能回米花町，需要额外租一间房子吗？还是说，你是为了毕业后其他的安排？”
她努力回想着工藤所在的法学政治学研究科的大学院所属的院区，姣好的眉微微蹙起。工藤新一知道她会错了意，摇了摇头，也不解释。
宫野口中的“本乡校区”指的是东京大学位于文京区的主校区，也是绝大多数专业所在的校区。东大的其他专业，则包括驹场校区的教养学部、白金台校区的医学科和千叶县柏之叶校区的新领域创成研究科。
四年前，在确认组织最后的成员也伏法后，工藤和宫野一同恢复了原本的身份，申请进入东大就读。工藤在法政研攻读法律，宫野在理学系研究生物科学。从大一大二的驹场到大三的本乡，直到现在升入大四，二人虽然一直在同一个校区，见面的次数却并不频繁。
“还在考虑。你呢？本科毕业后准备继续深造么？”
宫野志保点了点头：“嗯，已经和汐见教授谈过了申请她的博士生，研究方向还是RNA的生物合成机制——就是教授团队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为了防止工藤不理解，她又补了一句解释。
工藤点点头：“也就是说，你已经进实验室了？”
宫野轻笑：“可以这么说吧，毕竟教授也知道我之前在MIT拿过一个化学的本科学位。”既然组织已经不再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威胁，将过去封存便不再是她唯一的选择，这是恢复身体时她自己作出的决定，“至于那个药物化学的博士学位……虽然还没读完就回国了，但总归在实验室里待过几年，发过一些文章。我把简历发给她，她就很高兴地接收我了。”
“很高兴……你说得太保守了。她应该是欣喜若狂吧？”工藤弯了弯眼睛，“换成我是她，有17岁就发了接近40分SCI的学生主动提出要加入我的团队，我一定会拿着喇叭站在学院门口，和经过的每个人炫耀的。”
“我可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出名啊。”宫野摇摇头，却没否认，算是变相承认了工藤的推断，“不过，为了服众，尽管想要尽量保密，教授还是不得不对实验室里的一部分成员公开了我的简历，不然项目和课题不太好直接交给我。”
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没有说后面的话，工藤却立刻听懂了，报以一个颇为欣赏的微笑。
宫野志保曾经是白鸠制药研究团队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科学家，履历哪怕放在人才济济的东大，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尽管她处事低调，但研究能力有目共睹，文章分数也做不得假，加上本人又是这个年纪，工藤几乎可以预见如果她的履历在校内公开，将会在东大的学术圈里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汐见美喜子是日本RNA研究的领军人物，能够进入她研究团队的人本就是万里挑一。能够在这样的团队中得到她的重用，可想而知宫野志保的优秀程度。
“我听说……理学系的实验室，有一部分要搬到柏之叶校区，”他状似无意地说，右手无声地垂下，摸了摸西裤的右侧口袋，“是真的吗？”
“咦？你消息很灵通嘛。”宫野志保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不过，不是要搬，是已经搬了，大概……从去年秋季开始吧，在柏校区给生科专业分了两层楼。汐见教授的一部分实验室已经搬过去了。”
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宫野志保抬起手，有些困倦地掩住一个哈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记得柏校区主要是新领域创成研究科，还有一部分交叉学科。法政研……没听说你们也要搬啊？”
工藤新一轻轻叹了口气。
“累么？我说跨校区通勤。”
宫野志保有些错愕地抬起头，青年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神情竟有几分柔和。从室外吹来的夜风轻柔地拂过他的发丝，宫野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迟疑着点了点头：“还……好？坐电车单程一小时多一些，我会在车上看文献，时间不会浪费。”
“我不是说这个，”工藤抬起左手按在额头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浪费时间，我是……唉……”
他话说得颠三倒四，索性自己噤了声，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神情看起来颇有些心浮气躁。宫野本来就被他连着几个跳跃的问题扰得莫名其妙，又鲜少见他这种情态，一时间露出了有些担忧的神色。
她刚想问他缘由，侦探却像是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无事发生般地坐直了身体。
湖水边虫鸣阵阵，在一片寂静中，宫野隐约听见几声金属碰撞的响动。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工藤却将一直放在桌下的右手拿了上来，在她面前摊开。
宫野低下头，他掌心中央躺着两枚缀在同一枚钥匙圈上、一模一样的钥匙，从外观上看，像是日本塔楼入户门的常见款式。
她抬头看向工藤：“这是……？”
“宫野，”工藤打断了她，“我新租的房子的钥匙。在柏市。”
柏市就是千叶县柏市的简称，也是东京大学的柏之叶校区的所在地，主要分流理工科的大学院。校区建筑设计现代新潮，科研设施先进，除了离本部较远之外，没有其他缺点。
租房之前，工藤特意开车去实地考察过。房子所在的塔楼距离车站步行需要三分钟，开窗可以俯瞰柏之叶公园。他也计了自己步行前往东大柏校区的时间，一共花了十二分钟。
“房东给了两把钥匙，两把都给你。”工藤说道，“我知道你想要多陪陪博士，一直都住在家里，但是既然汐见教授已经把柏校区的课题交给你，博士又不在东京，未来一年你再来回通勤就太累了。”他点到为止，“这间房子我看过，楼下就是便利店，走路到学校不到一刻钟，距离和周边都很好。”
他将钥匙圈轻轻放到二人间的茶台上：“我用不太上，你去住吧。”
宫野抿着嘴，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他。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他们在沉默中无声地对峙，绿眼睛看着蓝眼睛，谁都不肯后退一步。
“……这样吗？”
良久，宫野志保垂下了头，声音平静。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两手交握，放在桌面上：“那么，工藤新一，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请容我拒绝。”
一时寂静。
不知何时，宫野素白的手指又握住了面前的茶杯，大拇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外壁上摩挲。工藤新一刚刚放下的手又回到了额头上，他看起来像是想要推眼镜，但推了个空，为了避免尴尬，只好低低笑了一声。
“这……怎么说，”他平静地说道，“真是……意料之中啊。拒绝得这么干脆。”
他语气颇为可怜，神情却不见有多惋惜，只抬眼注视着对面的宫野。对方却一味低着头不看他：“工藤，你多大了，不要再想一出是一出。”
虽然只比他大了一岁，然而这话从宫野志保嘴里说出来，却已经是不轻的指责。宫野说完，眼睫有些不安地颤了颤，却还是控制着自己没有抬头。从这个角度，工藤放在桌面的钥匙就在她视线的正中。纵使被她拒绝，他也没有要收回的意思，任由两片金属叠在一起，反射着薄白色的光。
“我已经21岁了，”工藤新一神态自若地答道，“刚刚和你说的话也不是异想天开。”
他用手背试了试一旁公道杯的温度，将凉了的茶水泼掉，在一边的烧水壶触控板上“滴滴”按了几下，又打开急须壶的壶盖候着。
水壶发出加热的闷响，工藤边收拾茶台，边自顾自地说：“还在驹场校区的时候我就有所感觉。虽然我们在不同的学院，但东大前两年，所有专业的课程都是类似的，然而每次我想去找你一起上课，十次里有九次都见不到你的人影。不过那时候我没多想，只以为是时间真的挪不开，或者你想刷刷绩点。”他短促地笑了声，“没想到大三搬回本乡，我们的见面次数居然比前两年还少。尤其是你开始进实验室以后，原本按照课表去教室门口蹲守还能找得到你，现在不论问谁，都是‘宫野可能在柏校区吧？’”
工藤新一看了宫野志保一眼，神情里像是有万般无奈。水烧好了，他扣上壶盖，将放在一旁的手机推到钥匙旁边，放柔了些语气。宫野志保仍然垂着眼帘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精妙绝伦的雕塑。
“我算了一下过去八个月我给你发的消息，”他以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说，“LINE和邮件加在一起，一共一千二百多条——你知道你回复的有多少吗？”
雕塑忽然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
工藤哑然一笑：“不到八十条，其中将近三分之一都是贴图。”
“……”
“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我也不是在控诉。”工藤从她手里挖出那只已经冰冷的瓷杯，倒掉里面的茶水，换上新茶，塞回她手里。
