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砚川离江府并不远，快马一个时辰就能走一趟，但总教习遇刺一事兹事体大，消息应该是在川内封锁一阵后才放出来的。
反正总教习逝世的消息递到江榕手里时，他叔叔的尸骨都凉透了。
彼时他正在二楼吹风，楼下就是他没魂的叔。
他叔叔的下巴脱臼，口中含着一枚银铃，经仵作验明，江岑的口中没有伤痕，可见银铃是在下巴脱臼后塞进去的。
江岑的死因是憋气过久，呼吸不畅。
世上恨江岑的人不少，但恨到硬塞上铃铛憋死的，恐怕只有一位。
骤生不测，嫡支的两位都在两年内离奇逝世，府上无人做主，乱作一团。
整个江府连带着外面一条街都被他父亲的旧部封锁，江榕见自家亭台楼阁中冒出带甲的是士卒，就连来奔丧的江氏族人也要严加搜查，暗叹道那姑娘惹的事不小。
子夜时分，府上灯火通明，当了快一年挂名家主的江榕被他哭哭啼啼的婶婶拉到死尸跟前主持公道，身后跟着刚从床上捉来的江榴，困得一进水榭就靠着梁柱昏睡过去。
江榕总算蹲到支开妹妹的由头，当即喊来侍女把他“伤心过度”的妹妹扶回卧房，领着堵在院外他自己都认不全的一帮子宗亲守灵。
熏鼻尸臭险些把江榕从水榭上掀下去。
忍着臭味，他硬挤出两滴泪，扮作贤侄亲自陪着他婶婶为他叔叔哭灵。
闹哄哄的一夜见不到头似的，烛泪积满三盏，天色仍不见明。
他借头疼上二楼吹风，避一避臭味与吵闹。
二楼其实可以算江岑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壁上挂着许多书画，屏风后、案几下也堆着不少江岑作的字画。
举灯观过两幅，有人来禀，沉砚川的总教习没了。
人一走，他父亲的旧部蒙帷上楼吵嚷起来：“少主，杀大人和总教习恐怕是同一拨人，您万万不能放过凶手！”
江榕颔首道：“蒙将军说的是。”
“简直欺人太甚！真当我江氏麾下无人可用！”蒙帷越说越激动，猛然向江榕抱拳跪地，倒吓了江榕一大跳，“少主，属下已经将江府和府外整条街封锁起来，严查可疑人员，保管那个奸贼插翅难逃！”
江榕心说倒不必如此大动干戈，那个奸贼如今就在他身侧那张案几下躺着，只要封了整个水榭，明日他身边的医女行刺江岑一事便传得阖族皆知了。
他扶额道：“夜深路滑，还刚下过雨，外面正起雾，诸位今日为江氏已经够操劳了，何必又如此劳动诸位前辈……”
话音未落，蒙帷又是一拜，抬头时脸已涨红，激动地打断了江榕的话：“少主如此善体下情，家主在天之灵也自当欣慰。少主不必客气，尔等得江氏知遇之恩，必当为江氏肝脑涂地，查出杀害两位大人的奸贼，以慰藉家主在天之灵！”
江榕一时不知该用何言以对。
之前他听他父亲和身边这些老人酒后闲聊，说蒙将军在战场上是条虎，在官场上是条虫，那时他不解其意，如今则深切体会到了个中缘由。
他正欲再辩，忽然瞥见又一人缓缓走上二楼，略一欠身唤道：“钟先生。”
钟济今年方过而立之年，面上无须，与江岁身边的老臣争论时常被骂作“无须小儿”。
江榕刚开始随军时也是个毛头小子，两人勉强算是年纪相仿，说话比旁人投机许多。
他并不是跟他父亲最久的谋士，却是他父亲身边最受重用的谋士。
“老酒蒙子。”钟济向江榕躬身回礼，旋即转向蒙帷，用扇子轻指他，“祖先在上，三老为证，家主都册立多久了？怎么还叫少主？”
显然，钟济在阶上停了有些时候，将二人的对话尽数听入耳中。
“你说你，要抓奸贼宵小，把后院封了作甚？族中死了人，奔个丧你还拦着不让进去。后院里面又都是家主的亲眷，女儿家和小孩子哪里见的了刀剑，你看看，二小姐都叫你吓昏过去了。”
末了，钟济长叹一声：“家主命途多舛，连着失了父亲和叔父，除了我们这些厚颜自居叔叔的还剩什么亲眷？要是二小姐再受惊，二夫人再回娘家，家主就真是孑然一人了……”
蒙帷平日最恨受这无须小儿的管教，眼下却没有勃然大怒，反而随他的话红了眼框，当下召来传令官，吩咐撤走水榭的士卒。
趁二楼唯余自己与家主，钟济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铃。
