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响起。

    周开宇把抄写本拿给何倦,狗爬似的字,他怕刘姐发飙,不敢自己送过去,就拜托何倦一起带过去。

    何倦把本子攥在手里,慢吞吞地进了办公室。

    老陈在改作业,看到她进来就抬起了头,欲言又止:“何倦啊……”

    何倦打断了他:“我是来找刘姐的。”

    刘姐在最里面一张办公桌,冲她招了招手。

    “过来吧。”

    她走过去,在刘姐桌前站定。

    “何倦啊,你今天课上表现得非常不错,而且表现得跟以前很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是很有自己想法的,看起来你平时懒洋洋的,其实都有在下苦功,我没说错吧?”

    何倦不中套,没说话,手指一直滑着拉链。

    一不留神拉到底,露出一个张牙舞爪的鬼脸来。

    刘姐瞥见她卫衣印花,吓一大跳,又艰难地转开视线,咳了两声,继续说:“每一个人啊都有心结,心结这个东西啊,过去了,就什么都不是;过不去啊,就把你卡死在那儿了。今天上午的事儿我听说了,别的我就不说了,但是何倦,跟别人较劲可以,别把自己赔进去了,那不值得。”

    刘姐声音挺柔,刻意放慢了语调,循循善诱。

    何倦杵着不吭声,手指捏住书包垂下的带子绕啊绕,在手背勒出一道很明显的红印。

    刘姐还再要说什么,忽然手机响了,她握着手机出去了,示意何倦等她一会儿。

    何倦站在刘姐的桌子前,目光一偏就看见她桌上一堆作文本,还没来得及批改。

    红笔压着的那本,封面写了陆嘉年的名字。

    上周的作文题目是什么来着?《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她忽然有点好奇陆嘉年的理想是什么。

    何倦很快地环顾了四周。

    办公室里没几个人,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翻开了陆嘉年的作文本。

    少年的字挺好看的,有点儿笔锋,却不很盛。

    “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物理学家们的合影,简单的黑白影像背后,却是物理学一整个世纪的辉煌。这些风度翩翩的绅士们用自己的智慧与辛勤揭示了万物运行的规律,理想与现实之间,唯独真理永恒。

    对我来说,物理是一场精妙的游戏,世界就是赛场。各类规律有如珍宝,被设计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安放在角落,等待人们发觉。我想成为一名探索世界的物理学家,站上赛场,知识是我的戎装。”

    何倦捏着书页,感觉心头涌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就仿佛小时候想买一个洋娃娃,结果被邻居家的小女孩捷足先登了。

    突然有老师咳嗽了一声,何倦手一抖,条件反射地合上了封面。

    ……

    真的是做贼心虚啊你。

    她在心里狠狠嘲笑了自己一通,把陆嘉年的作文本往里推了推,在脸上放出了个“爷不稀罕”的表情来。

    外面有高跟鞋的声音传来,刘姐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我相信你心里有数。其实啊,老师们都很希望你逆袭,”她压低了声音,指一指伏案的老陈,“特别是你们班主任,当时招生程序都告一段落了,他硬是力排众议把你招了进来。他啊,是真的想给附中培养出一个女状元。”

    何倦顺着刘姐的手指看过去,老陈桌面上有挺多东西,除了两堆作业本,还有一罐枸杞、一个颈部按摩仪。

    何倦知道那东西,他女儿送给他的,他挺高兴,上课的时候说漏了嘴。

    不过好像没见他用过几次,老陈平时太忙了。

    何倦又捏了捏手指,指甲把掌心掐出好几道红印子,半晌,她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姐叹口气,说:“行了,你回去吧,我今天说的话你好好想想啊。”

    何倦拎着书包路过老陈,张开嘴想说点儿什么,又咽了下去,抬步走了。

    刘姐一谈心就谈了半小时,何倦出来的时候校园里都没什么人了。

    走到了物理实验楼楼下,她摸出手机来给老何发消息。

    “今天周若颖给我打电话了……”

    才打了几个字,手指按在删除键上,就又删了个精光。

    “周若颖说给我报了游学夏令营,我把她骂回去了。她要是找你,你别理她。”