他用手拢上宫野志保微凉的指尖，轻轻叹了口气：“自从你的工作重心往柏市迁移以后，我几次去博士家都没能遇到你。如果不是有这回博士的婚礼，我都觉得和你有将近半年没见过面了。”他抿了口茶，摇了摇头，“发消息基本不回，电话叫不出你，在学校也找不到人……宫野，你在躲着我吗？”
他察觉到被自己手掌包裹的指节微微一动，但并没有放开。
宫野终于抬眼。二人在空中隔着很近的距离短暂地对视了一秒，随后宫野志保叹了口气，很慢很慢，却不容置疑地将自己的手从工藤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这就是你刚才问我‘毕业后要不要深造’的原因啊。”
“汐见美喜子教授的实验室已经搬到了柏校区，作为团队里的骨干，你应该也准备搬过去吧？”工藤叹道，“现在我们在同一个校区，住宅又是邻居，想和你说句话都这么困难，等到你升入大学院之后……”他收回手，神情沉静，“宫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宫野志保不太赞同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要这样说话，”她答道，“太肉麻了。”
“啊，我也觉得，但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表述方式。”工藤有些无奈地笑了，抬手抓了抓头发，“不过大意是不会变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又把话题绕回了原地，宫野抿了抿嘴。
“什么问题？”
“你在躲着我，”工藤答得很快，这次是肯定的语气，“我想知道原因。”
“……”
又是一阵沉默。宫野志保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把视线转向一边，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回答他。
“你还记得我们刚刚恢复身体的时候吗？在帝丹高中，我记得是学期中间的秋天吧？警视厅遇到了突发事件，你和我一起去给目暮警官帮忙，是在世田谷区那边，一个私立学校的案子。”
看她一直不作声，工藤轻声笑了笑，转而漫不经心地提起了对他们而言稍显短暂的高中时代。中途他停了一霎，看到宫野的脸向旁边微不可察地侧了侧，顿时明了她也在用心听。
“那个案子解决得很快，目暮警官因为还要着急回警视厅，所以没有开车带我们。正巧你说想试试三轩茶屋旁的一家咖啡，我们就一起走了过去。”
“……我记得。”
宫野志保涩声道。
工藤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那个案子的关键线索是你找到的，找到以后，事件很快就解决了。回来的路上，我问你准备申请哪所大学，你说东大。你知道我一直想做一名咨询侦探，你的目标和我去东大读法律的计划不谋而合，所以我又问你，等上大学以后我能否也请你一直做我身边的华生。”
宫野志保蓦地看向他，目光有些闪动。
侦探微微偏了偏头：“宫野，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么？”
他清越的嗓音里终于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你说，你很乐意。”
“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忙，也并不认为成为我的华生以后你就要像约翰·华生对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般随叫随到，那并不现实。”工藤笑着说，“但我的确十分希望有一个像华生医生那样的人能在我身边，我确信我们将会是彼此最忠诚的朋友——因为我理解和信任她，正如她理解和信任我一样。”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宫野志保一直沉默地听着，半晌，点了点头：
“但是……以什么立场呢？”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胸口情绪一时翻滚，想到了过去几年中刻意忽视的邮件和错过的电话：“我的确答应过你，但是……工藤，实际上，你根本没有必要和我见面。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工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什么叫做‘你自己的生活’？”
“属于你的、你原本轨迹的生活，”宫野给出了一个定义，“而不是被打乱之前的。”
“比如？”
“……比如你会成为侦探，比如，你是‘令和的福尔摩斯’，比如你作为工藤新一而非江户川柯南的人生，”宫野举例，“再比如你那位侦探事务所的女朋友。”
前三个例子暂且不论，听到最后，工藤险些被她气笑了。
“是我之前和你说我和小兰已经分手说得不够直接吗？”他打断她，“去东大报到前，我就已经和她分开了。我以为你知道。她现在在和我们的高中同学谈恋爱，等到毕业，大概就要结婚了吧。”
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余光看到宫野志保摇了摇头。
“我不是指她，工藤。”
他的华生轻声说道。她静静吐出一口气，将目光转开，仿佛在注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与组织周旋的那一年已经过去一样，属于‘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的时间与经历也都已经过去。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而我也有我的。我们都应该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也总会回到我们原本的生活。”
工藤新一一时语塞。他从座位上起身，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看着宫野志保，神情沉郁。
“你是觉得，你并不属于我‘原本的生活’？”
“一直都不是，工藤。”
宫野镇定地说道。客厅的灯光为她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虽然她抬头仰视着工藤，动作却丝毫不显卑微，反而只有坦诚和率真。
“属于‘工藤新一’的过去才是你真实的生活。而我和组织一样，都只是你真实生活里的一段插曲。插曲结束后，话剧和电影终将归于主旋律……工藤，我这样说，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一时无话，宫野志保将工藤方才塞给她的茶杯紧紧攥在手里，连皮肤都被杯子的边缘压出了白痕。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执拗地看向一言不发的年轻侦探。工藤将一只手按在扶手椅的椅背上，面无表情地垂头盯着她，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与组织对决前黑暗的日子里。在那时，为了抓住一个可以钓到大鱼的机会，她坚持要在恢复身体后用自己作饵。她说服了赤井秀一和安室透，整个提案却被工藤新一一票否决。
“我不同意。”从柯南口中发出的声音，至今萦绕在她心头。
然而不知为何，分明只过去了短短四年，记忆里在组织时的经历，却已经显得如此渺茫而遥远。
脚步声自近而远，玻璃门一声轻响。随后，夏夜的熏风轻柔地漫进房间，隐隐带着湿润而静谧的湖水气息。
宫野志保有些惊讶地转头望去，工藤走向露台时并未带上门，此时湖面远处点着灯火，近处则有萤火虫低低飞舞。他还穿着白天送博士时的衬衫和西裤，衬衫下摆一丝不苟地掖进皮带，背对房间，面向湖水站着，两手支在露台的玻璃护栏边缘上。
夜风吹起他的头发，侦探的背影静穆而岑寂。
宫野转了转手里的杯子，抿了口里面的茶水，最终还是暗自叹了口气，无声地起身。
她关了客厅里的灯，慢吞吞地挪到连接房间和露台的玻璃门旁边，肩膀靠在门框上。
“……工藤。”
工藤新一没有立刻应声，支在护栏上的手却挪了挪。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去，将胳膊肘压在护栏上，小臂则露在外面。
“是我说得过分了吗，”宫野志保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如果你觉得是……工藤，我很抱歉。”
她掩饰般地清了下嗓子，却看到工藤新一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安慰你。”侦探有些冷冰冰地说，“我现在很生气。”
他说话的尾音里夹带了气声，听起来的确像是压抑着怒火，可这反而让宫野志保感到迷惑不解。刚才在客厅里，她所阐述的都是事实，也都是她的心中所想。而事实既然已经发生，以她一直所了解的工藤的性格，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事实而气到说不出话的人。
“……为什么？”
“你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宫野说道，“我以为我说的都是事实。”
“正因为你以为那是‘事实’，宫野。”
像他在开始一段复杂推理前经常会做的那样，侦探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定了定神。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那些话让谁来说我都不会生气，宫野，”工藤新一摇了摇头，“唯独你不行。”