与江榕那日放在渊珠手中的银铃一模一样。
江榕心中暗流涌动，疑心案下的渊珠能听到什么，又疑心钟济知道什么，只是面上不显，反笑道：“我又不是猫，先生冲我摇铃铛做甚？”
“家主不必瞒我，令堂向我提过，他在沉砚川为你专养了一个死士，只等你及冠便把人送过去。”
凭着对江氏这几位的了解，江氏这个狐狸中内斗已是常态，猜出这几桩悬案的主谋并不困难。
念及二人的交情想，钟济眼下并不盼着江榕死。
他不准备过问江榕是怎么杀了他叔叔，不过若想早日粉饰太平，另一桩事他不得不过问。
“你居然敢把锁给她。”钟济沉声道，紧接着压低声音，“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江榕无心再隐瞒，扫了一眼身侧案几下的纸堆，又瞥了一眼楼下通明的灯火。
钟济心领神会。
·
蒙帷刚将士卒遣走，忽听见楼上传来钟济那厮的犬吠。
“有刺客！不想死的都把灯给灭了！”
蒙帷气的肺要顶到天灵盖，若非方才他的一番鬼话，自己也不至于遣走士卒，让刺客钻了空子。
士卒遣走有些时间了，再想聚起来谈何容易。
耳边忽然炸开一阵水声，蒙帷躲闪不及，被水花溅了一头一脸。
是二楼有人落下来。
蒙帷一时不知该喊“救驾”还是该喊“擒贼”，但还是立即带着两个亲兵摸黑冲到水花的源头。
不想却听到那个无须小儿的呻吟：“蒙将军你可算来了……我被那刺客推下水中，如今家主在上面生死难料，您快去看看……”
楼上，江榕望着漆黑的水面，似乎能看到那姑娘游走时荡开的水波。
按她的武艺，想在第一时间逃脱不是问题。
但她偏偏选择藏在此处，江榕疑心她心存死志，一时惋惜她的一身武功与医术。
南乡子与总教习身死，眼下他们留在世间的真传眼见也要随之共赴黄泉。
念及渊珠那对倔强的眼睛，江榕的直觉告诉他，那姑娘绝不会赴死。
于是在那姑娘翻过栏杆，预备入湖之际，他拦了一下，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
“不要游太远，我晚些就去寻你。”
反正总教习逝世的消息递到江榕手里时，他叔叔的尸骨都凉透了。
彼时他正在二楼吹风，楼下就是他没魂的叔。
他叔叔的下巴脱臼，口中含着一枚银铃，经仵作验明，江岑的口中没有伤痕，可见银铃是在下巴脱臼后塞进去的。
江岑的死因是憋气过久，呼吸不畅。
世上恨江岑的人不少，但恨到硬塞上铃铛憋死的，恐怕只有一位。
骤生不测，嫡支的两位都在两年内离奇逝世，府上无人做主，乱作一团。
整个江府连带着外面一条街都被他父亲的旧部封锁，江榕见自家亭台楼阁中冒出带甲的是士卒，就连来奔丧的江氏族人也要严加搜查，暗叹道那姑娘惹的事不小。
子夜时分，府上灯火通明，当了快一年挂名家主的江榕被他哭哭啼啼的婶婶拉到死尸跟前主持公道，身后跟着刚从床上捉来的江榴，困得一进水榭就靠着梁柱昏睡过去。
江榕总算蹲到支开妹妹的由头，当即喊来侍女把他“伤心过度”的妹妹扶回卧房，领着堵在院外他自己都认不全的一帮子宗亲守灵。
熏鼻尸臭险些把江榕从水榭上掀下去。
忍着臭味，他硬挤出两滴泪，扮作贤侄亲自陪着他婶婶为他叔叔哭灵。
闹哄哄的一夜见不到头似的，烛泪积满三盏，天色仍不见明。
他借头疼上二楼吹风，避一避臭味与吵闹。
二楼其实可以算江岑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壁上挂着许多书画，屏风后、案几下也堆着不少江岑作的字画。
举灯观过两幅，有人来禀，沉砚川的总教习没了。
人一走，他父亲的旧部蒙帷上楼吵嚷起来：“少主，杀大人和总教习恐怕是同一拨人，您万万不能放过凶手！”
江榕颔首道：“蒙将军说的是。”
“简直欺人太甚！真当我江氏麾下无人可用！”蒙帷越说越激动，猛然向江榕抱拳跪地，倒吓了江榕一大跳，“少主，属下已经将江府和府外整条街封锁起来，严查可疑人员，保管那个奸贼插翅难逃！”
江榕心说倒不必如此大动干戈，那个奸贼如今就在他身侧那张案几下躺着，只要封了整个水榭，明日他身边的医女行刺江岑一事便传得阖族皆知了。
