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
烛火摇曳的夜晚，只剩半截的烛芯弯下腰来，橙黄的光勉强照亮一室。
林花拿着半截的铅字笔和拇指大块的橡皮擦，在早已写完的暑假作业上重新擦了再写。
因为没有学上，她没有新的作业，一个人在家只能无聊的找点事做。
林永康还没有回来，临走前和她说是要进城找妈妈，可这都快两天了，家里最值钱的电话也打不进他的手机。
林花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她的妈妈突然有一天就不回来了，而林永康也变得整日宿醉。他今年年初向亲戚借了一笔钱给她上学，但剩下的全都花在了赌场上。
林花想到这，抬头看了眼家里发霉的墙面，灰黄色的霉迹，里面有一只蟑螂和一只蜘蛛正在打架，细密透明的银丝将蟑螂的腿给缠住，剧烈挣扎后，渐渐消沉下来，到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林永康的名声不好，这是她从她同班同学徐子扬嘴里听到的。他问自己会抽烟吗？会刷牌吗？会洗钱吗？说她爸就是干这一行的。林花哪懂这些，只知道自己家里曾经有钱过一段时间，后面便一蹶不振了。
嘣——
铅笔尖突然断了。
林花只好翻箱倒柜的找出刀片来削笔屑。
可她力气没有林永康大，削得很吃劲，也削的歪歪斜斜的，没有林永康削的好看。
一个错力，刀尖扎在了自己手上。肉色的皮肤立刻冒出了血珠子，痛感随之而来。
林花眨眨眼，眼角慢慢凝结出一滴晶莹。
她边用毛巾捂着伤口，边想着林永康能什么时候回来。她对这个叫他父亲的男人虽谈不上多亲近，但起码，他是她生活的半边天。
痛感慢慢弥散，烛光在她眼里星星点点的闪烁了几下，蓦地，火光转瞬熄灭，房间顷刻黯淡。眼睛暂时还不适应黑夜，林花什么都看不到，盲里摸瞎的伸着手，一不小心碰到烛液，被烫的触回手。
等过了一会，她能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夜色下的东西后，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砰砰砰——
有人在大力的敲门。每一下的敲击都好像鬼怪在扯着喉咙嘶吼。
林花惊得转头看向那剧烈颤抖的房门。
这绝对不是林永康！
“开门！”
门外传来陌生的男声。
林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在外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前方。
“开门开门！”
呼喊声越发急促，林花的心脏仿佛被人用手随意的揉捏着，稍不留神，心脏就会被人扼杀在手中。
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然后安静了一会，一声尖锐的炸响突然响起，铁门轰然倒塌，露出几个高大的人影和夜色披靡的路面。
哪怕没有灯光照映，他们的眼睛也如豺狼一般散发出冷冷的光。
林花被吓得头皮发麻，整个人呆坐在角落，像僵硬的木头，也像僵直的死尸，全身散发出骇人的凉意。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她。
高大的影子朝她走来，一开口便是沉重而粗粝的声音。
“喂！林永康呢？”
旁边的人拿起拳头威胁：“赶紧老实交代！”
“……”
林花被吓得出了魂，看着他们的眼神怔怔空空，舌头半天捋不直，支支吾吾没憋出一个字。
为首人居高临下一声怒吼：“赶紧说！他人去哪了！？”他半个身的影子就能将林花笼罩住，像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林花下意识地激烈摇头。
左边的男子四处走动张望，俯身，随意拎起一件干瘪的衣服，沉声道：“九哥，这人好像已经提前溜了。”
叫九哥的男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吗的，居然还敢给老子跑！？”
