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耀湘往火炉里填了两块煤球,再回头的时候,阮静秋已经睡着了。

    她总能如此恰到好处地以这种方式规避两人之间胶着的沉默,让他一次又一次被迫在真相之前停下脚步,不得不放弃他执着的穷追猛打。她也确有如此的本领,哪怕藏着一肚子的心事,哪怕正受着病痛的袭扰,也能心无旁骛地酣然入睡。这一点他实在输她太多,莫说闭眼入睡了,叫他立即放空脑袋都不是件易事。于是他只能坐在火炕的另一侧,瞧着暖炉和她的睡颜出神。

    这算什么姿势?他眯起眼。她把两只胳膊都抱在胸前,手腕向内弯折,拳头抵着下颌,乍看像只猫儿,又像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似的。他尝试着模仿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过去许多年的行军路上,她入睡时都如此抱着怀里的步枪。

    二十六年了。他忽然想。初遇时她才十四岁,而过了这个春节再有不久,她就要满四十岁了。二十六年前,这个不起眼的姑娘在巴黎市民们的围观下上演了一出追逐大戏,她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更不记得怎么和本地帮派结下了仇怨,只知道自己似乎是在逃跑路上跳进了塞纳河,而后便一路连游带跑,恰巧直撞进了圣西尔军校骑兵们的队列,从此撞进他的视线,闯入他的人生。那时的她瘦小得像只雏鸟,他轻轻一拎就将她拎上了马背,又用自己的军装斗篷将湿漉漉的她裹住。他们此前从没有见过面,她却精准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还知道他是黄埔的学生,一路上一刻不停地向他问这问那。如此一想,她似乎正是带着满身谜团出现的——后来回国抗日,从南京死里逃生又在汉口、湘潭先后遇上,新兵们训练用的是木□□型,远看上去,她还没有那根木头显得高大。再后来,五军各直属部队慢慢配齐了装备枪械,他忙里偷闲顺手教过她一些射击技巧,那之后就看她时刻把配枪背在身上。兰姆伽基地的美国人给后勤保障人员们做集体培训,结业考试包含射击内容,谁也没想到她竟打出了满环的好成绩。他给每位满分学员颁发了一枚奖章,轮到她的时候,小姑娘便笑眯眯地冲他挤眼睛:“都是师长的功劳!”

    二十六年,这二十六年风风雨雨,究竟是谁先走向了谁、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了心生了情,他们已经都算不清了。

    屋里的油灯不够亮,他又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她已经完全是一个与旁人无异的劳动者,手上有陈旧的伤口和老茧,面颊多了风吹日晒的斑点和皲裂,眉心和眼角摞着层叠细密的皱纹。无论从何种意义来说,他面前的姑娘都已经不再年轻,如果没有油灯投下的阴影,也许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发间暗藏的片片银白。好在时间对人们一样公平——他也早就不年轻了。五十六岁的廖耀湘仍研读着战争与历史,笔下的字体仍像年轻时一样张扬而恣肆,但缅甸的丛林和印度的酷暑都确然无疑地正在离他远去,更遑论南京城中的尸山血海和黄埔学生所着的那身灰蓝古朴的衣裳。穿越野人山的路途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兰姆伽头顶的日月越来越黯淡而失去光彩。忘记过去所有的一切之后,他不知道自己还拥有什么,还能得到什么。

    在他漫长的凝视和思索中,熟睡的阮静秋若有似无地哼了声,慢腾腾地翻了个身。或许是药酒和止疼药起到了可观的功效,她没有因疼痛而蹙眉惊醒。廖耀湘舒了口气,脱下棉袄,和她肩并着肩躺下。

    离开功德林之前,他确实被告知可以去往美国与家人团聚,只是路程经过几次中转,需要等待专人安排护送。他拒绝了,那时心里想着,或许也不见得全是为她,经过这些年的学习、目睹这些年的战争,他从内心并不认同美国,也不想去那里生活。而现在,此时此刻,她就睡在她身边不到一臂远的地方,就像他们已经如此过了许多年,已是一对老夫妻一样。

    于是他想,即便已过了这么久,即使已都不再年轻,他果然还是最想要她。

    生物钟呼唤着她该起床了,身体却在暖意里执着地大梦不醒,直至屋门老旧的合页传来吱嘎的响声,阮静秋才勉为其难地长叹口气,总算睡醒过来。

    这样的暖意是舒适且陌生的,火炉里所能容下的几块煤球通常不够支持一整个夜晚,这意味着独居者要么得强迫自己半夜起床添煤,要么就得忍受清早冰窖般的房间与冷透了的火炕。她做不到狠心掐断自己的美梦,就只有忍受清早的寒冷,过去这几年,她已经如此度过了许多个冬天的夜晚,甚至也习惯了早起脑门儿被冻得冰凉。这夜屋里多了一个人,转天早上醒来,屋子里竟然还是暖乎乎的,别说一点也不冻脑门儿,甚至还让她的鼻尖冒出了一滴汗珠。

    她正躺在被窝里发愣,合页又是吱嘎一声,是廖耀湘刚刚关紧了屋门。“醒啦?”他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腰还疼不疼?”

