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的冬天，比起北方，很少有寒霜，也很少有雾凇。
姜糖糖很讨厌冬天，许是小时候的记忆，也可能是一到冬天就浑身不舒服。
她总会忆起那个隆冬深夜，母亲决绝离家而去的背影。
下了车的她，伸出手看着天上簌簌飘落的雪落到自己手上，复而又被掌心的温度融化成水。
黑色的皮鞋踩在薄薄的雪层上，没什么厚度。白色毛呢羊羔外套上雪落不见，她拖着行李箱在雪地上慢悠悠地走着。
下雪天拖着行李箱真的是件很费劲的事情，远处巷口的身影由远及近，一件红色的大衣极为醒目，突然，姜糖糖想起了小红帽。
姜知雅远远看到姜糖糖，加紧了脚上的步伐来到姜糖糖面前，“糖宝儿——你姑姑我啊，可想死你了！”。
姜糖糖被勒得喘不过气，脸上却是挂着笑的，她的姑姑就是那个小红帽。
“姜小姐好啊，姜糖宝报到！”，姜糖糖软软说着话，藏在红色围巾里的小脸笑眯眯的，一笑右边的酒窝就出来，整个人像是可爱的洋娃娃。
姜知雅稀罕得不行，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下又一下，脸颊上留下了淡淡的口红印记。
“看，你姑姑我烫了个头发！”，姜知雅说着转了一个圈，显摆她新烫的卷发。
长长的卷发垂直腰间，五官浓艳，弯月眉形。姜糖糖读高中的时候，姜小姐就长这样，现在，她的姑姑还长这样。
“漂亮！姜小姐天下第一美！”，姜糖糖毫不吝啬夸赞，她的姜小姐是最好看的。
姜知雅拖过姜糖糖的行李箱，挽着姜糖糖向家里走去，“糖宝儿真会说话，你最喜欢喝的山药排骨汤已经在锅里了，还有芹菜炒虾仁、肉末豆腐，豆腐是我一大早去张叔那里买的，可新鲜了”。
“还有姜某只，每次和你通话，它就在旁边巴巴地看着，它这大半年了胖了好多”，一想起姜某只那肥胖的四肢，姜知雅就头疼。
“我们那个邻居啊，她……”。
姜糖糖听她姑姑絮絮叨叨地说着，基本上是姜知雅想到了什么就和她说什么，她安安静静地听着，回家，真好。
谢赫之最终没有回家，他收拾东西去了他舅舅的咖啡店——秘密花园，嗯……难以言尽的名字，还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起的。
他无家可去，最终只能留在这家咖啡店。
楚商年轻时的梦想是环游世界，体验所有刺激项目，刺激得天灵盖能够飞起来的那种项目，他也这样做了。
他的舅舅经常说，人生是一场伟大的冒险，要永远年轻，要满怀热情，要去做，要去追。
事实上，谢赫之对他舅舅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那次替他开家长会的时候，他的父亲忙于生意，他的母亲忙于交际，没人管他，只有在他们需要拉他出去充当门面以及成绩不好的时候才会想起他。
于是楚商在他的小学时期充当开家长会的NPC的角色，以至于班主任每次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拿着一个巧克力味的棒棒糖坐在位子上时，总是很怀疑。
然后谢赫之只能坚定地点头，证明这是他的舅舅……
再然后，有一天，他的舅舅告诉他说：趁我现在头脑发热，我要不顾一切，我要去看世界！！！
正在做数学题的谢赫之头也不抬，“嗯，知道了，祝你成功”，他以为舅舅如同往常一样说笑，没想到再次相见已是多年后。
记忆中，他舅舅和他母亲的关系并不是很亲，有的时候用“陌生人”来形容都不为过。
就在他纠结不定要不要回家的时候，他收到了舅舅给他的短信：我回国了，在临城。
于是他现在就站在这间咖啡屋前和一位不再那么粗糙，微有成熟气息兼具帅气挺拔的身姿的男人四目相对。
男人朝他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眉锋挑起，眼神犀利而又自然。
像是阔别已久的老友，相逢不语，便胜千言万语。
除夕的前一天，姜知雅和姜糖糖将家里喜庆地布置了个遍，姜小姐喜欢红色，她觉得红色鲜明，热烈，能让人心情愉悦。
“糖糖，家里香菜忘了买，你待会儿出门的时候再去买一点”，姜知雅拿着菜刀正在剁鸡，忽然想起香菜忘记买了。
“嗯嗯”，姜糖糖收拾完房间里的旧书，她打算给这些旧书换个地方，一个专属于它们的地方。
这些旧书有的还是很老的那种漫画，估计放到现在都没人会看。
还有一些她画的画儿，小的时候对画画感兴趣，姑姑每次礼物送的也都是颜料啊，画笔之类。
每次收到新的画笔，她总会打开天马行空地画一些东西，总要用一用新的画笔才肯作罢。