另外一个个头矮一点的男子叹了口气，说：“我就说不能拖这两天，腿不长我们身上可不好抓。”
“欠王哥的钱拿不回来，我们也没好果子吃。”
“先搜，把他这值钱的东西全拿走，能卖一点是一点。”
“……”
一群人开始翻江倒海的搜寻起来，包括她的笔，书，看起来漂亮的衣服，家里压箱的唯一那点钱，厨房里的油，盐，还有大米……最后，他们拿了个蛇皮袋来装，本就残缺破败的家，如今瞬间扫荡而空。
林花就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背影倾落了一身月华，光感让她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好像随时随地就会像雾一样消散。
这让那些人在临走前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
最后似惋惜又似可恨的说——
“也是该！活该！就这孬能有个种都不错了！”
“谁让她跟了这样一个爸呢，妈也和人家跑了。”
“昙山就这屁点大地方，还想人怎么活？能别活的和牲口一样就知足了。”
“……”
他们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像凯旋而归的战士，铁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命运对她的嘲笑和宣判。
林花就维持这么一个姿势从夜露坐到鸡鸣。
门坏了。
通过门敞开的视野，可以看到街边懒懒走过的行人和两条三花色的猫。
挤矮的平房借着天光，驱散了一室昏暗。
有人经过，不免好奇往里打探。瞅到林花，立刻缩回脑袋，嘴巴嘟嘟囔囔的动着，不知在说着啥。
林花抱着身子，站不起来，压了一夜的经脉，早已发麻。当她清晰的感受到无力发麻的双腿后，眼泪这才潸潸落下。
迟钝的脑袋终于转过弯来，残酷的命运就这样直晃晃的晾晒在十一岁的林花面前——
她以后是不是……
没有家了。
.
媳妇跟人跑了，自己丢下十一岁的闺女去外头躲债，家被拆了，穷光蛋一个，人品也遭人唾弃。
事情还没发酵两天，林永康的事就在徐子扬的村里传的沸沸扬扬。
徐子扬想去看看林花在干什么。
走十里坡下去，到永吉村，一户户逼仄的平房，徐子扬找到了那间白漆脱落露出泥胚色的屋子。不知在哪一时刻，林花家的墙面被人用红漆涂写了几个悚人的大字——
“欠债还钱！”
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大红字，徐子扬心跳一咯噔。
赶紧撒开腿跑过去。
手只触碰了一下那扇门，“轰——”的一声，门骇然倒塌。尘土飞飞扬扬，吸入鼻腔管道，惹得他咳嗽不止。
他一手掩住口鼻，一脚跨过这残破的门，入目是满目苍夷的家，女孩就坐在这堆废墟中，缩成蜗牛，单薄的身体只剩骨头，若不是她那微弱抬头的动作，徐子扬都差点以为她……
“嘿！林小花！”
“……”
他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眼睛睁得老大。
“你在干什么呢！？”
林花饿晕了，男孩的脸在她眼前都有了重影。
隔了好一会，她才认出：“徐、徐子扬？”
女孩一张脸，像是一团缩水后干瘪的棉花，微薄的呼吸，胸膛微弱的起伏，干裂的唇瓣，空空的眼神，这和他以前认识的林小花判若两人。
徐子扬说话都轻了下来，生怕吓着她：“你有多久没吃饭了？”
“两、两……两天。”
不止饭，她这两天连水都没喝，一直在睡觉，睡到她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若不是徐子扬弄出的动静将她惊醒，她恐怕会一直睡下去。
“欸呀你这、这——”
徐子扬着急的看了她几眼，随即撒腿子往外跑，没过一会，手上抱着一壶水和一副碗筷回来。
水是在朋友家接的，碗里有肉和菜，是徐子扬姑姑今天中午做剩下的。
“快吃吧，别饿死了。”
徐子扬看着眼前这一个脆弱的生命，心里是真的在害怕——好好的人，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心念萌生出最后一丝求生欲望让林花伸出手来，仅剩最后一丝力气接过这副碗筷和水。
