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霏霏,如烟似雾,路上行人匆匆,医馆门楣上斑驳的字迹,依稀能看出写的是——

    「同生堂」

    今日来看病的人很少,医馆里难得的清闲安静。

    身着浅色布卦的少女,侧麻花辫轻垂,躺在咯吱响的藤椅里,脸上扣着医书,一只脚踩着藤椅的横棍,一只脚悬着晃悠。

    忽然,后院传来脆响,似有易碎物件砸到了地上。

    玄臻叹着气掀开医书,不紧不慢地朝后院走去。

    穿过抄手回廊,她推开东厢房的门,果不其然又看到了里面似曾相识的混乱与血腥。

    穿着洁白中衣的瘦削青年,倒在一片狼藉中,瘦骨嶙峋的两只手腕上满是血肉模糊的划痕,一道道新伤叠旧伤,尖锐的碎瓷片扎进血肉,刺入断腿的旧伤里。

    他趴在血泊一动不动,任由尖锐刺进残躯,身上的死气比坟里刨出来的尸体还要重。

    ——第十三次了。

    玄臻闭了闭眼。

    把骆闻洲从臭水沟里捞回来,迄今刚好半个月,但自第三天他苏醒,就一直在自寻死路。

    每日各种珍稀药材不要钱的往他嘴里灌,好不容易养点血,他寻死一回又都流没了。

    最初几次,她见他自我毁灭还尽职尽责地给他包扎,温声细语地劝他:留得青山在。

    但昨夜,她看着入不敷出的账本,彻底没了耐性。

    失忆丹必须得提上日程!让他前尘忘尽,再给他灌两大碗鸡汤,让他振作起来搞事!

    思绪飞转,玄臻已面无表情地上前,拎着骆闻洲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拽起扔到床上。

    青年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在她粗暴的动作下,腿骨撞上梆硬的床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而他却没发出半声痛呼。

    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若非他还有呼吸,玄臻都要以为躺在她面前的其实是尸体。

    他闭着眼躺在床上,就像一块破抹布……其实更像砧板上彻底放弃挣扎等待屠戮的鱼。

    油盐不进!

    玄臻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冷着脸给他重新包扎。

    扯开染血里衣时,她忽然瞥见骆闻洲……似乎颤了一下睫毛,她忽然扯住他的裤腰。

    这次,他的眼皮颤了颤,仿佛受惊的蝴蝶在振翅。

    玄臻直起腰,站在床边,表情古怪地睨着半死不活的骆闻洲,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某次早朝后忽然下雨,文武百官在檐下躲雨,骆闻洲站在边上浑身湿透,单薄的官服有些贴身,勾勒出异于其他文臣……

    她出言调侃,不料后者竟气得面红耳赤,攥住衣袖手指颤颤,瞪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从那以后,她和骆闻洲正式开启了针锋相对的模式。

    ——对了,有一句话是不是叫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玄臻顿时弯起眉眼,忽然找到了突破口,她俯身看着骆闻洲,语气也变得异常温柔:

    “说话。否则我就剥光你的衣裳,将你扔进青楼。”

    “……”

    对方没有反应,仿佛刚刚的异样,是玄臻自己的错觉。

    但她没再多说,而是直接用行动,打破了骆闻洲的预判——他大概是觉得,她既然救了他,那便说明她对他没有恶意。

    呵。

    她可没那么高尚,为达目的她也可以不择手段。

    里衣干脆地落在地上,紧接着裤腰带被松开——

    玄臻睨着他的脸。

    苍白干裂的唇瓣不知何时已经抿成一条直线,但牙关却紧咬着,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玄臻翘起唇角,她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何时……纤细微冷的指尖毫无预兆地滑进了衣裳。

    “你!”