    她尝试着稍微挪动了一下,嘶地抽了口气。“还……好。”她艰难地吐出应答,抬眼问他,“你去哪儿了?”

    廖耀湘将怀里的饭盒放在火炉上,而后摘下眼镜,用袖口擦去镜片上浮起的雾气。他说:“先是找书记借了一辆三轮车,然后又去食堂打了饭。你吃点东西,趁着外头没有下雪,我送你去医院看一看。”

    阮静秋往窗外瞄,天色才刚蒙蒙亮,天知道他起得有多早。睡了一觉,她更不想去医院了,咕哝着说:“不去也行,我再躺一天,应该差不多能好。”

    廖耀湘则难得用强硬的口吻说:“必须去。你不起来,我就扛着你去。”

    阮静秋简直无语。她翻了个身,侧躺着啃完一只红薯、半块玉米饼子以及一点小菜,然后磨磨蹭蹭地从火炕上爬起来。廖耀湘将她的棉鞋从火炉边拎到炕下,她才察觉到他的意图,忙说:“我自己穿——”

    “下回吧。”廖耀湘打断道。他蹲下来,仔细地将棉鞋为她穿好系紧,而后站起身,将自己的胳膊肘伸向她。阮静秋扶着他的胳膊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往门外挪,期间瞄了他两眼,感觉两人的氛围有点怪,他的表情也有点怪,像是生气又不像生气似的。她垂死挣扎一般,徒劳地又问了句:“你,你今天不用工作呀?”

    廖耀湘看她一眼,带着某种类似于“你究竟是摔了腰还是摔着了脑袋”的困惑,回答:“请假了。你的也请了。”

    挣扎无效,阮静秋只得叹息:“好吧。”

    三轮车后座经过他的一番精心布置,虽然远谈不上宽敞,但已足够她半躺在软乎乎的褥子里,腰后塞着枕头作为支撑。这让她得以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帽子围巾手套都塞给他,他原本的那身行头骑车时太不够用,不裹得严实一点,非要冻掉耳朵、冻坏手指不可。廖耀湘勉强将手掌塞进这双女式手套,而后将车子推上田垄,十分稳当地踩下踏板。路线他大体打听清楚了,车子借回来也已在周围骑了几圈,照理不存在什么安全问题,但他还是骑得很慢很小心,每隔一小会儿就要和她说一两句话,好像很担心她会突然从车厢里掉出去。阮静秋缩作一团,用棉被蒙着脑袋,仰头正巧能看见他奋力蹬车的背影。她不记得他过往还展露过三轮车的驾驶技术,此刻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复杂、又是好笑,忍不住想:不如用条绳子,把他们拴在一起算了!

    不过,那时她并没来得及去想,他们两人确实早已经密不可分地拴在了一起,哪怕已经想好要见面不识、擦肩而过,也会被命运推进同一片雪地。

    从大队到县医院的路程,他足足骑了一个多钟头,汗珠从帽檐底下顺着眉毛和两腮流下来。阮静秋生怕露馅,坚决由自己出面办理了挂号登记等手续,结果前脚踏进诊室,里头的医生便熟络地抬头向她打了个招呼:“哎哟,小张医生,你又来啦!”

    阮静秋干笑两声,眼角余光往廖耀湘那边瞥过去,他果然也挑着眉毛正看她,只幸好没立刻开口揭穿。女医生看不出他们俩之间这点暗流,见她走路走得颤颤巍巍,好心地起身来扶了她一把:“又是腰疼?上次就跟你说了,往后得少弯腰,少干点重活。你过来趴着,我给你扎扎。”

    这年头医疗条件有限,不是每家医院都能拍x光片,也不是人人都出得起繁多的检查费用。应对常见的跌打扭伤等问题,医生们大多还是采用针灸推拿、热敷拔罐等中医手法。阮静秋依言乖乖地在诊疗床上趴下,女医生见廖耀湘还站在一旁,挥挥手说:“男同志到外面等吧。”

    廖耀湘指指阮静秋:“我是她家属。”

    阮静秋倒吸一口气,忽然感觉脑袋比腰还痛。女医生惊奇地“噢”了一声,转向她说:“怎么从没听过你还有家属!你早说呀,你们书记还叫我给你介绍对象来着!”