他收回手臂，直起身体，将手指扣在护栏的玻璃边缘，宫野注意到他按在暗色玻璃上的手指指肚泛白，骨节明晰：“我可以接受任何不了解我的人对我的想法作出不负责任的臆断，因为他们并不了解我，我也不期望他们了解我。对我而言，同学也好，朋友也好，未来的同事也好，都可以属于这部分人的范畴。但你不可以。”
“……因为我是你的华生？”
宫野声音低低地接上：“工藤……”
“刚刚的确有点生气，失态了，抱歉啊。”工藤轻咳一声，说道，“但我的确从来没有被你如此不尊重地对待过。宫野志保，其他人随便，但你不行。”
他声音波澜不惊，落到宫野志保的耳朵里却不啻于一记重锤，震得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宫野下意识伸手去抓门框，不小心摸了半手的灰，这才反应过来，渐渐松开了手。
“我没有不尊重你，”她慌乱地解释道，语气急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永远不会不尊重你。”
或许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焦急，工藤新一终于回过头来，短暂地看了她一眼。他没有回答宫野的疑问，只是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令人揪心的平淡笑容。
他直起身体，往左侧挪了半步，又几不可察地一抬下巴，为头晕目眩的宫野志保让出了半个护栏边倚靠的位置：
“来聊聊吗。”
夜风寂静，湖水里倒映着灿烂的银河。宫野志保依言将手放在护栏的边缘，垂下眼帘，注视着芦苇间一粒一粒悬空的萤火虫。
她抿了抿嘴，看向工藤新一，又很快把目光移开了。
“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突然间和我疏远的理由，宫野。”
在一片静谧之中，工藤忽然开口了。他没有看宫野志保，而是注视着露台下漫上岸边的湖水，两只手的指尖闲适地抵在一起，垂在护栏外面：“总觉得这种事不能用邮件说，想当面和你谈，但是无论我用什么办法联系，你好像都在不停地拒绝我。真挫败啊。”他叹了口气，忽然笑了，“我以为是我哪里做错了，或者做得不够好，才会让你不高兴，又一直压着不说。”
“……”
宫野志保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有，我……”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问题的根源并非在我，而是在你身上。”工藤温和而坚定地截断了她的辩白，“先别忙着反驳。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再就你的想法聊一整晚，但现在先听我说。宫野，刚才我指责你‘不尊重我’，你觉得难过吗？”
他不说还好，一提这个词，宫野立刻又觉得一阵酸涩从胃里漫上来，刺得连眼睛都辣辣的。她努力不着痕迹地偏开脸，用尽可能平复的语调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过往两人作为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的经历，连同身为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的共同记忆，忽然化作脑海中振翅的白鸽，成群扑啦啦飞过她的眼前。时间的长河在脚下不息湍流，唯有一同经历的吉光片羽可以抓在手中。
捏在玻璃上的手忽然间开始颤抖。
“你明知道我没有，”宫野将脸转到工藤看不见的另一边去，死死咬着下嘴唇，感觉连胃都在抽搐，“你明明知道……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场合，说出这句话……这个人也不可能是我。”
眼前的景物忽然模糊又清晰，鼻梁边有水迹倏忽滑落。
宫野志保抬手按住眼睛。身边的年轻男人似乎是低低地叹了口气，随后，他抬起手，碰了碰她的手臂。
“擦一擦脸，”工藤递过来一方叠好的手帕，同博士婚礼时她裙子的花色相似，“没有说你，不要哭了。”
那是他在宴会上用来装饰前胸的口袋巾，虽然西装已经脱了，手帕却带在了身上。
宫野保持着侧身对他的动作没有接，工藤却十分执着，丝毫不见外地将手臂伸到她的面前。他挽起了白衬衫的袖子，从身上散发的热度透过薄薄的丝质衬衣，传递到宫野志保的身上。
她只好无声地从他手中接过手帕，没有擦脸，而是直接塞进了口袋里，仿佛一种隐忍的抗议。
工藤随即收回了手，倚在护栏上眺望远处，但她仿佛听见他静静地笑了。
“宫野，”在一片溶溶的夜色之中，工藤新一幽幽说道，“你知道吗？我以前总是觉得你不会做傻事，毕竟你无论在什么场合里都看起来成熟又聪明。”
深夜里万籁俱寂，刹那间，仿佛连草丛里的虫鸣声都停了。
“——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甚至觉得，越是聪明人做出的傻事，就越是令人哭笑不得。”工藤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宫野，你知道这一次的事情你究竟错在哪里吗？或许我不应该称它为‘错误’，它是一个‘想法’。你的想法是自洽的。真正错误的，是得出推论的逻辑本身——”
他轻轻地笑了笑，忽然伸出手，在空中一挥，将什么飞过去的东西抓在了手里：
“——是自始至终，你从来没有问过一次我对此有什么看法。”
宫野的肩膀微微一震，工藤将虚握着的右手递给她，示意她伸手。她有些迷惑地并拢两手，摊开在二人中间。工藤将倒扣的拳头放在她的左手上，另一只手则牵过她的右手，带着她翻转手腕，把两手中的东西拢在一起。
宫野这才发现，他刚刚捉住的是一只萤火虫。与其他萤火虫明亮的尾巴不同，这一只发出的光稍显黯淡，在空中飞得也很慢，像是已经燃烧了很长时间一样。
“翅膀湿了吧，”工藤说，“捧一会就又能飞了。”
“……”
被宫野护在手里，那只萤火虫也不用翅膀撞她的手，而是静静地停在她的手掌上，仿佛在休息。工藤将它交给她后就松了手，胳膊架在护栏上，手撑着脸看她。宫野只好继续沉默地抓着那只萤火虫，深吸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也知道。”甫一开口，她的声音还不太稳，清了清嗓子才趋于平和，“或者说，我觉得让生活回到原本的轨迹才是对的。”
她声音很慢，边说边用眼睛看向工藤，随时准备应对他的反驳。虽然这都是不久前才重复过的老生常谈，侦探这次却显得有耐心得多，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从前面对组织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句话我始终没有对你说过。”宫野说道，“在我，或者说，在组织出现之前，你作为江户川柯南的日子里，虽然也有许多突发事件出现，但总体而言，并没有过危及生命的时刻。但是，在黑衣组织和我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之后，你原本的生活却增加了许多不确定性，也……平添了许多危险。”
“这么说，你是为了保护我咯。”
工藤新一努了努嘴：“但我还记得，某人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和我说‘我们是命运的共同体’呢。现在事情结束了，就要立刻和我撇清关系么？”
宫野志保的脸上浮现一个苍白的微笑，她略一沉吟，摇了摇头。
“我……也是会成长的。”她看向工藤新一，轻声说道，“我在组织里长大，刚认识你的时候……”她轻咳一声，“老实说，那时的价值观与判断力，都完全来自组织的判断和同化。我像一个被关在漆黑房间里的人，乍一看到外界真实的亮光，心中想的并不是如何融入，而是暗暗想着你终于也在某种程度上和我一样了……因为这一点，我也应该向你道歉。”
“我不需要。”工藤举起一只手，无谓地摇了摇，“我不仅一点也不生气，相反还很高兴。这是人之常情，而你愿意把这个想法告诉我，则代表你的信任。”
“但是，”他忽然转过身体，侧着靠在透明的玻璃上，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宫野志保，“是什么让你后来改变了想法？是在和组织决战前？还是在那之后？考虑到申请大学的时候你还不是很抗拒我，我猜是在之后。”
宫野志保点了点头。
“身为‘灰原哀’的时候还不觉得，”她说道，“但作为‘宫野志保’存在以后，这种感觉就很明显。尤其是看到你和身为工藤新一的社会关系交流，我突然在某一天意识到，我其实是你原本生活的闯入者。”
“因为你的存在，我‘原本的’生活被打乱了。”
宫野叹了口气：“或者更糟。一个普通的闯入者就像电影中的插曲，所代表的片段结束后，前后的剧情仍能接续。而我……则并不清楚组织和我带给你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看，那一年的经历似乎完全改变了你的生活，让它偏离了之前的轨道，通往完全未知的方向。”
“所以，你想让它……”工藤蹙眉，做了个手势，“回归正轨。”
宫野叹了口气。她神色平静得几乎有些寂寥，却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注视着工藤：“我知道你因此很生气，但的的确确，这是我的判断。”
“我觉得我不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会更好。”她坦白地说。