后来，课业繁忙，画的次数没有以前多，画的时间也没有以前长，但她还是会画。
“糖糖，红糖也带一点”姜小姐在厨房手忙脚乱，感觉两个人的菜做出了十个人的感觉，难倒了她这个姜大厨，“姜某只，皮痒了，一边儿去”。
姜某只懒洋洋地趴在厨房地板上不动，肥嘟嘟的屁股对着厨房的门，姜糖糖一抬头就能看到。
按姜小姐所说，它现在确实很胖，且懒。
“知道啦，还要带什么吗？”，正在换鞋的姜糖糖朝厨房门口问道。
“没了，去今早我们去的那个菜市场”，临近过年，近一点的菜市场都没有开，只有这个远一点的还开着，姜知雅后悔没早早采购年货。
姜糖糖应答了一声就出门了，等走出了一半才想起没带伞。她墨迹了一会，应该运气没这么差吧？
这几天没下雨也没下雪，今天应该也不会下，她笃定地向前方走去。
她想错了，世界上有一种定律叫墨菲定律，小概率事件的发生经常被忽略，好吧，是她出门前存有侥幸心理。
在雨变大之前，她匆忙提着菜跑到一家咖啡屋下。
今天的雨来得有点无常，谢赫之外出的时候还有点太阳，等回来的时候就下了大雨。
雨裹夹着雪朝地面扑来，楚商手上拿着伞准备去接谢赫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快到门口了就没走动，给自己磨了杯热热的拿铁。
在意式浓缩的基础上加适量牛奶，鲜奶占比达80%，浓缩咖啡只占20%，楚商端着杯子轻抿一口，完美！
他今天的比例调配达到了完美的程度，嗯？那个臭小子呢？怎么还没进来？
向外看去，只看到谢赫之和一位女生在长檐下避雨，两人相顾无言，楚商敏锐的八卦嗅觉瞬间捕捉到这其中的不简单。
“你——”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住声。
“你先说——”，异口同声。
说完，两人默契般地不再说话。
姜糖糖一会儿撩一撩耳边的发，一会儿抖抖衣服上的水，就是不看谢赫之。
谢赫之往姜糖糖的方向挪了一小步，看着她手上提的菜问道“你买菜啊？”。
话出口，他尴尬了一瞬，他是没什么问的了吗，问人家买菜没。
他为什么总是在这种简单的问题上犯错，以及短路。
楚商在他们俩的背后喝着咖啡慢悠悠地看着，像看着两个小学生在别扭地交谈。
能看到侄子的另外一面，他还是觉得万分新奇。
从小不咸不淡，对什么都漠然的谢赫之，也会有在意的女生。
姜糖糖点了点头，“是的”。
随后，无言，安静地只有水声。
楚商拿起一旁放在咖啡杯墙上谢赫之的照相机，“咔嚓”一声……
谢赫之左右相顾之后终于决定要开口说些什么，姜糖糖先开了口“雨停了，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谢赫之回应，就离开了。
楚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他的侄子是单相恋，还是特别不成功的那种单相恋。
“怎么，谢大公子也会有搭不上话的一天”，楚商摆弄着谢赫之的相机，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
谢赫之显然有点微微沮丧，不应答楚商的话。
楚商颇为严肃地说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问女孩儿是不是去买菜的，哈哈哈”，“没看出来，无所不能的谢赫之也会有不知道怎么聊天的时候”。
见谢赫之不想说话，楚商摇了摇手里的相机“我似乎发现了你相机中的秘密”，他意味深长地说到，“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原以为你小子跟外表一样端端正正”，谁能想到内里腹黑又痴情。
楚商的表情贱嗖嗖的，天知道，这可比做让天灵盖飞起来的竞技项目有趣多了。
谢赫之一个白眼飞过去，夺过他手里的相机，看到了今天拍的画面。两人的同框照片，从前的，只有她。
“我知道你很感激我，但是不用谢我，活雷锋不留名，不留名”。
楚商感慨一声，“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屁孩，如今都是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了，时间还是很快的”。
当年一走，也不都是因为心中有个中二梦，双亲离世，他的心里还是难以接受的。
两人同框的画面很少，除了毕业照，两个人几乎没有在过同一画面。
虽然他的舅舅不做人，但今天这件事还是可以的。
“舅舅？”，谢赫之极为正式地叫了一声。