肉香飘进鼻子里，林花咀嚼和筷子的动作越发急促，最后像个小猪一样，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去，甚至发出了哼哧哼哧的声音。
徐子扬看着心疼。用手捋了捋她乱糟糟的头发。
“林小花，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没家了，没人照顾她了。来自己家嘛，林永康欠了自己家的钱，姑姑是绝对不会喜欢林小花的。不过，他可以每天偷偷带饭给她吃。
林花一愣，咬着筷子的牙齿微微松开，抬眼，看向熟悉的伙伴。
她沉默了一会，而后摇头，继续将碗里最后的一点油脂搜刮干净，米饭一粒不剩。
徐子扬蹲在她面前，装出大人的口吻，说道：“我家衣柜里还放了些过年别人给的利是钱，有我的一份。明天我过来拿给你，你拿了钱以后就进城去找你爸，不用着急还给我。”
林花听到这句话后，突然之间，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下。
或许两天的等待早已让她明白了什么。最后，她只是象征性勾了勾唇角：“徐子扬，谢谢你，不过不用了。”
徐子扬以为她在不好意思，站起来，摊了摊手，说：“没事啊，这点钱我是借给你的嘛。放心啦，我不收你利息。”
还未变声的童音说出这档子爷们的话，比林永康强了不知多少倍。
林花笑起来，眼角弯弯的，真像一朵花。
“我不要。”
“为什么？没有钱的话，那你怎么生活啊？”
“反正不要你的钱。”
“林小花你就别犟了，”徐子扬掰手指头，用新学的算数比划道：“我算了一下，从永吉村出发，坐张二爷的三轮车只用两块钱就可以到永和镇上，然后再做五块钱的大巴到北城火车站，下了车以后——”
林花一句话将他打断，“我不去找他。”
“啊？”
徐子扬愣了一下，两对黑润的双眸对视着，一个惊愕无比，一个平静淡然。
林花认真的看着徐子扬，支着两条杆儿细的腿站起来：“那个男人不是我爸，那个女人也不是我妈，知道了吗？”
女孩眼底划过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冷寂。
男孩怔懵的眨着眼，显然没懂她的意思。
算了。
“以后，我……只有我一个人。”
林花艰难的将这句话说出，谁知，徐子扬的天真无邪无疑是在她心口上撒盐。
“那你以后怎么办？！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生活？”
“……”放在身侧的两只手陡然攥紧。
“诶诶诶——，你别哭啊！”
徐子扬茫然无措的看着面前盈满泪眶的女孩，两只手在空中无所适从的晃了几下，最后伸出手指，轻轻在她脸上抹去一串串泪珠。
压抑了几天的悲苦委屈的情绪突然爆发，嘹亮的哭声惊得外面的走地鸡连扑带振飞走，全身因激动的情绪而打起颤来，两只手紧紧揪住衣角，虎口的褶子处轧出冷白色，因嚎啕大哭而仰着面，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源源不断的落下。
徐子扬问自己怎么办，她怎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林永康直接丢下她跑了，妈妈也不要她了，她没有家了，以后都没有了。
“你这……”徐子扬也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女孩面前，他低下头，陷入纠结之色。
突然，几声犬吠引得徐子扬将视线往门外移去。
一条瘦高的黄黑色田园犬停在路边，正冲着一个男子不停的吼叫。前驱匍匐，龇牙咧嘴，摆出战斗的姿态。
徐子扬跑到门边观望，林花的哭声也小了下去，跟着他一起趴到门边。
林花揉了揉眼睛，将泪意抹去后的视线清晰起来，入眼是街对岸的一条狗和一个背着老人的男子。
“发、发生什么了？”
“有条狗发疯，拦着那两个人不让过。”
“谁啊？”
“不知道，但好眼熟。”
周围不止他们两人停留观望，买菜的阿姨，回收二手的大叔，还有几个衣服褴褛的小孩。目光一瞬间聚焦在了那两人一狗上。
风拂过一阵清凉，树影摇摇晃晃，杀意腾腾的田园犬突地一跃，朝男子扑了上去。不过面对的不是男子，而是男子背上背的一个老奶奶。