星夜之中，工藤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水波倒映着星光，从湖里反射到他的脸上，令他的瞳孔中似乎映照着银河。
出乎意料地，在听完她的话之后，工藤新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或抓狂。仿佛十几分钟前他冷漠的神色和冰冷的语气都只是一场戏一般，年轻的男人听不出情绪地“唔”了一声，甚至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宫野志保的手里闷出了一点汗，小虫轻轻撞了一下她的指节，又不动了。她将扣在上面的手指略略分开一条缝，用于换些新鲜空气。借着水面的亮光，她看到工藤新一直起身体，背靠着湖水，侧对着她。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忽然彬彬有礼地说道，语气认真，“宫野，我记得你在麻省理工读书时，本科读的是化学，博士则是药物化学，对吗？”
他的问题与他们正讨论的话题毫不相干。宫野愣愣地点了点头：“……是。”
“那么，为什么在申请大学的时候选择生物科学专业，而不是一直以来熟悉的药物化学？”工藤饶有兴趣地看向她，眼里微微带着笑意，“在自己本来擅长的领域里继续研究，不是会更轻松吗？”
“我不想这样做。”宫野想也没想就反驳了他，夜风之中，她的脊背似乎突然挺直了，“既然有第二次学习和深造的机会，为什么还要继续待在舒适圈里？在美国的学习是为了APTX4869的研发，既然现在对它的研究已经告一段落，那么，继续再重复做之前习惯的研究，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轻声说：“我想在新的领域里，做出一些新东西。”
工藤新一忍不住转过头，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她。夜风恬静地吹起她颊边微卷的茶发，有一缕落在她的嘴角。他垂在身边的手指一动，却又悄悄地握紧了。
宫野志保犹自未觉，她眼中透露着不解，手臂支在护栏上。
“是啊，”待她说完，工藤开口说道，侦探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温柔，犹如拥抱着大地的星光，“你看，志保，你也明白。”
“……明白什么？”
宫野眨了眨眼，心脏忽然漏跳了半拍。
“‘——既然过去恒定的生活已经告一段落，那么，继续再重复走之前习惯的道路，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轻松地转述着她刚说过的话，脸上带着笑容，仿佛在说：你看，会这样想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
并不是只有宫野志保从灰原哀的人生走出，工藤新一也从江户川柯南的人生中走出。
APTX4869改变了一段时间的流向，世界上共享这段经历的却不止宫野志保一个人。
“这样说，你明白我的想法了吗？”工藤新一坦然开口，“有机会重来一次的人不只是你，还有我。你不会忘记属于‘灰原哀’的过去，我也同样保留着‘江户川柯南’的所有记忆。如果你一味坚持离开我的生活、把所谓的正轨完完全全地归到独属于‘工藤新一’的过去，那样无异于彻底否定了江户川柯南的存在——也就是说，否定了属于我的一段人生。”
他目光澄澈，语调柔和，寸步不移地望着宫野志保。后者的心脏怦怦跳动，原本合在一起的手猛然一颤，竟是松开了。
她忘了手里还捧着一只萤火虫。此时见了空气，它仿佛受到召唤一般，从宫野的手掌心振翅浮起，尾巴上亮起小灯，悠悠地跟随同伴一起飞走了。
工藤轻轻一笑，孩子气地抬起手指，在空中追着萤火虫的轨迹。直到它飞得远了，他才转过头来，重新注视着宫野志保。
“你既然说过‘我们是命运共同体’，就应该明白你的存在对于我的意义。”他不习惯说这样的话，夜幕下，英俊的脸颊似乎有可疑的泛红，“还记得你决定申请东大前我们一起解决的那起案件吗？我记得你对那个女孩说过‘无论之前做过什么，每个人都仍然有获得幸福的权利。’”
“灰原，”他忽然认真地说，“不要逃避自己的心。”
“……我去睡觉了。”宫野忽然说。
四周只有水波荡漾的轻响与低柔的虫鸣。夜风拂过水草，荡起一阵阵絮絮的低语。工藤乍一听她的话，不禁哑然失笑。
宫野志保收回僵直在胸前的手。她的掌心都是汗，收回口袋里时，不小心又碰到了工藤先前递给她的手帕，只觉得心如擂鼓。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奔向连接露台与客厅的玻璃门，就在拉开门的一刹那，她听到背后工藤的声音。他一直都没有出言阻拦她的动作，只是靠在那里没动，然而宫野能分辨出他语气里的安然与欣悦，这让她的脚步顿了顿。
“晚安，宫野，做个好梦。”他温和地说道，“另外，我的提议，希望你考虑一下。”
宫野定了定神：“……什么提议？”
“柏市。房子。2LDK。”工藤言简意赅地说，“送给你的钥匙——请务必好好考虑，我不想收回。”
他脸上带着一整晚露出的最温柔的微笑：“或许明天晚上之前，我能听到你的回答吗？”
他意有所指，宫野半晌没吭声。
玻璃门“哒”的一声关上。好在，在她离开之前，工藤还是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微乎其微的声音：
“……嗯，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星星似乎正从天际一颗一颗地滑落下来，落入积翠园夜晚幽深的湖水，形成一道沉默的明亮光河。
茶桌上的急须壶里正闷着一勺刚放进去的茶叶，工藤新一从落地窗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手中酒店的日本茶道宣传单，在心中默数着读秒。
根据宣传单上的介绍，想要制作出标准的日式煎茶，需要用70℃的水不多不少闷泡一分钟，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茶叶的风味。他微微侧了侧头，浴室中的水声已经停了，隔着一道木制拉门，工藤分辨着软底拖鞋在地面上窸窣摩擦的声音，甚至还捕捉到了一丝毛巾放回搁架上的柔软响动。
这声音令年轻侦探的唇角微微翘起，仿佛得偿所愿一般。工藤新一伸手握住急须壶的壶柄，不那么娴熟地拿起茶壶，将泡好的煎茶冲入手边两枚提前温过的瓷杯里。
晚风和煦，通往赏景露台的玻璃门开了一线，隐隐传来湖泽草丛中低柔的虫鸣。
夏季夜晚，萤火虫在水边悄然振翅，微小的光点洒落水面，无声地汇入灿烂的繁星。
宫野志保从浴室中出来时，看到的正是工藤新一坐在茶桌前的背影。
侦探坐在木质扶手椅里，让出了茶桌对面沙发上的座位。他一手支在额前，似在思索，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放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听见她的脚步声，工藤新一神态自若地转过身：“出来了？”
随着他侧身的动作，茶桌上两只素白的茶杯也露了出来，里面盛装着浅绿色的澄明茶汤，氤氲在室内，有隐约的香气。宫野志保微微一愣。
见到她的表情，工藤也露出一个微笑，将原本摆在面前的宣传单丢到一边，伸了个懒腰：“啊，我煮了茶叶，尝尝？”
他话说得轻巧，动作却多少带了些拘谨，缩回胳膊时也不那么自然。宫野志保看了他一眼，故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将半干的短发别到耳后，绕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从没听过你会日式茶道。”
“照猫画虎而已，煎茶又不难。毕竟是在京都，附庸风雅嘛。”
工藤的眼睛往侧边一瞄。
“那还真是风雅，我就敬谢不敏了。”
宫野端起属于自己的那杯，轻轻一笑。
她向工藤略施一礼，方才垂眸品茶。随着她的动作，一枚水珠倏地顺着发丝尾端滑落到丝质衬衫的衣领上——尽管已经深夜，尽管刚洗完澡，宫野志保的衣着却仍然得体大方，不像是即将就寝，倒像是随时都能去典礼现场演讲一般。
工藤点了点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安静地注视着她领口蝴蝶结上泛着的柔和缎光。
博士和芙莎绘的婚礼于昨天在京都举行，今天中午，他们一同将这对伉俪送上了由关西机场飞往佩雷托拉机场的航班。
工藤低头看了一眼横放在茶桌边上的手机：锁屏界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LINE的私聊或者群组消息。从日本飞欧洲的航程哪怕直飞也要十几个小时，遑论中转，想来阿笠夫妇乘坐的飞机此时应当正在云层中航行，奔赴二人的新生活。
这对恋人少年识微，却历经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才走到一起，其中风风雨雨，更有诸多需要鼓足勇气才能跨越的阻碍与世俗。
如果没有变小的这段经历，工藤大概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唯美的爱情故事。然而“工藤新一”只能旁听讲述，“江户川柯南”却可以亲身经历。他帮忙送过博士写给芙莎绘的亲笔信，也在二人解开误会时做过助力。借住在毛利侦探事务所的小男孩出现过又消失，半世纪爱情的见证者却从未减少过一人。
这段时间同样也覆盖了整个他与宫野相识与相知的过程。正是因为有了这份风雨同舟的亲身感受，工藤才能在此刻意识到，像博士一般在年过半百后仍能看清自己的心、排除万难与相爱之人携手，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又代表着何等的幸运。