    点击发送。

    没一会儿,老何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妈妈找你了啊?”他问。

    何倦冷淡地“嗯”一声。

    “不要因为是她给你报的班,你就不愿意做你本来想做的事情。”老何说。

    这话其实挺耳熟的。

    大概一个钟头前,刘姐跟她说“跟别人较劲可以,别把自己赔进去了”。

    何倦靠着墙,头枕在墙砖上,能看到稀疏的星星点缀在天幕里,亮也亮得冰凉。

    老何又在那头絮絮地说些什么,无非还是那几句,“她毕竟是你的妈妈”“她其实没有做什么伤害你的事情”“我们俩是和平离婚的不存在出轨的问题”。

    何倦闭上了眼睛,突然觉得有点疲惫。

    于是她打断了老何,声音也跟夜风一样,有点凉,还有点哑。

    “我肠胃炎吐得虚脱的时候,她说给我买药,出门就忘记了我,跟那个美国佬烛光晚餐了。我生日那天,蜡烛还没吹,美国佬一个电话打给她,她就拎包走了。我问她为什么不能等我过完生日再去,她居然说第二天是那个美国佬的生日,她不想错过。后来她去美国了,小熙领我去舅舅家玩儿,我听见她跟舅舅视频呢,说无论如何也要把我弄到美国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什么狗屁母爱,是因为她生不出孩子了,她要我给她养老送终。”

    实验楼下的路灯打出了一道分明的光影。

    何倦觉得胃有点痛。

    是谁说的,大脑和肠胃有种玄妙的联系,心理上的不适通常也会直观地反应在身体上。

    “爸爸,”她难得这样喊老何,于是电话那头的老何也沉默下来。

    何倦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靠着墙蹲下来。

    “我从前那么爱她的时候,她在哪里?我还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儿的时候,她有像故事书里写得那样把我捧在手心视若珍宝地呵护我吗?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似的。

    “二选一的时候,我总是被放弃的那个。那么现在我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可以不需要那份虚伪的母爱了,我凭什么答应她一厢情愿的爱?我原谅她太多次了,不想再陪她演母女情深的戏码了。”

    陆嘉年拎着水杯去打水的时候,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挺轻的,莫名其妙有点耳熟。

    他皱着眉往外走两步,就看见何倦孤零零蹲在矮墙的阴影里。

    周围都是萧条枯败的树木,她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何倦很快就挂断了电话,再抬头的时候看见了陆嘉年。

    少年拿着水杯杵在台阶上,像是不知道要不要走过来,表情有点儿尴尬。

    何倦紧紧盯着他,清晰的眉目被冷光照亮,整个人像浸在冰水里似的。

    明明很近,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像一只炸毛的猫,随时准备伸出爪子狠狠挠你两下。

    “你都听见了?”何倦慢慢说。

    陆嘉年对上了她能冻死人的目光,一瞬间居然没能说出话来。

    何倦冷冷地看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说无论他回答“是”或是“不是”,他都死定了。

    陆嘉年沉默半晌,矮身避开横斜的枝桠,站到了她跟前。

    然后伸出手按在她头顶,顿了几秒,很笨拙地揉了两下。

    何倦错愕地抬起了头,看见陆嘉年抿起嘴,有点紧张的模样,好像生怕哄不住她。

    她莫名其妙地觉得心软,捏起来的手指又放松了。

    少年比她高大半个头,挺瘦,班长前两天替他领了校服,他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儿笼罩在她鼻端。

    他眼睛形状很好看,垂下眼睫看人的时候,双眼皮像重叠的深色花瓣,连带着眼尾的一点泪痣,像纤细笔触精心勾勒的人像。

    夜晚还是那么黑,夜风还是那么凉,他手掌的暖意好像传到了她心里。

    于是她懵了一瞬。

    “女儿乖。”然后听见他带着笑的声音。

    少年人特有的干燥声音响在她耳畔,何倦反应了两秒,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是那天微信上他的调侃。

章节目录

我有学霸恐惧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风月煞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风月煞我并收藏我有学霸恐惧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