田园犬咬住了老人的脚，老人立刻吃痛的扯着嗓哀呦呦的叫起来。有人上来帮忙扯那狗，狗嘴不愿松，反倒让老人的脚流出更多鲜红红的血来。
电光火石之间，老人身前的男子突然反手一抓，一把擒住了狗的脖子，转瞬，林花只看到那男子贲张的肱二头肌和抽搐了几下的狗身子。
没一会，那狗不动了，老人哀呦声也小了下去……他竟然徒手捏死了那条狗！
林花惊愕地瞳孔地震。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逐渐挡住了林花和徐子扬的视线，狗主人拿着冲天棍来了，说是要为自己的狗打抱不平。场面一度混乱。在纷纷扰扰的喧闹声里，徐子扬想起了这名男子是谁。
“这个人叫虎哥，永安镇的，背上那个人是他奶奶。他奶奶身体不好，经常要去城里的医院。”
“……”
“虎哥人不错，挺刚直孝顺一人。只可惜爹娘走的早，现在只有他和他奶奶生活在一起，开了家理发店。”
“……”
“虎哥生气的时候很凶，我认识的隔壁班有人看不惯他，想找他麻烦，结果第二天就拄着石膏来上学了。昙山里忌惮他的人挺多。”
林花挪动脑袋，在影影绰绰的狭缝里，寻到了他的雄岸的轮廓和背影。
只见他二话不说脱下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膛和大块的臂膀肌肉，将衣服绑在奶奶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狗主人想拦他不让他走，被他一脚踹开。一记冷厉的眼神过去，瞬间让坐在地上的狗主人哑口无言。乡里人劝狗主人息事宁人，不过一条狗命，别真惹着了人家，毕竟大家有目共睹，是他的狗先动的嘴。狗主人理亏，窝窝囊囊的提着死狗走了，吵吵嚷嚷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虎哥真厉害呢。”威风凛凛的，像武打片里英勇无畏的战士。
徐子扬的视线一路跟着周寅直到消声匿迹。
转过头，发现林花也正一脸痴迷的看着人家。眼里流光的闪烁，露出了和他一样的崇拜之情。
“林小花？”
“……嗯？”
林花回过神，收起了自己差点要流下来的口水沫子。
徐子扬扯着她手臂让她坐下，两人面对面坐到地上。徐子扬语重心长的说回刚刚的话题：“你听我的，不管怎么样，你得去找你爸。”
林花把头撇到一边，“我不去找他。”
女孩的脸上还有很多干了的泪迹，微微鼓起的脸颊，带着心里的委屈和哀怨。吃过东西后的脸色好了很多，不再是一开始枯萎的白。只是身子干瘦干瘦的，好比田地里被太阳晒干枯了的干稻草。
徐子扬喉咙哽咽起来，吸了几下鼻子：“可不这样的话，你会死的。”
“……”
林花垂下眸来，扑扇的睫毛在脸上留下淡淡的虚影。
气氛凝重，沉默在两人之间萦绕。
在这种压抑到喘不过气来的氛围里，林花有一种被命运蒙上了双眼的错觉，她如盲徒一般，在茫茫的夜雾中行走，是风或雪，前路渺茫。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徐子扬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假装揉了一下眼睛，然后一脸平静的说：“这样吧，若你不想去找你爸，你就想想你在昙山还有什么亲戚，去那住一阵，起码有个依靠。”
林花脑中还留着刚刚那人的影子，徐子扬说了一大段话，她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低着头，自顾喃喃，“……大、大……大老虎……”
徐子扬听到名字，睁大了眼，惊讶道：“虎哥？……原来你和虎哥还有关系！？”
“……”
林花凝噎。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他俩一个地方的，算吗？
见她不说话，徐子扬高兴起来：“那太好了！你去找他，和他求情，看他愿不愿意收留你！”
“……”
“我觉得虎哥人还是不错的，武侠传里不都说嘛——铁汉柔情。你态度好点帮他干活，说不定他一心软就保你三餐了呢！而且，有虎哥在，你也不用怕被欺负。就他那身腱子肉，谁敢欺负到他头上呢！”