    死气沉沉的青年败下阵来,睁着空洞的眼睛,脸上的神情似是震惊,又好似恼羞成怒。

    “大点儿声,你若不说,那我就继续了。”此刻的玄臻仿佛逼良为娼的地痞流氓。

    “……”骆闻洲疲惫地合上眼皮,却察觉那抹冰凉欲下滑,喉咙里仓促地挤出一声:

    “别。”

    嗓音嘶哑又难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玄臻干脆收手,拿起盆架上的布巾擦手,而后回到床边,睨着神情又恢复死寂的青年。

    “名满天下的太子太傅,已经死在了沟渠里。你的命是我救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仆人,下次再违抗我的命令——”

    少女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语气却忽然恶劣起来:

    “我们就继续玩。”

    最后三个字她咬字格外清晰,听起来有些狎.昵。

    骆闻洲呼吸微滞,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嘲讽,道:“阁下的饥不择食,令我刮目相看。”

    “激将法没有用。”玄臻顺便打消他的死志,“你如果再寻死觅活,我就将那个叫骆晟的小孩扔到乱葬岗自生自灭。”

    “阿晟他——”

    骆闻洲倏地瞪大眼睛,情绪瞬间变得激动难抑。

    但玄臻却扔下一句“老实等着喝药”便大步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死气沉沉的青年,却并未趁机寻死觅活,他忽然抬起手遮住眼睛。

    良久,有水从指缝溢出,寂静狼藉的厢房里,传来一声又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呜咽。

    阿晟……

    还活着。

    他无暇去怀疑,或者说他方寸已乱,已然忘了去玄臻此话的真实性,直接信了她的话。

    门外,去而复返的玄臻,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转身望向淅淅沥沥的雨幕,额前碎发被风吹起,模糊了黑眸中的情绪。

    *

    夜色浓重,北燕。

    “什么叫人不见了?”明黄色的身影,猛地摔了满桌折子,起身将暗卫踹倒在地。

    燕云谦温润的俊脸此刻格外狰狞:“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骆闻洲必死无疑吗!”

    暗卫被踹出两米远,又连忙爬回来跪好:“属下已经派人去找,很快就会有结果。”

    “很快?我要的是他现在立刻就死无葬身之地!”

    燕云谦眼睛里满是血丝,呼吸粗重犹如牛喘,那表情狰狞得仿佛要将暗卫生吞活剥。

    暗卫被吓得瞳孔缩了缩,低着头不敢再出声。

    陛下又犯病了。

    七年前尚为质子的陛下,从摘星楼死里逃生,之后整个人就隐约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尤其是涉及东陵那位年纪轻轻的太子太傅,陛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极度不理智。

    他先前猜测,陛下可能是吃醋了,因为安宁郡主与骆太傅有指腹为婚和御赐的婚约。

    而安宁郡主与陛下,早些年两情相悦,陛下早在登基那日就拟好了册立皇后的圣旨。

    但——

    从三年前那件事中,他忽然发现陛下千方百计地想弄死骆太傅,似乎不是因为吃醋。

    ……可能也是吃醋,但吃的是东陵那位臭名昭著的九千岁的醋,一个盖世奸佞的醋。

    但也没听说先前那位九千岁和骆太傅有何交集啊?

    陛下为何……

    燕云谦忽然转身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以及站在火光边缘,嚣张肆意的少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归,喜欢的不是你这种背信弃义的伪君子、真小人。

    魏、玄!

    这两个字就像含在嘴里吞吐不得的刀片,每每念及都会毫不留情地将他割得鲜血淋漓。

    他深吸口气,盯着墙上那副寒梅图,道:“加派人手,务必找到骆闻洲就地格杀。”

    “是。”

    暗卫离开后,燕云谦走到寒梅图前,伸手抚过那两句诗,那张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良久,他喃喃出声。

    “阿玄,是你逼我的,我原本没打算杀你的……”

    *

    “你确定?”

    晨光熹微,玄臻练完功给骆闻洲送药,却没想到他居然要换脸,看他也不像是开玩笑。

    骆闻洲脸上的纵横狰狞的伤口已经结痂,玄臻用了最好的药,保准最后能恢复如初。

    眉眼已有三分昔日风采,清贵出尘的菩萨面,放眼天下少有男子能在容貌上胜他半分。

    但就刚刚,他要换脸,还要换一张丑如夜叉的脸。

    玄臻轻咳两声,把空碗放在桌上,认真询问:“是不是我昨天放浪形骸吓到你了?”

    不等对方回应,她立即澄清并安抚他:“我不图你的脸,你就算换脸也逃不出——”

    呸呸呸!

    玄臻的声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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