楚商听得心惊肉跳，“叫这么正式干嘛，吓得我心脏一跳”，摸了摸心口，还好还好，还在正常跳动。
“你和我妈妈为什么关系不好，这么多年了，你们更像是陌生人”。
他问出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
楚商端着咖啡杯手一僵，看向谢赫之认真又平静的神情，喝了一口，假装不在意地说“当年你妈妈和你爸爸的婚姻，你外公外婆并不看好，当然，我也不看好”。
“你爸爸这个人重私，做事不踏实，他只是喜欢你母亲的容貌，不用我说，我相信这么多年你自己已经看到了答案”。
楚商一向认为谢赫之是很聪明的，不止学习，人情世故也是。
因为生在那样的家庭，过早地就明白了很多事情，有的时候，楚商更想自己抚育这个孩子。
“你外公外婆不同意，你妈妈就哭闹，最后她如愿以偿地嫁进谢家，反过头来却逼死了自己父母”，虽然他有的时候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姐姐，但事实就是这样了。
谢赫之静默了。
“你的母亲太过偏执，早些年的时候还会听一听你外公外婆的话，随着她嫁进谢家，随着她和谢东南一起生活，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罕见地，许久不抽烟的楚商点燃了一支烟。
升起的烟雾飘散在空中，弥漫着淡淡的尼古丁焦油味。
“你还没出生之前，我劝过她离婚，她反过来指责我们不应该干涉她的生活。后来我出国，想过把你带在身边，你母亲不让，甚至从那之后不让我再见你”。
楚商表情苦涩，“后来，你每一年生日的时候我都会给你寄礼物，不过从你和我见面到现在从没提过，看来你是不知道了”。
很多事情并非是想就可以的，也并不会都按照预期发展，很多时候，往往事与愿违。
沉默无言，咖啡店的人进进出出，他们像两个无法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孩，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人来人往。
悲伤，在这一瞬达到了顶峰。
猩红的烟头燃灭，咖啡冷却。
“砰—”。
大年三十的晚上，姜知雅风风火火下厨，准备大展身手，端着菜的手被对门邻居砸东西的声音吓得手一抖，差点整个盘子都掉在地上。
“这个韩玲，一天天，同意她女儿离婚不就好了，过年都不让人安生”，手上的鲫鱼入锅，顿时传出一股焦糊的香味。
姜糖糖依稀记得好像之前姜小姐和她说过这件事，“韩阿姨还不让吗？”。
她利落地剥着莲子，姜小姐总是喜欢在冬天吃莲子，所以每年夏天都会在冰箱存货。虽然冰过的口感不太好，但姜小姐还是雷打不动每年都保持这个习惯。
“不让离，说是什么离了别人知道就丢人了。但现在好像大家都知道了，也不知道韩玲的脑子怎么想的”。
姜知雅很乐意分享对门邻居的瓜，她乐此不疲。
晚饭过后的姜某只被勒令出门锻炼，它真的太胖了，作为一只萨摩耶，真的呈现出一种屁股长在头上的小棉被的感觉。
姜糖糖无意冒犯，但减肥大任迫在眉睫。
姜知雅把让姜某只减肥的大业交在了姜糖糖手中，自己转身投入广场舞的大军。
姜小姐年轻的时候学过跳舞，也在舞团待过，她的梦想是一直跳下去，跳到黑发变白发，跳到跳不动。
可惜，最终她还是没能一直学下去。因为要抚育她，要偿还父亲留下的债，于是，姜小姐开始去学着做一个大人，开始去学怎么养育一个孩子。
她曾经厌恶她的家，但因为有姜小姐，她又深深地爱着她的家。
姜糖糖看着姜小姐在人群中明媚的笑容，对姜某只说“你看，姜小姐是不是很漂亮啊？”。
姜某只哼哼两声，不动弹。
她的第一个新年愿望，希望年满三十五岁的姜小姐永远热烈，永远明媚，永远朝气。
“姜某只，走！”，姜糖糖牵着姜某只打算围着这个商业广场来来回回绕几圈，期望按这样到开学，姜某只能掉一点儿体重。
姜糖糖喜欢对着姜某只碎碎念，从捡到它的时候就这样，“姜某只，你说海绵宝宝为什么永远都能对做汉堡保持热情呢？”，这是她近期新研究的内容之一。
她的关注点总是奇奇怪怪。
姜某只突然撒开腿朝前大跑，一时没留神，绳子从姜糖糖手中溜开。
没想到平时懒得动弹的姜某只居然能跑得这么快，短短的四条腿，居然跑出了奥运会的水准！
姜糖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说这就是她为什么讨厌八百米的原因了，“姜某只，你是准备累死你的主人，然后易主吗？”。
摸着姜某只的手一顿，看向来人，她跑得小脸红扑扑的，鼻尖微红。
“它叫姜某之？”。