好在，过程虽然辛苦，结果却终能得偿所愿。
思路至此，工藤不禁微微一笑。
“……在想什么？”
宫野志保从坐下起便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看到工藤抬头，她放下喝了一半的茶，将茶杯握在手里。
茶桌对面，工藤仍然用一只手撑着额头，闻言牵了牵嘴角，却没有立刻答话。
他们相识多年，无论是二人独处还是深夜出门都不计其数，尤其在同组织决战前夕，为了保密和防止监听，连住在同一个房间都是家常便饭。
然而今天的工藤身上却有种微妙的不协调，仿佛一支用刚上好的新弦演奏的小提琴曲。宫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好友，目光流连在工藤新一棉质衬衫肩膀处紧绷的曲线上，轻轻张了张嘴。
“茶还可以吗？”
工藤放下手臂，用一只手缓慢转着面前的茶杯，起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话题：“第一次，不知道做得怎么样。”
“……很好。”
那股莫名紧张的气氛仿佛会传染，宫野志保看向他的侧脸，神情同样有些拘谨：“不过，已经这么晚了，怎么忽然想到要喝茶？”
仿佛是为了调节氛围一般，她牵了牵嘴角，笑着用指尖敲了敲面前的茶桌：“总不会是真的被京都同化了吧？”
工藤闻言也是一笑：“那倒没有。”
他复又拿起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我是在等你。”
他说得轻巧随意，宫野却莫名觉得心漏跳了一拍。她乍然抬眼，正撞进工藤一早等待的目光里。
二人对视了一霎，侦探的笑容温和平静，仿佛那句话不含任何隐喻或遐思，只是陈述事实。
宫野转开目光：“……等我什么？”
声音平缓，只在尾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工藤却不以为意。
“等你聊聊天啊。”
他将茶杯推到一边，双臂支在桌沿上，坦诚地看向宫野志保：“博士夫妇的飞机还没落地，他们是打算在意大利先住一段吗？”
宫野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嗯，芙莎绘小姐很喜欢佛罗伦萨，但她之前一直忙于工作，没有久居的机会。”她笑了笑，“博士说想要陪她在喜欢的城市居住一段时间，就把意大利作为了他们新婚旅行的第一站，或许在蜜月旅行结束后，他们会一起回巴黎芙莎绘小姐的房子吧。”
工藤含笑听着她的讲述，不时点点头，并没错过叙述结尾宫野脸上一闪而逝的黯然。
他知道她是真情实感地为博士高兴。在婚礼筹备的过程中，宫野也一直承担着主策划的工作，严谨程度并不亚于完成一篇预备投nature的SCI论文。然而，对已经失去了所有血亲的宫野而言，阿笠博士虽然同她没有血缘关系，却可以称得上是她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工藤知道，宫野志保是将阿笠博士当作父亲对待的。
……而今这位最后的亲人也已经拥有自己的另一半，他离开日本定居法国后，独自在东京的宫野志保就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虽然博士伉俪盛情邀请宫野假期去巴黎度假，但点头答应这个邀请的宫野和偶然听到这段对话的工藤都已经不是孩子，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既然做出了选择，有些东西便已经不一样了。
“我租了一间房子，”工藤忽然说道，“在……东大旁边，2LDK，有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装修不错。阳台是西向的，风景和采光都很好。”
尽管二人才刚说到芙莎绘的住所，然而他的话题实在有些跳脱。宫野志保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要深造吗？”她不解道，“可是，我记得你们专业的大学院就在本乡校区吧？坐电车20分钟就能回米花町，需要额外租一间房子吗？还是说，你是为了毕业后其他的安排？”
她努力回想着工藤所在的法学政治学研究科的大学院所属的院区，姣好的眉微微蹙起。工藤新一知道她会错了意，摇了摇头，也不解释。
宫野口中的“本乡校区”指的是东京大学位于文京区的主校区，也是绝大多数专业所在的校区。东大的其他专业，则包括驹场校区的教养学部、白金台校区的医学科和千叶县柏之叶校区的新领域创成研究科。
四年前，在确认组织最后的成员也伏法后，工藤和宫野一同恢复了原本的身份，申请进入东大就读。工藤在法政研攻读法律，宫野在理学系研究生物科学。从大一大二的驹场到大三的本乡，直到现在升入大四，二人虽然一直在同一个校区，见面的次数却并不频繁。
“还在考虑。你呢？本科毕业后准备继续深造么？”
宫野志保点了点头：“嗯，已经和汐见教授谈过了申请她的博士生，研究方向还是RNA的生物合成机制——就是教授团队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为了防止工藤不理解，她又补了一句解释。
工藤点点头：“也就是说，你已经进实验室了？”
宫野轻笑：“可以这么说吧，毕竟教授也知道我之前在MIT拿过一个化学的本科学位。”既然组织已经不再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威胁，将过去封存便不再是她唯一的选择，这是恢复身体时她自己作出的决定，“至于那个药物化学的博士学位……虽然还没读完就回国了，但总归在实验室里待过几年，发过一些文章。我把简历发给她，她就很高兴地接收我了。”
“很高兴……你说得太保守了。她应该是欣喜若狂吧？”工藤弯了弯眼睛，“换成我是她，有17岁就发了接近40分SCI的学生主动提出要加入我的团队，我一定会拿着喇叭站在学院门口，和经过的每个人炫耀的。”
“我可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出名啊。”宫野摇摇头，却没否认，算是变相承认了工藤的推断，“不过，为了服众，尽管想要尽量保密，教授还是不得不对实验室里的一部分成员公开了我的简历，不然项目和课题不太好直接交给我。”
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没有说后面的话，工藤却立刻听懂了，报以一个颇为欣赏的微笑。
宫野志保曾经是白鸠制药研究团队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科学家，履历哪怕放在人才济济的东大，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尽管她处事低调，但研究能力有目共睹，文章分数也做不得假，加上本人又是这个年纪，工藤几乎可以预见如果她的履历在校内公开，将会在东大的学术圈里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汐见美喜子是日本RNA研究的领军人物，能够进入她研究团队的人本就是万里挑一。能够在这样的团队中得到她的重用，可想而知宫野志保的优秀程度。
“我听说……理学系的实验室，有一部分要搬到柏之叶校区，”他状似无意地说，右手无声地垂下，摸了摸西裤的右侧口袋，“是真的吗？”
“咦？你消息很灵通嘛。”宫野志保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不过，不是要搬，是已经搬了，大概……从去年秋季开始吧，在柏校区给生科专业分了两层楼。汐见教授的一部分实验室已经搬过去了。”
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宫野志保抬起手，有些困倦地掩住一个哈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记得柏校区主要是新领域创成研究科，还有一部分交叉学科。法政研……没听说你们也要搬啊？”
工藤新一轻轻叹了口气。
“累么？我说跨校区通勤。”
宫野志保有些错愕地抬起头，青年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神情竟有几分柔和。从室外吹来的夜风轻柔地拂过他的发丝，宫野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迟疑着点了点头：“还……好？坐电车单程一小时多一些，我会在车上看文献，时间不会浪费。”
“我不是说这个，”工藤抬起左手按在额头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浪费时间，我是……唉……”
他话说得颠三倒四，索性自己噤了声，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神情看起来颇有些心浮气躁。宫野本来就被他连着几个跳跃的问题扰得莫名其妙，又鲜少见他这种情态，一时间露出了有些担忧的神色。
她刚想问他缘由，侦探却像是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无事发生般地坐直了身体。
湖水边虫鸣阵阵，在一片寂静中，宫野隐约听见几声金属碰撞的响动。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工藤却将一直放在桌下的右手拿了上来，在她面前摊开。
宫野低下头，他掌心中央躺着两枚缀在同一枚钥匙圈上、一模一样的钥匙，从外观上看，像是日本塔楼入户门的常见款式。
