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琉璃叛逃。

    枝子正式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三个月后。可枝子并不意外。即使她现在刚从国外回来,这也没什么不好接受。毕竟雨宫琉璃惟一在乎的人也在半年前伤重不治而去世了。之前她还一直在想,雨宫琉璃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离开港口黑手党,这远比她预计的要晚。

    她曾见证过一切。然而无人知晓。

    “你好像并不意外。”太宰治说。

    “因为这是必然。”枝子回答,“之前神无月辉夜就是坐在我现在的位置。自从那天之后,我又想了很多。虽然我很不想去相信她的话。但现实就是我试探了燕佑泽很多次,可结果却并不美好。”

    太宰治似乎有些意外:“原来你频繁地去看望燕佑泽只是为了这个啊。”

    “我听见了。”枝子平静地说,“燕佑泽让雨宫琉璃逃走,越远越好。他那个时候已经不太清醒,也就剩一口气。可燕佑泽佐证了神无月辉夜的话。雨宫琉璃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你呢?太宰治。”

    “怎么样?拥有友人的感觉还好吗?我走的这段时间你不是还学会了喝酒么。坂口安吾,织田作之助,和他们一起一定感觉很好吧。”枝子面无表情,却直接挑破最后的幻想,“雨宫琉璃可是背上了杀死首领的名声逃走的。那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呢?而你作为唯一的见证人兼最年轻的干部,一时半会想走也走不了。这个世界可再没有一个森琉璃会替你承担责任。”

    “那你呢,枝子,你不是也在找江户川乱步么。看来进展不太好啊。”太宰治的声音仍是淡淡的。

    枝子闭了闭眼,头发被胡乱地拍在了脸上,早晨的江风吹得有些凉,枝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感觉今天穿少了衣服。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神无月辉夜死后,她被那些该死的如同魔咒的话压得喘息不得,这半年来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之前倒时差才睡了三个小时,现在被江风吹的头疼,好半晌才道:“我的选择未必是最好的。但是现在我不想成为你的敌人。结局已定,我不想做毫无作用的抵抗。澄清一下,我不是找不到江户川乱步,最大问题在于接近不了他。他是武装侦探社的人。”

    枝子一想到这个就颇感烦躁,于是干脆避而不谈:“我记得先代首领复活事件是由你和中原中也调查,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枝子想起中原中也又是一阵头疼,要怪就怪当时苦肉计太成功,可没等她做什么就暴露了,太宰治的热闹还真不是白看的,当时只顾着神无月辉夜的事,都忘了掩盖她一系列行为。这么一弄,太宰治倒是恶劣得坦荡,却让她成了最不讨好的人,之后森先生又派她去清剿了羊里面作乱的人,然后又被派到国外,一呆就是半年。难怪中原中也就没给过她好脸色。

    随便吧。反正现在也解释不清楚了。

    枝子决定冷处理。

    “已经找到了。正式行动时你只要藏起来就好了。”太宰治说。

    “这也叫只要藏起来就好?”枝子终于知道今早出门时为什么会预感不妙。

    说的好听。

    太宰治这张嘴真是够了,说话的艺术可真是一套一套的。枝子觉得自已也是有够蠢的,完全不会回顾一下过去,一次又一次上当也算是自找的。

    “我想和您聊聊。”金发女郎说。

    从她一开始就拦着枝子说要聊聊天的时候,枝子就隐约想到了一些东西,自光不自觉地落到她身上。

    波浪式的金发丰厚而柔软,垂落及腰,眼睛是清澈的冰蓝色,像一簇冷寂的烟火。皮肤白得像十二月的雪。

    她说话时语速很慢,甚至还会明显地停顿好一会,像是在思考,给枝子一种感觉像是一个初学日语的人。

    “你不对我使用异能吗?”枝子问。

    “这是不可能的。”女郎说,“我没有任何杀意。我只是想和您聊聊天。”

    枝子像隐约抓住了什么,但并不明晰,于是只能沉默,苦苦找着话题,“那你的同伴呢?他有可能会死的。”

    “兰波?”金发女郎笑了。如果说之前的她是一幅静默的油彩画,现在不过是轻若烟云的一抹笑,就像那画龙点睛般为她注入那一片生色,眼尾落下一痕微曛,冰蓝色的火焰正炽热地燃烧,在那寂静的眼底。

    枝子看不懂这幅神色。

    那个名字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炼金术,似乎真的拥有点石成金的魔力,使在那空泛的美丽中突兀地燃起了一盏玫瑰色烛光,温柔的可爱,也许还有着那未言明的错综复杂的情感。

    “您安排了我与兰波的相遇,那么由您决定何时分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这女人知道自已在讲什么吗?