“对！”。
不对，她看清楚人时，火速摇了摇头，“它原本叫姜点点，是我姑姑喜欢叫它姜某只”。
遛个姜某只也能看见谢赫之，不得不说，她的新年运过于好了。
谢赫之“哦”了一声，摸着姜某只的手没有停。在姜糖糖不注意的时候，谢赫之伸出了两只手摸着姜某只的头。
姜某只舒服地头靠在谢赫之的双腿上微眯着眼。
姜糖糖暗槽一声:小白眼狼。
“坐下休息会儿吗？”，谢赫之温润的眸中藏着不易察觉的情绪，黑色冲锋衣上沾了点点白雪，宽大修长的手指撸着姜某只的白毛。
姜糖糖看着姜某只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只好坐下，微微适中的距离，不近也不远。
她确定了，姜某只是条色中饿狗！看见帅哥就不走！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养它的？”。
“高二，我捡到它的时候，小小的一只，手身上有很多的伤”。
她也没想到自己能把姜某只养得这么好，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姜小姐的功劳。
“看得出来，你把它养得很好”。
“哈哈哈，因为姜小姐——噢，我姑姑喂得好吧”。
“我以前也有一只和它长得差不多狗”，谢赫之看着姜某只讨喜的模样，手里的动作就没停下过。
“可以啊，可以让它和我们家的姜某只交个朋友，你都不知道因为姜某只胖，现在小区的狗都不愿意和它玩了”。
她非常乐意姜某只能交到朋友，当然，能一起撒泼跑一跑就更好了。
“它死了，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在了”。
安静无声，只剩姜某只舒服地哼哼唧唧的声音。姜糖糖突然噎住，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感觉今晚的谢赫之不对劲，情绪外露的很明显。
姜糖糖有一个技能，就是她能隐秘地感受到别人的不开心，即使那个人笑得很开心，面上无显。
她能感觉得到，谢赫之就是这样的人。尽管他耀眼，尽管他身边围了很多的人，尽管他收到过很多礼物，尽管他被很多人羡慕着……
可是，姜糖糖知道，他是不开心的。
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暗自打气后，姜糖糖最终决定，宛如壮士断腕，“小象找到了一个新工作，每天下班回来都很生气，为什么呢？”。
沉默——是金——
“因为它在气象局工作”。
再次——沉默——是金
“好吧，我知道这个笑话有点冷，姜某只这么喜欢你的话，以后你想你的狗了，都可以来摸姜某只，免费的，不收钱”。
姜糖糖打着包票，当然，暗藏了她的一点儿小心思。这个冷笑话，她自己都觉得尴尬，还好只有姜某只这个第三方目击者。
在难以开口的多次，她总是谋算着各种机会。
谢赫之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趴在他腿间的姜某只耳朵一动一动的，咧着牙张着嘴笑，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路灯的光晕打在他的脸上，浓郁的眉，高挺的鼻梁，微红的薄唇，右侧鼻翼上的痣……同她的素描画像完美重合。
“我可以叫你糖糖吗？”。
“啊？可以……的吧”。
“我不会免费撸它的，一次二十，微信转账”，谢赫之感受着掌下毛茸茸的触感，不忍放手，“我好像还没有你的微信，现在加一个？”。
她晕晕乎乎地答应了，谢赫之微不可见抿起嘴角，他给她的微信备注是“糖宝儿”。
多年后的顾小飞得知此事，每每都要说出来嘲讽谢赫之一番，和人家一个班三年，结果连人家的微信号都没有。
“姜某只，该回家了！” ，姜糖糖企图拉走赖在谢赫之身边的某条没脸皮的狗，奈何它纹丝不动。
不争气的狗，看见帅哥就走不动路。
“没关系，可以让它多待一会儿”，谢赫之温润的嗓音响起，带着抚平焦躁的温和气息。
她能问道谢赫之身上淡淡的薄荷味，不浓重，不刺鼻，清凉又干冽。
谢赫之脸上有着淡淡的愁绪，一如他的眼眸，她看到了——无助。
“嗯……那今晚给你加赠一次免费摸它的机会，算是它第一次营业的赠品”，姜糖糖大方地说到。
“谢谢，糖糖”，谢赫之很自然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姜糖糖假装淡定，努力让脸上的潮红降下去。