她抬头看向工藤：“这是……？”
“宫野，”工藤打断了她，“我新租的房子的钥匙。在柏市。”
柏市就是千叶县柏市的简称，也是东京大学的柏之叶校区的所在地，主要分流理工科的大学院。校区建筑设计现代新潮，科研设施先进，除了离本部较远之外，没有其他缺点。
租房之前，工藤特意开车去实地考察过。房子所在的塔楼距离车站步行需要三分钟，开窗可以俯瞰柏之叶公园。他也计了自己步行前往东大柏校区的时间，一共花了十二分钟。
“房东给了两把钥匙，两把都给你。”工藤说道，“我知道你想要多陪陪博士，一直都住在家里，但是既然汐见教授已经把柏校区的课题交给你，博士又不在东京，未来一年你再来回通勤就太累了。”他点到为止，“这间房子我看过，楼下就是便利店，走路到学校不到一刻钟，距离和周边都很好。”
他将钥匙圈轻轻放到二人间的茶台上：“我用不太上，你去住吧。”
宫野抿着嘴，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他。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他们在沉默中无声地对峙，绿眼睛看着蓝眼睛，谁都不肯后退一步。
“……这样吗？”
良久，宫野志保垂下了头，声音平静。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两手交握，放在桌面上：“那么，工藤新一，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请容我拒绝。”
一时寂静。
不知何时，宫野素白的手指又握住了面前的茶杯，大拇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外壁上摩挲。工藤新一刚刚放下的手又回到了额头上，他看起来像是想要推眼镜，但推了个空，为了避免尴尬，只好低低笑了一声。
“这……怎么说，”他平静地说道，“真是……意料之中啊。拒绝得这么干脆。”
他语气颇为可怜，神情却不见有多惋惜，只抬眼注视着对面的宫野。对方却一味低着头不看他：“工藤，你多大了，不要再想一出是一出。”
虽然只比他大了一岁，然而这话从宫野志保嘴里说出来，却已经是不轻的指责。宫野说完，眼睫有些不安地颤了颤，却还是控制着自己没有抬头。从这个角度，工藤放在桌面的钥匙就在她视线的正中。纵使被她拒绝，他也没有要收回的意思，任由两片金属叠在一起，反射着薄白色的光。
“我已经21岁了，”工藤新一神态自若地答道，“刚刚和你说的话也不是异想天开。”
他用手背试了试一旁公道杯的温度，将凉了的茶水泼掉，在一边的烧水壶触控板上“滴滴”按了几下，又打开急须壶的壶盖候着。
水壶发出加热的闷响，工藤边收拾茶台，边自顾自地说：“还在驹场校区的时候我就有所感觉。虽然我们在不同的学院，但东大前两年，所有专业的课程都是类似的，然而每次我想去找你一起上课，十次里有九次都见不到你的人影。不过那时候我没多想，只以为是时间真的挪不开，或者你想刷刷绩点。”他短促地笑了声，“没想到大三搬回本乡，我们的见面次数居然比前两年还少。尤其是你开始进实验室以后，原本按照课表去教室门口蹲守还能找得到你，现在不论问谁，都是‘宫野可能在柏校区吧？’”
工藤新一看了宫野志保一眼，神情里像是有万般无奈。水烧好了，他扣上壶盖，将放在一旁的手机推到钥匙旁边，放柔了些语气。宫野志保仍然垂着眼帘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精妙绝伦的雕塑。
“我算了一下过去八个月我给你发的消息，”他以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说，“LINE和邮件加在一起，一共一千二百多条——你知道你回复的有多少吗？”
雕塑忽然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
工藤哑然一笑：“不到八十条，其中将近三分之一都是贴图。”
“……”
“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我也不是在控诉。”工藤从她手里挖出那只已经冰冷的瓷杯，倒掉里面的茶水，换上新茶，塞回她手里。
他用手拢上宫野志保微凉的指尖，轻轻叹了口气：“自从你的工作重心往柏市迁移以后，我几次去博士家都没能遇到你。如果不是有这回博士的婚礼，我都觉得和你有将近半年没见过面了。”他抿了口茶，摇了摇头，“发消息基本不回，电话叫不出你，在学校也找不到人……宫野，你在躲着我吗？”
他察觉到被自己手掌包裹的指节微微一动，但并没有放开。
宫野终于抬眼。二人在空中隔着很近的距离短暂地对视了一秒，随后宫野志保叹了口气，很慢很慢，却不容置疑地将自己的手从工藤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这就是你刚才问我‘毕业后要不要深造’的原因啊。”
“汐见美喜子教授的实验室已经搬到了柏校区，作为团队里的骨干，你应该也准备搬过去吧？”工藤叹道，“现在我们在同一个校区，住宅又是邻居，想和你说句话都这么困难，等到你升入大学院之后……”他收回手，神情沉静，“宫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宫野志保不太赞同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要这样说话，”她答道，“太肉麻了。”
“啊，我也觉得，但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表述方式。”工藤有些无奈地笑了，抬手抓了抓头发，“不过大意是不会变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又把话题绕回了原地，宫野抿了抿嘴。
“什么问题？”
“你在躲着我，”工藤答得很快，这次是肯定的语气，“我想知道原因。”
“……”
又是一阵沉默。宫野志保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把视线转向一边，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回答他。
“你还记得我们刚刚恢复身体的时候吗？在帝丹高中，我记得是学期中间的秋天吧？警视厅遇到了突发事件，你和我一起去给目暮警官帮忙，是在世田谷区那边，一个私立学校的案子。”
看她一直不作声，工藤轻声笑了笑，转而漫不经心地提起了对他们而言稍显短暂的高中时代。中途他停了一霎，看到宫野的脸向旁边微不可察地侧了侧，顿时明了她也在用心听。
“那个案子解决得很快，目暮警官因为还要着急回警视厅，所以没有开车带我们。正巧你说想试试三轩茶屋旁的一家咖啡，我们就一起走了过去。”
“……我记得。”
宫野志保涩声道。
工藤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那个案子的关键线索是你找到的，找到以后，事件很快就解决了。回来的路上，我问你准备申请哪所大学，你说东大。你知道我一直想做一名咨询侦探，你的目标和我去东大读法律的计划不谋而合，所以我又问你，等上大学以后我能否也请你一直做我身边的华生。”
宫野志保蓦地看向他，目光有些闪动。
侦探微微偏了偏头：“宫野，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么？”
他清越的嗓音里终于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你说，你很乐意。”
“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忙，也并不认为成为我的华生以后你就要像约翰·华生对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般随叫随到，那并不现实。”工藤笑着说，“但我的确十分希望有一个像华生医生那样的人能在我身边，我确信我们将会是彼此最忠诚的朋友——因为我理解和信任她，正如她理解和信任我一样。”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宫野志保一直沉默地听着，半晌，点了点头：
“但是……以什么立场呢？”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胸口情绪一时翻滚，想到了过去几年中刻意忽视的邮件和错过的电话：“我的确答应过你，但是……工藤，实际上，你根本没有必要和我见面。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工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什么叫做‘你自己的生活’？”
“属于你的、你原本轨迹的生活，”宫野给出了一个定义，“而不是被打乱之前的。”
“比如？”
“……比如你会成为侦探，比如，你是‘令和的福尔摩斯’，比如你作为工藤新一而非江户川柯南的人生，”宫野举例，“再比如你那位侦探事务所的女朋友。”
前三个例子暂且不论，听到最后，工藤险些被她气笑了。
“是我之前和你说我和小兰已经分手说得不够直接吗？”他打断她，“去东大报到前，我就已经和她分开了。我以为你知道。她现在在和我们的高中同学谈恋爱，等到毕业，大概就要结婚了吧。”
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余光看到宫野志保摇了摇头。
“我不是指她，工藤。”