    枝子掩饰起自已的真实情绪,即使满头雾水也得硬着头皮问下去,反正走是不可能走的,看样子也不太能轻易脱身,“我的存在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在今天之前,我和你并不认识。”

    “不必如此。”女人正色道,“您似乎太轻视自己了。您本应该比我更轻易接受这一切。”

    枝子忍不住说:“你真的知道你在干嘛呢?与太宰治为敌的人不是你的同伴吗?你为什么可以坦然地看着他去死?”

    “请原谅,您好像走入一个误区。我从未说过兰波是我的同伴。”女人神情平静到冷漠,可话中却很饱含歉意,生怕冒犯到了她,“在我漫长的经历中曾有过敌人,追随者,信徒,但我从来都没有过同伴。您不曾为我更改过这个设定。”

    “您似乎很气愤?但这给我的感觉并不太好。心总该狠命地燃烧一次,才配的上一把灰烬①。至于兰波,他是原野上的风,纵使行过千山万水,最后也还是会为人类而停留。我不会阻止他飞向自己的太阳,即使是被熔断了翅膀,而您本来也不会去阻挡这必然坠落的命运。”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终于能回答您的那个问题。作为奖赏我想请您履行承诺。倘若再次相遇,请杀死我。”金发女人平铺直叙地说,这一次的平静中带着些释然与解脱,仿佛所乞求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莫名其妙。

    枝子冷漠地转身,见她没有阻挡才拼命地奔跑起来,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将其远远甩在身后,赶往原本的目的地。

    背后远远飘来一个声音,如梦似幻,毫不真实:“我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过客。”

    枝子终于赶到了目的地,但看起来一切已经结束了。

    只剩下收尾工作。

    太宰治抱怨道:“枝子,你来的好晚。”

    “遇到一点麻烦。”枝子简明扼要的总结道,“我会和首领解释的。”

    “太宰治。”她喊道。

    枝子终于等到了那灵光一现的瞬间,在纷飞的思绪中即使是最普通的字句都有着揭穿迷雾的魔力,“你在这一次行动之前是怀有必胜的把握吗?”

    太宰治的目光游疑不定,语气也分外飘忽:“这对你很重要。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找借口吗?枝子。”

    “并没有。我会向首领解释清楚的。我会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那么你的答案又是什么?”

    “没有。”太宰治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游疑的目光中有太多东西不足以解读。

    枝子却笑了起来。

    找到了。

    那张被赌徒标记的纸牌。

    “美丽的花朵终会凋零,这是生命的最终宿命。这是我的,也是你的。”枝子低声道,喉咙里发出浑浊而沙哑的笑声,任由泪水滑落,脸上已经一片湿润,唇角却稍显冷漠地扬起一点弧度。

    普通的银币被高高地抛起,然后被重力牵引着落回原位。

    再一次被抛起,然后落下。

    只是最普通不过的钱币,落在地面上却引起魔法似的效应,空气似乎一下子就变得稀薄起来,紧张与压抑的情绪的被迫填满了这个并不狭小的空间。

    落地叮当响着的钱币自顾自地滚到某人的脚边,于是在无形中引发滔滔不绝的洪水,像是神灵低语般的轰响,连同那天绯薄的血色一同弥漫在周围,如同薄白的雾气,枝子将呼吸放轻到不可闻,仿佛一用力就能嗅到浓郁得令人窒息的鲜血气味,不自觉上浮起的有关那血肉模糊到不清的尸体和大片大片废墟的记记,仿佛天际都低落到像失陷,再轻盈的风也沉重起来,这简直不像是一个白昼。

    倒像是黄昏的葬礼。

    看来她比她所认为的更冷酷。

    恐惧吗?倒也没有。只是当这一刻到来时,她远比想象中要更平静,明明是十六岁的少女,正如春日般的年纪,为什么心却像是死去已久的湖泊,风经过吹不起波澜,雨落下融不入湖底。

    “我怪不得任何人。我也只是憎恨我自己,明明知道半步之外就是悬崖却还心存侥幸,关于我现在所有的不可回头都是自作自受。森先生,我要走了。”枝子将声音放得几近轻不可闻,

    枝子在等待森先生的回答的那短暂的时间,一分一秒都显得分外难捱,漫长的像过去了数个世纪。

    枝子想起那条下落不明的发带,想起那个调换中原中也帽子的先生,想起那张浸润过不知名香气的莫斯科红场名信片,想起那个普通夜晚的三位访客。

    由此,她是否可以抱有期待?