新年的第二个愿望，她希望谢赫之永远开心，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姜糖糖很讨厌冬天，许是小时候的记忆，也可能是一到冬天就浑身不舒服。
她总会忆起那个隆冬深夜，母亲决绝离家而去的背影。
下了车的她，伸出手看着天上簌簌飘落的雪落到自己手上，复而又被掌心的温度融化成水。
黑色的皮鞋踩在薄薄的雪层上，没什么厚度。白色毛呢羊羔外套上雪落不见，她拖着行李箱在雪地上慢悠悠地走着。
下雪天拖着行李箱真的是件很费劲的事情，远处巷口的身影由远及近，一件红色的大衣极为醒目，突然，姜糖糖想起了小红帽。
姜知雅远远看到姜糖糖，加紧了脚上的步伐来到姜糖糖面前，“糖宝儿——你姑姑我啊，可想死你了！”。
姜糖糖被勒得喘不过气，脸上却是挂着笑的，她的姑姑就是那个小红帽。
“姜小姐好啊，姜糖宝报到！”，姜糖糖软软说着话，藏在红色围巾里的小脸笑眯眯的，一笑右边的酒窝就出来，整个人像是可爱的洋娃娃。
姜知雅稀罕得不行，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下又一下，脸颊上留下了淡淡的口红印记。
“看，你姑姑我烫了个头发！”，姜知雅说着转了一个圈，显摆她新烫的卷发。
长长的卷发垂直腰间，五官浓艳，弯月眉形。姜糖糖读高中的时候，姜小姐就长这样，现在，她的姑姑还长这样。
“漂亮！姜小姐天下第一美！”，姜糖糖毫不吝啬夸赞，她的姜小姐是最好看的。
姜知雅拖过姜糖糖的行李箱，挽着姜糖糖向家里走去，“糖宝儿真会说话，你最喜欢喝的山药排骨汤已经在锅里了，还有芹菜炒虾仁、肉末豆腐，豆腐是我一大早去张叔那里买的，可新鲜了”。
“还有姜某只，每次和你通话，它就在旁边巴巴地看着，它这大半年了胖了好多”，一想起姜某只那肥胖的四肢，姜知雅就头疼。
“我们那个邻居啊，她……”。
姜糖糖听她姑姑絮絮叨叨地说着，基本上是姜知雅想到了什么就和她说什么，她安安静静地听着，回家，真好。
谢赫之最终没有回家，他收拾东西去了他舅舅的咖啡店——秘密花园，嗯……难以言尽的名字，还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起的。
他无家可去，最终只能留在这家咖啡店。
楚商年轻时的梦想是环游世界，体验所有刺激项目，刺激得天灵盖能够飞起来的那种项目，他也这样做了。
他的舅舅经常说，人生是一场伟大的冒险，要永远年轻，要满怀热情，要去做，要去追。
事实上，谢赫之对他舅舅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那次替他开家长会的时候，他的父亲忙于生意，他的母亲忙于交际，没人管他，只有在他们需要拉他出去充当门面以及成绩不好的时候才会想起他。
于是楚商在他的小学时期充当开家长会的NPC的角色，以至于班主任每次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拿着一个巧克力味的棒棒糖坐在位子上时，总是很怀疑。
然后谢赫之只能坚定地点头，证明这是他的舅舅……
再然后，有一天，他的舅舅告诉他说：趁我现在头脑发热，我要不顾一切，我要去看世界！！！
正在做数学题的谢赫之头也不抬，“嗯，知道了，祝你成功”，他以为舅舅如同往常一样说笑，没想到再次相见已是多年后。
记忆中，他舅舅和他母亲的关系并不是很亲，有的时候用“陌生人”来形容都不为过。
就在他纠结不定要不要回家的时候，他收到了舅舅给他的短信：我回国了，在临城。
于是他现在就站在这间咖啡屋前和一位不再那么粗糙，微有成熟气息兼具帅气挺拔的身姿的男人四目相对。
男人朝他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眉锋挑起，眼神犀利而又自然。
像是阔别已久的老友，相逢不语，便胜千言万语。
除夕的前一天，姜知雅和姜糖糖将家里喜庆地布置了个遍，姜小姐喜欢红色，她觉得红色鲜明，热烈，能让人心情愉悦。
“糖糖，家里香菜忘了买，你待会儿出门的时候再去买一点”，姜知雅拿着菜刀正在剁鸡，忽然想起香菜忘记买了。
“嗯嗯”，姜糖糖收拾完房间里的旧书，她打算给这些旧书换个地方，一个专属于它们的地方。
这些旧书有的还是很老的那种漫画，估计放到现在都没人会看。
还有一些她画的画儿，小的时候对画画感兴趣，姑姑每次礼物送的也都是颜料啊，画笔之类。
每次收到新的画笔，她总会打开天马行空地画一些东西，总要用一用新的画笔才肯作罢。
后来，课业繁忙，画的次数没有以前多，画的时间也没有以前长，但她还是会画。
