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巡警过来查问,廖耀湘才惊觉,这天最后一班回市区的车早已经开走了。

    这时节天黑得早,县城里又远不比北京热闹,他像一根木头桩子似的在路边呆站了许久,此时醒过神来,这才看见街巷两头俱是漆黑的一片,唯一的一点亮光来自巡警手里那盏老旧的煤油提灯。半夜三更,他如此古怪地站着一动不动,且身上既没有证件也没有介绍信,巡警几番催问,也只问出他是来探望朋友,可再细究下去,他又说不知道朋友的工作单位和联络地址。横看竖看,他这人都像极了一个心怀不轨的特务,于是北京回不了,招待所必然也没得住,十余年高墙之内的生活刚刚画上句号之后,又戏剧性地住了一晚派出所的班房。

    来的路上他做足了心理建设,甚至也凭空构思了一番可能从她那里听来的种种说辞,委婉的或冷酷的,他无不一一想好了,自认为已不会因此遭受什么重大的打击。结果视觉带来的冲击远胜言语,他满肚子的措辞没一个字派上用场,却直截了当地被她和丈夫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打了闷头一棒。他说不清自己是羡慕更多还是失落更多,但他至少记得自己半日以前还在杜聿明和郑洞国面前作了一番豪言壮语的剖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无纠缠的打算,不过是想看她有个好归宿而已。

    如此说来,事情的发展既然符合他的预想,他本应当高兴欣慰才是。她许给了他十一年,陪他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这十一年的分量早就足够抵消过去那些你来我往的牵挂和亏欠,若要精打细算这笔账,此时应该是他亏欠她多得多,没任何理由反对她另觅佳偶。他倒想大方地走上前去来一个西洋式的祝福和拥抱,然后像西洋影片里那样洒脱地挥手告别,可事实上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了,甚至没勇气再近前几步,好看清那孩子究竟有几分像她。

    ——因此他自然没能发觉其中的疑点,例如,那时阮静秋怀里所抱着的孩子足有八九岁大了,除非怪力乱神,她怎么也不可能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他心里装着纷乱的情绪,差不多一宿没能踏实合眼,要么是醒不过来,要么是辗转反侧,这一晚过得很是煎熬。转天一早,值班的警员才先后辗转联系上功德林管理所和秦城农场,总算确认了他的身份。排除特务嫌疑,他们的态度就好了许多,先是专程送他到车站,又问他要不要代为寻找朋友。他拒绝了,苦笑着想:她此时一定不想要见我。

    谜团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让她如此决绝又悄无声息地和他一刀两断,又不肯写给他哪怕一封书信,把这一决定白纸黑字地告诉他。可世间总有许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他如此宽慰自己道,或许现在还不能,但他总有一天要放下的。

    一九六二年春节前,他和前两届从功德林光荣毕业的学员们一样来红星公社报到。他获分的宿舍的上一任住客是沈醉,他搬离时正逢政府公示了第三批特赦名单,于是这位前军统要员便发挥出了他在功德林所培养出来的巨大优势,不光将屋内土炕桌椅整葺一新,还为下一位住客留下了一些书籍、笔墨、纸张及其他生活用品。他的体贴关照为廖耀湘省去了不少工夫,在其他学员忙于收拾打扫或向大队申领用品的时候,他得以坐在桌前,将那段摘自丁尼生的《尤利西斯》的诗句一遍又一遍地默写在稿纸上。永不屈服、绝不屈服!诗句最后这样豪迈地写道。而他的笔尖总是在某些词句间顿挫着,心中回响着怀疑的声音:我正在屈服吗?我应当屈服吗?

    这个问题和他心中的谜团一样没有答案。时近傍晚,他顾不得外面天寒地冻、积雪及踝,孤独又固执地踏进呼啸着的土地,漫无边际地游荡在银装素裹的田垄之间。像是受着某种不知名的指引,又或是冥冥中真有天意,他东绕一圈、西绕一圈,而后还真就绕到了马房牛棚附近。此时天色已很昏暗,他眼见得田垄另一头有个人影担着水走来,一时也没有察觉异样。直至两人又相互走近了许多,已到了不得不打一个照面的地步,他才猛然认出了对方,脚步立时停在了原地。