    阮静秋没法承认也没法否认,只好继续干笑。既然是家属,那就没有回避的必要,医生为她做查体,随后推拿、针灸的全过程中,他都抱着两手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顺便把两人之间的闲谈说话一字不差地听进耳朵里。折腾了约莫一个钟头,疼痛稍微缓解了些,但她起身走路仍不很顺利,医生于是建议她,趁着还没有过年,最好还是住院观察几天,一来可通过输液改善腰椎周围组织的炎症水肿,二来也可进行牵引等物理治疗。不住院当然也行,但如此一来就要每日来往医院一趟,路上频繁颠簸,对恢复不见得有好处。

    廖耀湘听到这里,追问道:“有没有伤到骨头?”

    医生于是又向他比划了一番,解释腰椎间盘膨出是两块骨头之间的组织出了问题,严格意义上不算直接伤及椎骨。但鉴于“小张医生”之前得过布病,关节本身就比较脆弱,兽医工作又常需要弯腰负重,这回还是应当好好治疗。廖耀湘听完解释,又往阮静秋那里看了一眼,然后就点点头,拿着单据径直走出了门去办手续。

    可想而知,在所有手续都已经办妥,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且阮静秋又碍于两只脚上挂着的铅坠和一只手上扎着的点滴,只能平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气氛该有多么尴尬。在廖耀湘灼灼的目光注视中,她本能地想要稍微挪动一下,可她的上半身被固定在床板上,一双腿脚又坠着秤砣,强行挪动绝非聪明之举。廖耀湘果然同时制止道:“别乱动。”

    阮静秋心想,早上刚睡醒,这时候再装睡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她正飞快转动着脑筋,廖耀湘忽然问:“你得过布病?”

    “嗯?”阮静秋疑惑地解释,“兽医嘛,有时候免不了的……但是早就好了,不传染的。”

    廖耀湘摇头:“我不是问这个。布病病程很长,期间会反复发热,关节疼痛也是常见症状。你当时好好治疗了没有?腰疼是不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阮静秋惊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廖耀湘说:“你先回答问题。”

    他严肃的表情简直让人在那一刹那产生了两人此时都穿着军装,且她正在接受上级讯问的错觉。她只好避重就轻道:“就算是吧。本来发烧就会烧得浑身痛嘛,今天烧一下明天烧一下,可能、可能就烧出毛病来了。我治疗了的,成天在医院里挂点滴,多亏刚才那位程医生一直照顾。”

    “嗯。”廖耀湘点头,“下一个问题。”他把单据举到她面前:“‘小张医生’是怎么一回事?”

    阮静秋看着单据上姓名一栏填写的“张秋”两字,内心冷汗狂涌——总不能说是为了躲你,虽然他肯定已经猜到了。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编了一通措辞,磕磕绊绊地回答:“这个、这个,我小时候随我妈生活过一段时间,跟她的姓叫过一阵这个名字。这两年,不少功德林的同学都来公社插队,我不想给大伙添麻烦,索性就改个名字,让他们不要注意到我。”

    廖耀湘哼了一声,心想:听起来这个“他们”显然也包括他廖建楚。再问下去,就是她必然不会想要回答的问题了,上次两个人挤在小房间里,他那样急迫地追问,也只从她那里问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答案,此后她照样不给他寄信,照样不来见他。现在再问,恐怕她还是只会说,碍于种种因素,她不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

    他问完了问题,又好像并不满意,仍旧沉着脸色,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坐下。阮静秋瞄着他的表情,思绪在脑袋里转了两转,想到功德林与秦城农场都有不少藏书,他应该是从书上看到了与布病有关的讲解。她有心想缓和气氛,毕竟这两天都是他在忙里忙外地照顾,自己总不好一点也不领情,于是说:“你这几年看了不少书嘛。”

    廖耀湘闻声瞥向她:“除了劳动和看书,平时也没有别的事做。”收回目光,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一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阮静秋无言以答。两个人又各自沉默了,直到护士来取下秤砣、拔掉点滴,也没人再主动多说一句。正午时分,他去楼下食堂打了饭回来,而后说趁着天色还早,他回家一趟去给她取几件干净衣服和洗漱用品。阮静秋将门钥匙递给他,又说:“还有我那个出诊用的布包,就在桌子上放着,里头有书和笔记。”

    廖耀湘依言蹬着三轮回家,向大队干部汇报了她的病情,然后收拾打包两人各自的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她出诊用的军绿色帆布包就放在桌子一侧,里头沉甸甸的,有两本兽医学相关的书,还有一本厚实、陈旧的笔记。他看着笔记本天人交战地斗争了片刻,到底没忍住从最后倒着翻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篇“牛蹄修理心得”,再翻,下一页是“论鸡饲料的科学配比”。

    ……他不死心地接连翻了几页,徒劳地试图从“母猪的产后护理”等兽医知识中寻找一丁点有关于自己的蛛丝马迹。这些兽医笔记大多没有日期,他从后往前已翻过了一小半,正觉心情愈发沉重,打算就此放弃的时候,他的指尖猛然一顿,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一封书信开头的“湘哥”两个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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