“糖糖，红糖也带一点”姜小姐在厨房手忙脚乱，感觉两个人的菜做出了十个人的感觉，难倒了她这个姜大厨，“姜某只，皮痒了，一边儿去”。
姜某只懒洋洋地趴在厨房地板上不动，肥嘟嘟的屁股对着厨房的门，姜糖糖一抬头就能看到。
按姜小姐所说，它现在确实很胖，且懒。
“知道啦，还要带什么吗？”，正在换鞋的姜糖糖朝厨房门口问道。
“没了，去今早我们去的那个菜市场”，临近过年，近一点的菜市场都没有开，只有这个远一点的还开着，姜知雅后悔没早早采购年货。
姜糖糖应答了一声就出门了，等走出了一半才想起没带伞。她墨迹了一会，应该运气没这么差吧？
这几天没下雨也没下雪，今天应该也不会下，她笃定地向前方走去。
她想错了，世界上有一种定律叫墨菲定律，小概率事件的发生经常被忽略，好吧，是她出门前存有侥幸心理。
在雨变大之前，她匆忙提着菜跑到一家咖啡屋下。
今天的雨来得有点无常，谢赫之外出的时候还有点太阳，等回来的时候就下了大雨。
雨裹夹着雪朝地面扑来，楚商手上拿着伞准备去接谢赫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快到门口了就没走动，给自己磨了杯热热的拿铁。
在意式浓缩的基础上加适量牛奶，鲜奶占比达80%，浓缩咖啡只占20%，楚商端着杯子轻抿一口，完美！
他今天的比例调配达到了完美的程度，嗯？那个臭小子呢？怎么还没进来？
向外看去，只看到谢赫之和一位女生在长檐下避雨，两人相顾无言，楚商敏锐的八卦嗅觉瞬间捕捉到这其中的不简单。
“你——”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住声。
“你先说——”，异口同声。
说完，两人默契般地不再说话。
姜糖糖一会儿撩一撩耳边的发，一会儿抖抖衣服上的水，就是不看谢赫之。
谢赫之往姜糖糖的方向挪了一小步，看着她手上提的菜问道“你买菜啊？”。
话出口，他尴尬了一瞬，他是没什么问的了吗，问人家买菜没。
他为什么总是在这种简单的问题上犯错，以及短路。
楚商在他们俩的背后喝着咖啡慢悠悠地看着，像看着两个小学生在别扭地交谈。
能看到侄子的另外一面，他还是觉得万分新奇。
从小不咸不淡，对什么都漠然的谢赫之，也会有在意的女生。
姜糖糖点了点头，“是的”。
随后，无言，安静地只有水声。
楚商拿起一旁放在咖啡杯墙上谢赫之的照相机，“咔嚓”一声……
谢赫之左右相顾之后终于决定要开口说些什么，姜糖糖先开了口“雨停了，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谢赫之回应，就离开了。
楚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他的侄子是单相恋，还是特别不成功的那种单相恋。
“怎么，谢大公子也会有搭不上话的一天”，楚商摆弄着谢赫之的相机，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
谢赫之显然有点微微沮丧，不应答楚商的话。
楚商颇为严肃地说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问女孩儿是不是去买菜的，哈哈哈”，“没看出来，无所不能的谢赫之也会有不知道怎么聊天的时候”。
见谢赫之不想说话，楚商摇了摇手里的相机“我似乎发现了你相机中的秘密”，他意味深长地说到，“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原以为你小子跟外表一样端端正正”，谁能想到内里腹黑又痴情。
楚商的表情贱嗖嗖的，天知道，这可比做让天灵盖飞起来的竞技项目有趣多了。
谢赫之一个白眼飞过去，夺过他手里的相机，看到了今天拍的画面。两人的同框照片，从前的，只有她。
“我知道你很感激我，但是不用谢我，活雷锋不留名，不留名”。
楚商感慨一声，“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屁孩，如今都是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了，时间还是很快的”。
当年一走，也不都是因为心中有个中二梦，双亲离世，他的心里还是难以接受的。
两人同框的画面很少，除了毕业照，两个人几乎没有在过同一画面。
虽然他的舅舅不做人，但今天这件事还是可以的。
“舅舅？”，谢赫之极为正式地叫了一声。
楚商听得心惊肉跳，“叫这么正式干嘛，吓得我心脏一跳”，摸了摸心口，还好还好，还在正常跳动。