烛火摇曳的夜晚，只剩半截的烛芯弯下腰来，橙黄的光勉强照亮一室。
林花拿着半截的铅字笔和拇指大块的橡皮擦，在早已写完的暑假作业上重新擦了再写。
因为没有学上，她没有新的作业，一个人在家只能无聊的找点事做。
林永康还没有回来，临走前和她说是要进城找妈妈，可这都快两天了，家里最值钱的电话也打不进他的手机。
林花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她的妈妈突然有一天就不回来了，而林永康也变得整日宿醉。他今年年初向亲戚借了一笔钱给她上学，但剩下的全都花在了赌场上。
林花想到这，抬头看了眼家里发霉的墙面，灰黄色的霉迹，里面有一只蟑螂和一只蜘蛛正在打架，细密透明的银丝将蟑螂的腿给缠住，剧烈挣扎后，渐渐消沉下来，到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林永康的名声不好，这是她从她同班同学徐子扬嘴里听到的。他问自己会抽烟吗？会刷牌吗？会洗钱吗？说她爸就是干这一行的。林花哪懂这些，只知道自己家里曾经有钱过一段时间，后面便一蹶不振了。
嘣——
铅笔尖突然断了。
林花只好翻箱倒柜的找出刀片来削笔屑。
可她力气没有林永康大，削得很吃劲，也削的歪歪斜斜的，没有林永康削的好看。
一个错力，刀尖扎在了自己手上。肉色的皮肤立刻冒出了血珠子，痛感随之而来。
林花眨眨眼，眼角慢慢凝结出一滴晶莹。
她边用毛巾捂着伤口，边想着林永康能什么时候回来。她对这个叫他父亲的男人虽谈不上多亲近，但起码，他是她生活的半边天。
痛感慢慢弥散，烛光在她眼里星星点点的闪烁了几下，蓦地，火光转瞬熄灭，房间顷刻黯淡。眼睛暂时还不适应黑夜，林花什么都看不到，盲里摸瞎的伸着手，一不小心碰到烛液，被烫的触回手。
等过了一会，她能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夜色下的东西后，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砰砰砰——
有人在大力的敲门。每一下的敲击都好像鬼怪在扯着喉咙嘶吼。
林花惊得转头看向那剧烈颤抖的房门。
这绝对不是林永康！
“开门！”
门外传来陌生的男声。
林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在外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前方。
“开门开门！”
呼喊声越发急促，林花的心脏仿佛被人用手随意的揉捏着，稍不留神，心脏就会被人扼杀在手中。
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然后安静了一会，一声尖锐的炸响突然响起，铁门轰然倒塌，露出几个高大的人影和夜色披靡的路面。
哪怕没有灯光照映，他们的眼睛也如豺狼一般散发出冷冷的光。
林花被吓得头皮发麻，整个人呆坐在角落，像僵硬的木头，也像僵直的死尸，全身散发出骇人的凉意。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她。
高大的影子朝她走来，一开口便是沉重而粗粝的声音。
“喂！林永康呢？”
旁边的人拿起拳头威胁：“赶紧老实交代！”
“……”
林花被吓得出了魂，看着他们的眼神怔怔空空，舌头半天捋不直，支支吾吾没憋出一个字。
为首人居高临下一声怒吼：“赶紧说！他人去哪了！？”他半个身的影子就能将林花笼罩住，像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林花下意识地激烈摇头。
左边的男子四处走动张望，俯身，随意拎起一件干瘪的衣服，沉声道：“九哥，这人好像已经提前溜了。”
叫九哥的男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吗的，居然还敢给老子跑！？”
另外一个个头矮一点的男子叹了口气，说：“我就说不能拖这两天，腿不长我们身上可不好抓。”
“欠王哥的钱拿不回来，我们也没好果子吃。”