    得益于这几年新建的各项水利设施,红星公社此时的农业用水已比从前便利了许多。但遇上三九天的严寒,管道结冰之类的情况也常有,这时便需要人手来往水站几趟,担水用于应急。阮静秋这日白天忙着协助师傅给一头母牛接生,安顿好这一大一小以后,她便和以往一样揽下了活计负责收拾打扫,肩上所担的两桶水正是为着这个目的。但她绝没有想到,老天爷一如既往地爱捉弄他们两人,从前三不五时地为他们创造这样那样的缘分,眼下又让廖耀湘毫无预兆、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几步远的田垄上。

    在昏暗的天色里,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对方的到来,齐齐停步之时,已是必须选择擦肩而过或转身离开的状况。呼啸的北风像是要把人赖以生存的空气也一并卷走了,正在两个人都要为这漫长的凝滞而窒息的时刻,廖耀湘率先摆动脚步向她走来,而后轻轻道一声“借过”,便侧过身,礼貌又友好地作了个手势,让她先行。阮静秋于是明白,他并不打算和她在这里叙旧,或进行类似的长篇大论的发言了,装作不认识是一种巧妙的化解尴尬的办法。她连忙道谢,小心翼翼地扶着水桶、迈动脚步——而后就精准无误地踩在了积雪下掩藏的斜坡上,随即连人带桶摔进了田地里。

    “小秋!”

    廖耀湘吓了一跳——事发突然,他匆忙伸出的手掌抓了个空,眼睁睁看她摔了下去。田垄上的积雪将将及踝,两侧农田里的雪却至少没过膝盖,她仰面倒下去,人立时有一半埋进了雪堆里。他赶忙也跳下去,说话间就要搀扶:“你怎么样?摔着没有?”

    这下谁也顾不上再装不认识了,阮静秋起先摇头,可刚稍微一动弹,就猛然打个颤,脸上的表情扭曲成一团。“我腰扭了,”她躺在雪地里说,痛得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动不了,疼……”

    听她说扭了腰,又看她痛得冒出冷汗,廖耀湘不敢再搀扶,一只手探到她腰后摸索了两下,想大略看一看是否伤及了椎骨。哪知稍微一碰触,她就又吃痛地叫唤起来:“你别动、别动——”

    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待在这里左右无人不是个办法,可又不能抛下她自己在雪地里。方才那两桶水泼下来,将她的棉衣棉裤打湿了大半,情急间,他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语劝慰安抚,就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她身上。阮静秋惊得大叫:“你不要命啦!快穿回去!”

    为免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成一尊雕像,她稍微歇过气,就只得忍着疼痛咬牙切齿地站起身。好在住处离这里不远,她被他扶持着,一步一步慢慢挪向房门,又一步一步手脚并用地爬上火炕,几步路程走得蹒跚艰难,像是油煎刀割。廖耀湘生起炉子、点亮油灯,再捧着灯盏到她身旁,才看清她像个虾米似的侧身蜷在炕上,身子微微发着抖,额头覆着一层冷汗,满脸满眼都是泪花。他差一点习惯性地要去抚摸她鬓角的头发,幸好及时醒过神收回了手。但看她疼得眼泪汪汪,他心里更是难受,就说:“我去卫生所找人来,再借一辆车子送你去医院。”

    阮静秋抽抽噎噎地答:“不去。”彼时农村合作医疗保险还没有完全铺开,万一要住院治疗,会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更何况,这几步路外加爬上火炕已经疼得她头昏眼花,再下床坐车去医院,她非得疼死在路上不可。医生的直觉让她判断,这一跤应当不至于摔伤椎骨,眼下最重要的是缓解疼痛等急性症状,等稍微能活动了再去医院仔细检查。她又说:“你帮我拿药过来,在书桌右边的抽屉里。”

    廖耀湘依言打开抽屉,里头止疼药、跌打药酒零散摆了几瓶,且每一样都已经启封,可见摔摔跌跌某种程度上于她是家常便饭。抽屉深处的角落里还有一小瓶安眠药,同样也已经启封了,里头的药片只余几粒。他心情复杂地将安眠药放回原处,倒了几粒阿司匹林给她,又将她的衣服卷起一些,两手搓热药酒,小心按在她的后腰上。

    阮静秋嘶嘶地抽气,同时指挥道:“轻点,再往左一点……对对——”