“你和我妈妈为什么关系不好，这么多年了，你们更像是陌生人”。
他问出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
楚商端着咖啡杯手一僵，看向谢赫之认真又平静的神情，喝了一口，假装不在意地说“当年你妈妈和你爸爸的婚姻，你外公外婆并不看好，当然，我也不看好”。
“你爸爸这个人重私，做事不踏实，他只是喜欢你母亲的容貌，不用我说，我相信这么多年你自己已经看到了答案”。
楚商一向认为谢赫之是很聪明的，不止学习，人情世故也是。
因为生在那样的家庭，过早地就明白了很多事情，有的时候，楚商更想自己抚育这个孩子。
“你外公外婆不同意，你妈妈就哭闹，最后她如愿以偿地嫁进谢家，反过头来却逼死了自己父母”，虽然他有的时候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姐姐，但事实就是这样了。
谢赫之静默了。
“你的母亲太过偏执，早些年的时候还会听一听你外公外婆的话，随着她嫁进谢家，随着她和谢东南一起生活，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罕见地，许久不抽烟的楚商点燃了一支烟。
升起的烟雾飘散在空中，弥漫着淡淡的尼古丁焦油味。
“你还没出生之前，我劝过她离婚，她反过来指责我们不应该干涉她的生活。后来我出国，想过把你带在身边，你母亲不让，甚至从那之后不让我再见你”。
楚商表情苦涩，“后来，你每一年生日的时候我都会给你寄礼物，不过从你和我见面到现在从没提过，看来你是不知道了”。
很多事情并非是想就可以的，也并不会都按照预期发展，很多时候，往往事与愿违。
沉默无言，咖啡店的人进进出出，他们像两个无法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孩，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人来人往。
悲伤，在这一瞬达到了顶峰。
猩红的烟头燃灭，咖啡冷却。
“砰—”。
大年三十的晚上，姜知雅风风火火下厨，准备大展身手，端着菜的手被对门邻居砸东西的声音吓得手一抖，差点整个盘子都掉在地上。
“这个韩玲，一天天，同意她女儿离婚不就好了，过年都不让人安生”，手上的鲫鱼入锅，顿时传出一股焦糊的香味。
姜糖糖依稀记得好像之前姜小姐和她说过这件事，“韩阿姨还不让吗？”。
她利落地剥着莲子，姜小姐总是喜欢在冬天吃莲子，所以每年夏天都会在冰箱存货。虽然冰过的口感不太好，但姜小姐还是雷打不动每年都保持这个习惯。
“不让离，说是什么离了别人知道就丢人了。但现在好像大家都知道了，也不知道韩玲的脑子怎么想的”。
姜知雅很乐意分享对门邻居的瓜，她乐此不疲。
晚饭过后的姜某只被勒令出门锻炼，它真的太胖了，作为一只萨摩耶，真的呈现出一种屁股长在头上的小棉被的感觉。
姜糖糖无意冒犯，但减肥大任迫在眉睫。
姜知雅把让姜某只减肥的大业交在了姜糖糖手中，自己转身投入广场舞的大军。
姜小姐年轻的时候学过跳舞，也在舞团待过，她的梦想是一直跳下去，跳到黑发变白发，跳到跳不动。
可惜，最终她还是没能一直学下去。因为要抚育她，要偿还父亲留下的债，于是，姜小姐开始去学着做一个大人，开始去学怎么养育一个孩子。
她曾经厌恶她的家，但因为有姜小姐，她又深深地爱着她的家。
姜糖糖看着姜小姐在人群中明媚的笑容，对姜某只说“你看，姜小姐是不是很漂亮啊？”。
姜某只哼哼两声，不动弹。
她的第一个新年愿望，希望年满三十五岁的姜小姐永远热烈，永远明媚，永远朝气。
“姜某只，走！”，姜糖糖牵着姜某只打算围着这个商业广场来来回回绕几圈，期望按这样到开学，姜某只能掉一点儿体重。
姜糖糖喜欢对着姜某只碎碎念，从捡到它的时候就这样，“姜某只，你说海绵宝宝为什么永远都能对做汉堡保持热情呢？”，这是她近期新研究的内容之一。
她的关注点总是奇奇怪怪。
姜某只突然撒开腿朝前大跑，一时没留神，绳子从姜糖糖手中溜开。
没想到平时懒得动弹的姜某只居然能跑得这么快，短短的四条腿，居然跑出了奥运会的水准！
姜糖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说这就是她为什么讨厌八百米的原因了，“姜某只，你是准备累死你的主人，然后易主吗？”。
摸着姜某只的手一顿，看向来人，她跑得小脸红扑扑的，鼻尖微红。
“它叫姜某之？”。
“对！”。
不对，她看清楚人时，火速摇了摇头，“它原本叫姜点点，是我姑姑喜欢叫它姜某只”。