“先搜，把他这值钱的东西全拿走，能卖一点是一点。”
“……”
一群人开始翻江倒海的搜寻起来，包括她的笔，书，看起来漂亮的衣服，家里压箱的唯一那点钱，厨房里的油，盐，还有大米……最后，他们拿了个蛇皮袋来装，本就残缺破败的家，如今瞬间扫荡而空。
林花就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背影倾落了一身月华，光感让她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好像随时随地就会像雾一样消散。
这让那些人在临走前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
最后似惋惜又似可恨的说——
“也是该！活该！就这孬能有个种都不错了！”
“谁让她跟了这样一个爸呢，妈也和人家跑了。”
“昙山就这屁点大地方，还想人怎么活？能别活的和牲口一样就知足了。”
“……”
他们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像凯旋而归的战士，铁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命运对她的嘲笑和宣判。
林花就维持这么一个姿势从夜露坐到鸡鸣。
门坏了。
通过门敞开的视野，可以看到街边懒懒走过的行人和两条三花色的猫。
挤矮的平房借着天光，驱散了一室昏暗。
有人经过，不免好奇往里打探。瞅到林花，立刻缩回脑袋，嘴巴嘟嘟囔囔的动着，不知在说着啥。
林花抱着身子，站不起来，压了一夜的经脉，早已发麻。当她清晰的感受到无力发麻的双腿后，眼泪这才潸潸落下。
迟钝的脑袋终于转过弯来，残酷的命运就这样直晃晃的晾晒在十一岁的林花面前——
她以后是不是……
没有家了。
.
媳妇跟人跑了，自己丢下十一岁的闺女去外头躲债，家被拆了，穷光蛋一个，人品也遭人唾弃。
事情还没发酵两天，林永康的事就在徐子扬的村里传的沸沸扬扬。
徐子扬想去看看林花在干什么。
走十里坡下去，到永吉村，一户户逼仄的平房，徐子扬找到了那间白漆脱落露出泥胚色的屋子。不知在哪一时刻，林花家的墙面被人用红漆涂写了几个悚人的大字——
“欠债还钱！”
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大红字，徐子扬心跳一咯噔。
赶紧撒开腿跑过去。
手只触碰了一下那扇门，“轰——”的一声，门骇然倒塌。尘土飞飞扬扬，吸入鼻腔管道，惹得他咳嗽不止。
他一手掩住口鼻，一脚跨过这残破的门，入目是满目苍夷的家，女孩就坐在这堆废墟中，缩成蜗牛，单薄的身体只剩骨头，若不是她那微弱抬头的动作，徐子扬都差点以为她……
“嘿！林小花！”
“……”
他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眼睛睁得老大。
“你在干什么呢！？”
林花饿晕了，男孩的脸在她眼前都有了重影。
隔了好一会，她才认出：“徐、徐子扬？”
女孩一张脸，像是一团缩水后干瘪的棉花，微薄的呼吸，胸膛微弱的起伏，干裂的唇瓣，空空的眼神，这和他以前认识的林小花判若两人。
徐子扬说话都轻了下来，生怕吓着她：“你有多久没吃饭了？”
“两、两……两天。”
不止饭，她这两天连水都没喝，一直在睡觉，睡到她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若不是徐子扬弄出的动静将她惊醒，她恐怕会一直睡下去。
“欸呀你这、这——”
徐子扬着急的看了她几眼，随即撒腿子往外跑，没过一会，手上抱着一壶水和一副碗筷回来。
水是在朋友家接的，碗里有肉和菜，是徐子扬姑姑今天中午做剩下的。
“快吃吧，别饿死了。”
徐子扬看着眼前这一个脆弱的生命，心里是真的在害怕——好好的人，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心念萌生出最后一丝求生欲望让林花伸出手来，仅剩最后一丝力气接过这副碗筷和水。
肉香飘进鼻子里，林花咀嚼和筷子的动作越发急促，最后像个小猪一样，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去，甚至发出了哼哧哼哧的声音。