他的华生轻声说道。她静静吐出一口气，将目光转开，仿佛在注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与组织周旋的那一年已经过去一样，属于‘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的时间与经历也都已经过去。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而我也有我的。我们都应该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也总会回到我们原本的生活。”
工藤新一一时语塞。他从座位上起身，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看着宫野志保，神情沉郁。
“你是觉得，你并不属于我‘原本的生活’？”
“一直都不是，工藤。”
宫野镇定地说道。客厅的灯光为她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虽然她抬头仰视着工藤，动作却丝毫不显卑微，反而只有坦诚和率真。
“属于‘工藤新一’的过去才是你真实的生活。而我和组织一样，都只是你真实生活里的一段插曲。插曲结束后，话剧和电影终将归于主旋律……工藤，我这样说，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一时无话，宫野志保将工藤方才塞给她的茶杯紧紧攥在手里，连皮肤都被杯子的边缘压出了白痕。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执拗地看向一言不发的年轻侦探。工藤将一只手按在扶手椅的椅背上，面无表情地垂头盯着她，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与组织对决前黑暗的日子里。在那时，为了抓住一个可以钓到大鱼的机会，她坚持要在恢复身体后用自己作饵。她说服了赤井秀一和安室透，整个提案却被工藤新一一票否决。
“我不同意。”从柯南口中发出的声音，至今萦绕在她心头。
然而不知为何，分明只过去了短短四年，记忆里在组织时的经历，却已经显得如此渺茫而遥远。
脚步声自近而远，玻璃门一声轻响。随后，夏夜的熏风轻柔地漫进房间，隐隐带着湿润而静谧的湖水气息。
宫野志保有些惊讶地转头望去，工藤走向露台时并未带上门，此时湖面远处点着灯火，近处则有萤火虫低低飞舞。他还穿着白天送博士时的衬衫和西裤，衬衫下摆一丝不苟地掖进皮带，背对房间，面向湖水站着，两手支在露台的玻璃护栏边缘上。
夜风吹起他的头发，侦探的背影静穆而岑寂。
宫野转了转手里的杯子，抿了口里面的茶水，最终还是暗自叹了口气，无声地起身。
她关了客厅里的灯，慢吞吞地挪到连接房间和露台的玻璃门旁边，肩膀靠在门框上。
“……工藤。”
工藤新一没有立刻应声，支在护栏上的手却挪了挪。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去，将胳膊肘压在护栏上，小臂则露在外面。
“是我说得过分了吗，”宫野志保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如果你觉得是……工藤，我很抱歉。”
她掩饰般地清了下嗓子，却看到工藤新一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安慰你。”侦探有些冷冰冰地说，“我现在很生气。”
他说话的尾音里夹带了气声，听起来的确像是压抑着怒火，可这反而让宫野志保感到迷惑不解。刚才在客厅里，她所阐述的都是事实，也都是她的心中所想。而事实既然已经发生，以她一直所了解的工藤的性格，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事实而气到说不出话的人。
“……为什么？”
“你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宫野说道，“我以为我说的都是事实。”
“正因为你以为那是‘事实’，宫野。”
像他在开始一段复杂推理前经常会做的那样，侦探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定了定神。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那些话让谁来说我都不会生气，宫野，”工藤新一摇了摇头，“唯独你不行。”
他收回手臂，直起身体，将手指扣在护栏的玻璃边缘，宫野注意到他按在暗色玻璃上的手指指肚泛白，骨节明晰：“我可以接受任何不了解我的人对我的想法作出不负责任的臆断，因为他们并不了解我，我也不期望他们了解我。对我而言，同学也好，朋友也好，未来的同事也好，都可以属于这部分人的范畴。但你不可以。”
“……因为我是你的华生？”
宫野声音低低地接上：“工藤……”
“刚刚的确有点生气，失态了，抱歉啊。”工藤轻咳一声，说道，“但我的确从来没有被你如此不尊重地对待过。宫野志保，其他人随便，但你不行。”
他声音波澜不惊，落到宫野志保的耳朵里却不啻于一记重锤，震得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宫野下意识伸手去抓门框，不小心摸了半手的灰，这才反应过来，渐渐松开了手。
“我没有不尊重你，”她慌乱地解释道，语气急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永远不会不尊重你。”
或许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焦急，工藤新一终于回过头来，短暂地看了她一眼。他没有回答宫野的疑问，只是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令人揪心的平淡笑容。
他直起身体，往左侧挪了半步，又几不可察地一抬下巴，为头晕目眩的宫野志保让出了半个护栏边倚靠的位置：
“来聊聊吗。”
夜风寂静，湖水里倒映着灿烂的银河。宫野志保依言将手放在护栏的边缘，垂下眼帘，注视着芦苇间一粒一粒悬空的萤火虫。
她抿了抿嘴，看向工藤新一，又很快把目光移开了。
“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突然间和我疏远的理由，宫野。”
在一片静谧之中，工藤忽然开口了。他没有看宫野志保，而是注视着露台下漫上岸边的湖水，两只手的指尖闲适地抵在一起，垂在护栏外面：“总觉得这种事不能用邮件说，想当面和你谈，但是无论我用什么办法联系，你好像都在不停地拒绝我。真挫败啊。”他叹了口气，忽然笑了，“我以为是我哪里做错了，或者做得不够好，才会让你不高兴，又一直压着不说。”
“……”
宫野志保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有，我……”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问题的根源并非在我，而是在你身上。”工藤温和而坚定地截断了她的辩白，“先别忙着反驳。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再就你的想法聊一整晚，但现在先听我说。宫野，刚才我指责你‘不尊重我’，你觉得难过吗？”
他不说还好，一提这个词，宫野立刻又觉得一阵酸涩从胃里漫上来，刺得连眼睛都辣辣的。她努力不着痕迹地偏开脸，用尽可能平复的语调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过往两人作为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的经历，连同身为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的共同记忆，忽然化作脑海中振翅的白鸽，成群扑啦啦飞过她的眼前。时间的长河在脚下不息湍流，唯有一同经历的吉光片羽可以抓在手中。
捏在玻璃上的手忽然间开始颤抖。
“你明知道我没有，”宫野将脸转到工藤看不见的另一边去，死死咬着下嘴唇，感觉连胃都在抽搐，“你明明知道……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场合，说出这句话……这个人也不可能是我。”
眼前的景物忽然模糊又清晰，鼻梁边有水迹倏忽滑落。
宫野志保抬手按住眼睛。身边的年轻男人似乎是低低地叹了口气，随后，他抬起手，碰了碰她的手臂。
“擦一擦脸，”工藤递过来一方叠好的手帕，同博士婚礼时她裙子的花色相似，“没有说你，不要哭了。”
那是他在宴会上用来装饰前胸的口袋巾，虽然西装已经脱了，手帕却带在了身上。
宫野保持着侧身对他的动作没有接，工藤却十分执着，丝毫不见外地将手臂伸到她的面前。他挽起了白衬衫的袖子，从身上散发的热度透过薄薄的丝质衬衣，传递到宫野志保的身上。
她只好无声地从他手中接过手帕，没有擦脸，而是直接塞进了口袋里，仿佛一种隐忍的抗议。
工藤随即收回了手，倚在护栏上眺望远处，但她仿佛听见他静静地笑了。
“宫野，”在一片溶溶的夜色之中，工藤新一幽幽说道，“你知道吗？我以前总是觉得你不会做傻事，毕竟你无论在什么场合里都看起来成熟又聪明。”
深夜里万籁俱寂，刹那间，仿佛连草丛里的虫鸣声都停了。
“——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甚至觉得，越是聪明人做出的傻事，就越是令人哭笑不得。”工藤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宫野，你知道这一次的事情你究竟错在哪里吗？或许我不应该称它为‘错误’，它是一个‘想法’。你的想法是自洽的。真正错误的，是得出推论的逻辑本身——”