遛个姜某只也能看见谢赫之，不得不说，她的新年运过于好了。
谢赫之“哦”了一声，摸着姜某只的手没有停。在姜糖糖不注意的时候，谢赫之伸出了两只手摸着姜某只的头。
姜某只舒服地头靠在谢赫之的双腿上微眯着眼。
姜糖糖暗槽一声:小白眼狼。
“坐下休息会儿吗？”，谢赫之温润的眸中藏着不易察觉的情绪，黑色冲锋衣上沾了点点白雪，宽大修长的手指撸着姜某只的白毛。
姜糖糖看着姜某只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只好坐下，微微适中的距离，不近也不远。
她确定了，姜某只是条色中饿狗！看见帅哥就不走！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养它的？”。
“高二，我捡到它的时候，小小的一只，手身上有很多的伤”。
她也没想到自己能把姜某只养得这么好，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姜小姐的功劳。
“看得出来，你把它养得很好”。
“哈哈哈，因为姜小姐——噢，我姑姑喂得好吧”。
“我以前也有一只和它长得差不多狗”，谢赫之看着姜某只讨喜的模样，手里的动作就没停下过。
“可以啊，可以让它和我们家的姜某只交个朋友，你都不知道因为姜某只胖，现在小区的狗都不愿意和它玩了”。
她非常乐意姜某只能交到朋友，当然，能一起撒泼跑一跑就更好了。
“它死了，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在了”。
安静无声，只剩姜某只舒服地哼哼唧唧的声音。姜糖糖突然噎住，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感觉今晚的谢赫之不对劲，情绪外露的很明显。
姜糖糖有一个技能，就是她能隐秘地感受到别人的不开心，即使那个人笑得很开心，面上无显。
她能感觉得到，谢赫之就是这样的人。尽管他耀眼，尽管他身边围了很多的人，尽管他收到过很多礼物，尽管他被很多人羡慕着……
可是，姜糖糖知道，他是不开心的。
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暗自打气后，姜糖糖最终决定，宛如壮士断腕，“小象找到了一个新工作，每天下班回来都很生气，为什么呢？”。
沉默——是金——
“因为它在气象局工作”。
再次——沉默——是金
“好吧，我知道这个笑话有点冷，姜某只这么喜欢你的话，以后你想你的狗了，都可以来摸姜某只，免费的，不收钱”。
姜糖糖打着包票，当然，暗藏了她的一点儿小心思。这个冷笑话，她自己都觉得尴尬，还好只有姜某只这个第三方目击者。
在难以开口的多次，她总是谋算着各种机会。
谢赫之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趴在他腿间的姜某只耳朵一动一动的，咧着牙张着嘴笑，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路灯的光晕打在他的脸上，浓郁的眉，高挺的鼻梁，微红的薄唇，右侧鼻翼上的痣……同她的素描画像完美重合。
“我可以叫你糖糖吗？”。
“啊？可以……的吧”。
“我不会免费撸它的，一次二十，微信转账”，谢赫之感受着掌下毛茸茸的触感，不忍放手，“我好像还没有你的微信，现在加一个？”。
她晕晕乎乎地答应了，谢赫之微不可见抿起嘴角，他给她的微信备注是“糖宝儿”。
多年后的顾小飞得知此事，每每都要说出来嘲讽谢赫之一番，和人家一个班三年，结果连人家的微信号都没有。
“姜某只，该回家了！” ，姜糖糖企图拉走赖在谢赫之身边的某条没脸皮的狗，奈何它纹丝不动。
不争气的狗，看见帅哥就走不动路。
“没关系，可以让它多待一会儿”，谢赫之温润的嗓音响起，带着抚平焦躁的温和气息。
她能问道谢赫之身上淡淡的薄荷味，不浓重，不刺鼻，清凉又干冽。
谢赫之脸上有着淡淡的愁绪，一如他的眼眸，她看到了——无助。
“嗯……那今晚给你加赠一次免费摸它的机会，算是它第一次营业的赠品”，姜糖糖大方地说到。
“谢谢，糖糖”，谢赫之很自然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姜糖糖假装淡定，努力让脸上的潮红降下去。
新年的第二个愿望，她希望谢赫之永远开心，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