徐子扬看着心疼。用手捋了捋她乱糟糟的头发。
“林小花，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没家了，没人照顾她了。来自己家嘛，林永康欠了自己家的钱，姑姑是绝对不会喜欢林小花的。不过，他可以每天偷偷带饭给她吃。
林花一愣，咬着筷子的牙齿微微松开，抬眼，看向熟悉的伙伴。
她沉默了一会，而后摇头，继续将碗里最后的一点油脂搜刮干净，米饭一粒不剩。
徐子扬蹲在她面前，装出大人的口吻，说道：“我家衣柜里还放了些过年别人给的利是钱，有我的一份。明天我过来拿给你，你拿了钱以后就进城去找你爸，不用着急还给我。”
林花听到这句话后，突然之间，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下。
或许两天的等待早已让她明白了什么。最后，她只是象征性勾了勾唇角：“徐子扬，谢谢你，不过不用了。”
徐子扬以为她在不好意思，站起来，摊了摊手，说：“没事啊，这点钱我是借给你的嘛。放心啦，我不收你利息。”
还未变声的童音说出这档子爷们的话，比林永康强了不知多少倍。
林花笑起来，眼角弯弯的，真像一朵花。
“我不要。”
“为什么？没有钱的话，那你怎么生活啊？”
“反正不要你的钱。”
“林小花你就别犟了，”徐子扬掰手指头，用新学的算数比划道：“我算了一下，从永吉村出发，坐张二爷的三轮车只用两块钱就可以到永和镇上，然后再做五块钱的大巴到北城火车站，下了车以后——”
林花一句话将他打断，“我不去找他。”
“啊？”
徐子扬愣了一下，两对黑润的双眸对视着，一个惊愕无比，一个平静淡然。
林花认真的看着徐子扬，支着两条杆儿细的腿站起来：“那个男人不是我爸，那个女人也不是我妈，知道了吗？”
女孩眼底划过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冷寂。
男孩怔懵的眨着眼，显然没懂她的意思。
算了。
“以后，我……只有我一个人。”
林花艰难的将这句话说出，谁知，徐子扬的天真无邪无疑是在她心口上撒盐。
“那你以后怎么办？！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生活？”
“……”放在身侧的两只手陡然攥紧。
“诶诶诶——，你别哭啊！”
徐子扬茫然无措的看着面前盈满泪眶的女孩，两只手在空中无所适从的晃了几下，最后伸出手指，轻轻在她脸上抹去一串串泪珠。
压抑了几天的悲苦委屈的情绪突然爆发，嘹亮的哭声惊得外面的走地鸡连扑带振飞走，全身因激动的情绪而打起颤来，两只手紧紧揪住衣角，虎口的褶子处轧出冷白色，因嚎啕大哭而仰着面，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源源不断的落下。
徐子扬问自己怎么办，她怎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林永康直接丢下她跑了，妈妈也不要她了，她没有家了，以后都没有了。
“你这……”徐子扬也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女孩面前，他低下头，陷入纠结之色。
突然，几声犬吠引得徐子扬将视线往门外移去。
一条瘦高的黄黑色田园犬停在路边，正冲着一个男子不停的吼叫。前驱匍匐，龇牙咧嘴，摆出战斗的姿态。
徐子扬跑到门边观望，林花的哭声也小了下去，跟着他一起趴到门边。
林花揉了揉眼睛，将泪意抹去后的视线清晰起来，入眼是街对岸的一条狗和一个背着老人的男子。
“发、发生什么了？”
“有条狗发疯，拦着那两个人不让过。”
“谁啊？”
“不知道，但好眼熟。”
周围不止他们两人停留观望，买菜的阿姨，回收二手的大叔，还有几个衣服褴褛的小孩。目光一瞬间聚焦在了那两人一狗上。
风拂过一阵清凉，树影摇摇晃晃，杀意腾腾的田园犬突地一跃，朝男子扑了上去。不过面对的不是男子，而是男子背上背的一个老奶奶。