他扶额道：“夜深路滑，还刚下过雨，外面正起雾，诸位今日为江氏已经够操劳了，何必又如此劳动诸位前辈……”
话音未落，蒙帷又是一拜，抬头时脸已涨红，激动地打断了江榕的话：“少主如此善体下情，家主在天之灵也自当欣慰。少主不必客气，尔等得江氏知遇之恩，必当为江氏肝脑涂地，查出杀害两位大人的奸贼，以慰藉家主在天之灵！”
江榕一时不知该用何言以对。
之前他听他父亲和身边这些老人酒后闲聊，说蒙将军在战场上是条虎，在官场上是条虫，那时他不解其意，如今则深切体会到了个中缘由。
他正欲再辩，忽然瞥见又一人缓缓走上二楼，略一欠身唤道：“钟先生。”
钟济今年方过而立之年，面上无须，与江岁身边的老臣争论时常被骂作“无须小儿”。
江榕刚开始随军时也是个毛头小子，两人勉强算是年纪相仿，说话比旁人投机许多。
他并不是跟他父亲最久的谋士，却是他父亲身边最受重用的谋士。
“老酒蒙子。”钟济向江榕躬身回礼，旋即转向蒙帷，用扇子轻指他，“祖先在上，三老为证，家主都册立多久了？怎么还叫少主？”
显然，钟济在阶上停了有些时候，将二人的对话尽数听入耳中。
“你说你，要抓奸贼宵小，把后院封了作甚？族中死了人，奔个丧你还拦着不让进去。后院里面又都是家主的亲眷，女儿家和小孩子哪里见的了刀剑，你看看，二小姐都叫你吓昏过去了。”
末了，钟济长叹一声：“家主命途多舛，连着失了父亲和叔父，除了我们这些厚颜自居叔叔的还剩什么亲眷？要是二小姐再受惊，二夫人再回娘家，家主就真是孑然一人了……”
蒙帷平日最恨受这无须小儿的管教，眼下却没有勃然大怒，反而随他的话红了眼框，当下召来传令官，吩咐撤走水榭的士卒。
趁二楼唯余自己与家主，钟济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铃。
与江榕那日放在渊珠手中的银铃一模一样。
江榕心中暗流涌动，疑心案下的渊珠能听到什么，又疑心钟济知道什么，只是面上不显，反笑道：“我又不是猫，先生冲我摇铃铛做甚？”
“家主不必瞒我，令堂向我提过，他在沉砚川为你专养了一个死士，只等你及冠便把人送过去。”
凭着对江氏这几位的了解，江氏这个狐狸中内斗已是常态，猜出这几桩悬案的主谋并不困难。
念及二人的交情想，钟济眼下并不盼着江榕死。
他不准备过问江榕是怎么杀了他叔叔，不过若想早日粉饰太平，另一桩事他不得不过问。
“你居然敢把锁给她。”钟济沉声道，紧接着压低声音，“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江榕无心再隐瞒，扫了一眼身侧案几下的纸堆，又瞥了一眼楼下通明的灯火。
钟济心领神会。
·
蒙帷刚将士卒遣走，忽听见楼上传来钟济那厮的犬吠。
“有刺客！不想死的都把灯给灭了！”
蒙帷气的肺要顶到天灵盖，若非方才他的一番鬼话，自己也不至于遣走士卒，让刺客钻了空子。
士卒遣走有些时间了，再想聚起来谈何容易。
耳边忽然炸开一阵水声，蒙帷躲闪不及，被水花溅了一头一脸。
是二楼有人落下来。
蒙帷一时不知该喊“救驾”还是该喊“擒贼”，但还是立即带着两个亲兵摸黑冲到水花的源头。
不想却听到那个无须小儿的呻吟：“蒙将军你可算来了……我被那刺客推下水中，如今家主在上面生死难料，您快去看看……”
楼上，江榕望着漆黑的水面，似乎能看到那姑娘游走时荡开的水波。
按她的武艺，想在第一时间逃脱不是问题。
但她偏偏选择藏在此处，江榕疑心她心存死志，一时惋惜她的一身武功与医术。
南乡子与总教习身死，眼下他们留在世间的真传眼见也要随之共赴黄泉。
念及渊珠那对倔强的眼睛，江榕的直觉告诉他，那姑娘绝不会赴死。
于是在那姑娘翻过栏杆，预备入湖之际，他拦了一下，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
“不要游太远，我晚些就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