他轻轻地笑了笑，忽然伸出手，在空中一挥，将什么飞过去的东西抓在了手里：
“——是自始至终，你从来没有问过一次我对此有什么看法。”
宫野的肩膀微微一震，工藤将虚握着的右手递给她，示意她伸手。她有些迷惑地并拢两手，摊开在二人中间。工藤将倒扣的拳头放在她的左手上，另一只手则牵过她的右手，带着她翻转手腕，把两手中的东西拢在一起。
宫野这才发现，他刚刚捉住的是一只萤火虫。与其他萤火虫明亮的尾巴不同，这一只发出的光稍显黯淡，在空中飞得也很慢，像是已经燃烧了很长时间一样。
“翅膀湿了吧，”工藤说，“捧一会就又能飞了。”
“……”
被宫野护在手里，那只萤火虫也不用翅膀撞她的手，而是静静地停在她的手掌上，仿佛在休息。工藤将它交给她后就松了手，胳膊架在护栏上，手撑着脸看她。宫野只好继续沉默地抓着那只萤火虫，深吸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也知道。”甫一开口，她的声音还不太稳，清了清嗓子才趋于平和，“或者说，我觉得让生活回到原本的轨迹才是对的。”
她声音很慢，边说边用眼睛看向工藤，随时准备应对他的反驳。虽然这都是不久前才重复过的老生常谈，侦探这次却显得有耐心得多，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从前面对组织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句话我始终没有对你说过。”宫野说道，“在我，或者说，在组织出现之前，你作为江户川柯南的日子里，虽然也有许多突发事件出现，但总体而言，并没有过危及生命的时刻。但是，在黑衣组织和我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之后，你原本的生活却增加了许多不确定性，也……平添了许多危险。”
“这么说，你是为了保护我咯。”
工藤新一努了努嘴：“但我还记得，某人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和我说‘我们是命运的共同体’呢。现在事情结束了，就要立刻和我撇清关系么？”
宫野志保的脸上浮现一个苍白的微笑，她略一沉吟，摇了摇头。
“我……也是会成长的。”她看向工藤新一，轻声说道，“我在组织里长大，刚认识你的时候……”她轻咳一声，“老实说，那时的价值观与判断力，都完全来自组织的判断和同化。我像一个被关在漆黑房间里的人，乍一看到外界真实的亮光，心中想的并不是如何融入，而是暗暗想着你终于也在某种程度上和我一样了……因为这一点，我也应该向你道歉。”
“我不需要。”工藤举起一只手，无谓地摇了摇，“我不仅一点也不生气，相反还很高兴。这是人之常情，而你愿意把这个想法告诉我，则代表你的信任。”
“但是，”他忽然转过身体，侧着靠在透明的玻璃上，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宫野志保，“是什么让你后来改变了想法？是在和组织决战前？还是在那之后？考虑到申请大学的时候你还不是很抗拒我，我猜是在之后。”
宫野志保点了点头。
“身为‘灰原哀’的时候还不觉得，”她说道，“但作为‘宫野志保’存在以后，这种感觉就很明显。尤其是看到你和身为工藤新一的社会关系交流，我突然在某一天意识到，我其实是你原本生活的闯入者。”
“因为你的存在，我‘原本的’生活被打乱了。”
宫野叹了口气：“或者更糟。一个普通的闯入者就像电影中的插曲，所代表的片段结束后，前后的剧情仍能接续。而我……则并不清楚组织和我带给你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看，那一年的经历似乎完全改变了你的生活，让它偏离了之前的轨道，通往完全未知的方向。”
“所以，你想让它……”工藤蹙眉，做了个手势，“回归正轨。”
宫野叹了口气。她神色平静得几乎有些寂寥，却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注视着工藤：“我知道你因此很生气，但的的确确，这是我的判断。”
“我觉得我不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会更好。”她坦白地说。
星夜之中，工藤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水波倒映着星光，从湖里反射到他的脸上，令他的瞳孔中似乎映照着银河。
出乎意料地，在听完她的话之后，工藤新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或抓狂。仿佛十几分钟前他冷漠的神色和冰冷的语气都只是一场戏一般，年轻的男人听不出情绪地“唔”了一声，甚至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宫野志保的手里闷出了一点汗，小虫轻轻撞了一下她的指节，又不动了。她将扣在上面的手指略略分开一条缝，用于换些新鲜空气。借着水面的亮光，她看到工藤新一直起身体，背靠着湖水，侧对着她。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忽然彬彬有礼地说道，语气认真，“宫野，我记得你在麻省理工读书时，本科读的是化学，博士则是药物化学，对吗？”
他的问题与他们正讨论的话题毫不相干。宫野愣愣地点了点头：“……是。”
“那么，为什么在申请大学的时候选择生物科学专业，而不是一直以来熟悉的药物化学？”工藤饶有兴趣地看向她，眼里微微带着笑意，“在自己本来擅长的领域里继续研究，不是会更轻松吗？”
“我不想这样做。”宫野想也没想就反驳了他，夜风之中，她的脊背似乎突然挺直了，“既然有第二次学习和深造的机会，为什么还要继续待在舒适圈里？在美国的学习是为了APTX4869的研发，既然现在对它的研究已经告一段落，那么，继续再重复做之前习惯的研究，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轻声说：“我想在新的领域里，做出一些新东西。”
工藤新一忍不住转过头，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她。夜风恬静地吹起她颊边微卷的茶发，有一缕落在她的嘴角。他垂在身边的手指一动，却又悄悄地握紧了。
宫野志保犹自未觉，她眼中透露着不解，手臂支在护栏上。
“是啊，”待她说完，工藤开口说道，侦探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温柔，犹如拥抱着大地的星光，“你看，志保，你也明白。”
“……明白什么？”
宫野眨了眨眼，心脏忽然漏跳了半拍。
“‘——既然过去恒定的生活已经告一段落，那么，继续再重复走之前习惯的道路，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轻松地转述着她刚说过的话，脸上带着笑容，仿佛在说：你看，会这样想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
并不是只有宫野志保从灰原哀的人生走出，工藤新一也从江户川柯南的人生中走出。
APTX4869改变了一段时间的流向，世界上共享这段经历的却不止宫野志保一个人。
“这样说，你明白我的想法了吗？”工藤新一坦然开口，“有机会重来一次的人不只是你，还有我。你不会忘记属于‘灰原哀’的过去，我也同样保留着‘江户川柯南’的所有记忆。如果你一味坚持离开我的生活、把所谓的正轨完完全全地归到独属于‘工藤新一’的过去，那样无异于彻底否定了江户川柯南的存在——也就是说，否定了属于我的一段人生。”
他目光澄澈，语调柔和，寸步不移地望着宫野志保。后者的心脏怦怦跳动，原本合在一起的手猛然一颤，竟是松开了。
她忘了手里还捧着一只萤火虫。此时见了空气，它仿佛受到召唤一般，从宫野的手掌心振翅浮起，尾巴上亮起小灯，悠悠地跟随同伴一起飞走了。
工藤轻轻一笑，孩子气地抬起手指，在空中追着萤火虫的轨迹。直到它飞得远了，他才转过头来，重新注视着宫野志保。
“你既然说过‘我们是命运共同体’，就应该明白你的存在对于我的意义。”他不习惯说这样的话，夜幕下，英俊的脸颊似乎有可疑的泛红，“还记得你决定申请东大前我们一起解决的那起案件吗？我记得你对那个女孩说过‘无论之前做过什么，每个人都仍然有获得幸福的权利。’”
“灰原，”他忽然认真地说，“不要逃避自己的心。”
“……我去睡觉了。”宫野忽然说。
四周只有水波荡漾的轻响与低柔的虫鸣。夜风拂过水草，荡起一阵阵絮絮的低语。工藤乍一听她的话，不禁哑然失笑。
宫野志保收回僵直在胸前的手。她的掌心都是汗，收回口袋里时，不小心又碰到了工藤先前递给她的手帕，只觉得心如擂鼓。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奔向连接露台与客厅的玻璃门，就在拉开门的一刹那，她听到背后工藤的声音。他一直都没有出言阻拦她的动作，只是靠在那里没动，然而宫野能分辨出他语气里的安然与欣悦，这让她的脚步顿了顿。
“晚安，宫野，做个好梦。”他温和地说道，“另外，我的提议，希望你考虑一下。”
宫野定了定神：“……什么提议？”
“柏市。房子。2LDK。”工藤言简意赅地说，“送给你的钥匙——请务必好好考虑，我不想收回。”
他脸上带着一整晚露出的最温柔的微笑：“或许明天晚上之前，我能听到你的回答吗？”
他意有所指，宫野半晌没吭声。
玻璃门“哒”的一声关上。好在，在她离开之前，工藤还是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微乎其微的声音：
“……嗯，我会好好想一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