    她趴在床上,额头冒出的汗珠慢慢地晾干了,煤炉里的热量顺着火炕慢腾腾地传导到被褥,又使她的鼻尖冒出新的汗水。她仍不时抽着气,对他推拿按摩的方位和力道予以指挥和品评,而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偶尔停顿片刻,那是为了往掌心倒上新的药酒。她忽然说:“我不知道你来了。”

    片刻的沉默,然后传来“嗯”的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阮静秋只好继续没话找话道:“那个,我屋里可能有不好闻的味道,你别介意啊。我改行学兽医了,下午才接生回来,也没顾上洗漱换衣服。”

    廖耀湘答:“没有,没关系。”待手上的药酒擦干,又去帮她翻找更换的干净衣裳。阮静秋精准地将角落里的衣柜衣箱指给他,他将内外衣裳各取了一身出来,盯着大半空空如也的衣柜,忽然明白了什么,又四下环顾一圈,这才确认这里和南京那间公私两用的小办公室一样冷清,没有任何第二第三人的东西,分明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住所。

    眼见他捧着衣服回来,阮静秋忙说:“我自己换。”但稍微一抬胳膊腿,就又疼得龇牙咧嘴。廖耀湘见状,无奈地摇摇头道:“还是我帮你换,我保证闭着眼睛不看就是了。”

    阮静秋反思了一下,觉得年轻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早看完了,人到了中年再讲究男女有别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她只好闷闷地:“那、那还是你换吧。……看就看呗,不看怎么换啊。”

    就算已经又分开了三年之久,人的感情依然不会骗人,依然会为每一次靠近和接触而小鹿乱撞,更何况他们彼此那么熟悉、那么了解,事实上又都那么思念对方。他越是动作轻柔,她越是高度紧张,没了衣服隔着,她总忍不住因他的触碰而本能地挛缩颤抖。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不得不再度开口说:“你没去美国呀。”

    这句话一出口,他正牵扯她衣裳下摆的手指就停在了原地,她自己也醒过神,恨不得立时咬断舌头——状况已经够乱的,她说这个做什么!她忙讪笑着又说:“随便问问。”

    廖耀湘的脸忽然凑到了她近前,吓得她一缩脖颈。他皱着眉头,用困惑的语气反问:“我为什么要去美国?”

    阮静秋被他的反问问懵了,愣了半晌才答道:“因为、因为你的爱人和孩子都在美国……”

    廖耀湘的眼神变了变,呈现出一种似有所悟的了然。阮静秋大呼不妙,方才那句答问精准无误地落入了他的陷阱,以他的聪明才智,此时再诡辩也无用了。果然,他下一句话就问:“这就是你躲着我的理由?”

    答什么都是错,她索性装起鹌鹑,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廖耀湘见状一笑:“下一个问题。——你没有结婚,是不是?”

    阮静秋仍旧鹌鹑似的趴着一动不动,殊不知在廖耀湘看来,此时她畏畏缩缩的模样正是一种变相的默认。他又笑起来,这回很高兴似的,好像外头无边的积雪在那一个瞬间全化成了烂漫春光。他不再对她穷追猛打了,起身去衣柜里抱了一床被褥出来,对她说:“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明早送你去医院。”

    阮静秋从枕头里露出一只眼睛看他,他似乎是要打地铺,正低头研究着该把被褥铺到哪一块地方。天哪,她在心里尖叫,这可是三九天的北京,不是烧着地暖的现代公寓,与夜里的严寒相比,暖炉能提供的热量杯水车薪,睡地铺非得睡出毛病不可。她连忙叫住他道:“你、你就睡地上?”

    廖耀湘回头看了看她,若有所思地:“睡桌子也行。”

    ……要不是不方便动弹,阮静秋真想扶额长叹。她不是看不出他有意要逗她,偏偏她就是个容易被他拿捏的人,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她从来都强硬不到底,永远第一个投降心软。她叹气道:“你就故意气我吧。我这里的火炕够宽够结实,多睡一个人也塌不了。”

    廖耀湘果然顺坡就下,爽快地应道:“行。”而后将被褥放在了火炕的另一头。阮静秋趴在枕头上思索,总觉得他答应得太直接,怀疑自己又掉入了某个陷阱。正出神得起劲,他忽然又凑过来,不由分说往她脸上轻轻亲了一记。她瞪大眼,为这一记突然袭击而彻底傻住了,一动也不能再动。

    而他叹了口气,说:“小秋,你是真的很不会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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