田园犬咬住了老人的脚，老人立刻吃痛的扯着嗓哀呦呦的叫起来。有人上来帮忙扯那狗，狗嘴不愿松，反倒让老人的脚流出更多鲜红红的血来。
电光火石之间，老人身前的男子突然反手一抓，一把擒住了狗的脖子，转瞬，林花只看到那男子贲张的肱二头肌和抽搐了几下的狗身子。
没一会，那狗不动了，老人哀呦声也小了下去……他竟然徒手捏死了那条狗！
林花惊愕地瞳孔地震。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逐渐挡住了林花和徐子扬的视线，狗主人拿着冲天棍来了，说是要为自己的狗打抱不平。场面一度混乱。在纷纷扰扰的喧闹声里，徐子扬想起了这名男子是谁。
“这个人叫虎哥，永安镇的，背上那个人是他奶奶。他奶奶身体不好，经常要去城里的医院。”
“……”
“虎哥人不错，挺刚直孝顺一人。只可惜爹娘走的早，现在只有他和他奶奶生活在一起，开了家理发店。”
“……”
“虎哥生气的时候很凶，我认识的隔壁班有人看不惯他，想找他麻烦，结果第二天就拄着石膏来上学了。昙山里忌惮他的人挺多。”
林花挪动脑袋，在影影绰绰的狭缝里，寻到了他的雄岸的轮廓和背影。
只见他二话不说脱下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膛和大块的臂膀肌肉，将衣服绑在奶奶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狗主人想拦他不让他走，被他一脚踹开。一记冷厉的眼神过去，瞬间让坐在地上的狗主人哑口无言。乡里人劝狗主人息事宁人，不过一条狗命，别真惹着了人家，毕竟大家有目共睹，是他的狗先动的嘴。狗主人理亏，窝窝囊囊的提着死狗走了，吵吵嚷嚷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虎哥真厉害呢。”威风凛凛的，像武打片里英勇无畏的战士。
徐子扬的视线一路跟着周寅直到消声匿迹。
转过头，发现林花也正一脸痴迷的看着人家。眼里流光的闪烁，露出了和他一样的崇拜之情。
“林小花？”
“……嗯？”
林花回过神，收起了自己差点要流下来的口水沫子。
徐子扬扯着她手臂让她坐下，两人面对面坐到地上。徐子扬语重心长的说回刚刚的话题：“你听我的，不管怎么样，你得去找你爸。”
林花把头撇到一边，“我不去找他。”
女孩的脸上还有很多干了的泪迹，微微鼓起的脸颊，带着心里的委屈和哀怨。吃过东西后的脸色好了很多，不再是一开始枯萎的白。只是身子干瘦干瘦的，好比田地里被太阳晒干枯了的干稻草。
徐子扬喉咙哽咽起来，吸了几下鼻子：“可不这样的话，你会死的。”
“……”
林花垂下眸来，扑扇的睫毛在脸上留下淡淡的虚影。
气氛凝重，沉默在两人之间萦绕。
在这种压抑到喘不过气来的氛围里，林花有一种被命运蒙上了双眼的错觉，她如盲徒一般，在茫茫的夜雾中行走，是风或雪，前路渺茫。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徐子扬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假装揉了一下眼睛，然后一脸平静的说：“这样吧，若你不想去找你爸，你就想想你在昙山还有什么亲戚，去那住一阵，起码有个依靠。”
林花脑中还留着刚刚那人的影子，徐子扬说了一大段话，她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低着头，自顾喃喃，“……大、大……大老虎……”
徐子扬听到名字，睁大了眼，惊讶道：“虎哥？……原来你和虎哥还有关系！？”
“……”
林花凝噎。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他俩一个地方的，算吗？
见她不说话，徐子扬高兴起来：“那太好了！你去找他，和他求情，看他愿不愿意收留你！”
“……”
“我觉得虎哥人还是不错的，武侠传里不都说嘛——铁汉柔情。你态度好点帮他干活，说不定他一心软就保你三餐了呢！而且，有虎哥在，你也不用怕被欺负。就他那身腱子肉，谁敢欺负到他头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