    原本送给那位拥有美丽长发的小姐的发带,还是被那个抛弃一切,看似毫无牵挂的人带走了。虽然像羽毛一样划过,但是总归留有痕迹。

    那位先生,看在他在无意中透露的巨大的秘密上,枝子很乐意为他保守他的秘密。

    诗人兰波与旅者塞耶丝的故事为那幅拼图提供了关键的一块。然而可惜她错过了第一个命运的节点,不过从那位先生所讲述的后续也只能算聊慰心灵。那位金发美人究竟是以一种怎么样的心情而选择自杀的?

    那座狭小而空荡无一物的阁楼为什么会成为那位金发美人的自葬之所。而笼罩在迷雾中的故事走向结尾,那还有谁能够回答。

    那张来自被提前预告的命运的明信片又布下一个谜面,然后被她毫不犹豫地投入火中,留下一把被散入风中的灰烬。

    我将是众人,或许谁也不是。

    我将是另一个人而不自知。

    另一人瞅着我的梦,审视或以遗忘。②

    “枝子。”来自森先生的呼唤将她重新拉回人世。她猛然回过神,有些茫然地看向森先生。

    “我想离开了。我和太宰治,中原中也不一样。我之前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报答您。我并不适合这里。而且发生了那件事,我怎么可能再留下来?”枝子低低地笑起来,她故意低下头,借此掩饰过眼中的涩意。

    “你好像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所以不愿意收下那双手套啊。我承认我有一点后悔。织田作之助的死对你和太宰君的影响有些太大了。”

    枝子小声辨驳:“可重来一次,您仍然会这样选择,织田作之助的死亡影响再大,也不会有比他的死能带给您的利益更大。所以跳过这个。我恳请您允许我离开。”

    “你没有同意正式加入港口黑手党,那么当然可以离开,这不需要我允许。”森鸥外说罢,又俯身拾起那枚银币,然后将它高高地抛入半空,等待它再次落下。

    枝子惊愕到一时失语。

    “谢谢。”枝子艰难地发声,胸腔轰鸣作响,像沉重的机械艰涩地运转着,思维沉入一片云雾中。

    叮当——

    那枚银币落在桌面上,枝子再不能去看森鸥外的表情。

    一种巨大的无所适从又猛然击中了她。她跌跌撞撞地推门走了出去,像幽灵一样游荡着走在走廊上,意外地撞上一个人。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是个女人。

    身形太过纤细便显得单薄,如月光倾泻成瀑的银发,高高地一束。

    枝子没来由地颤抖起来,费力地抬起眼皮,试图辨认一下眼前人。

    只见猩红不规则地攀上外衣和内衬,带出一片更深重的颜色。

    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伸到她面前。

    她没有回握,而是自已撑着墙壁站了起来,然后听到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声音。

    “先生?”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是太宰治。

    枝子没有在意这些,反而死死抓住了那只手,在将将收回去的时候。

    “你是谁?”

    枝子的声音嘶哑,像是破旧作响的老风箱,发出来的声音格外刺耳。

    “森琉璃。我叫森琉璃。”

    怎么可能?

    “老天还真是眷顾你啊。”枝子剧烈地呛咳起来,面颊潮红,眼里浮起泪意,整个人如寒风中最后一片将落未落的叶,萧瑟地颤抖着。

    “熄灭了你想要触摸的太阳,却又赐予了你一轮坠入尘世的月亮,你还真是好运。我拼命挣扎然而无用,于是以为命远不可逆转,而你总是例外。”枝子自嘲地说。看着森琉璃良久,终于死心地闭上了眼,脱力地跌坐在地上,沉入一片黑暗。

    十五岁的太宰治站在洒满余晖的黄昏里,看着身着华美和服的黑发少女向他缓缓走过来,张开双手,作出拥抱的姿态,等待着那完美的如同人偶的少女如稚鸟般扑入他怀中。

    “我抓住你了。”他低头吻了吻少女的额头,“美丽的小姐,请和我殉情吧。”说着他便松开手,向后仰倒,也一同闭上双眼,孤身落入江水之中。

    那一只苍白的手还来不及捕捉他的一片衣角,而她便义无反顾地坠落水下,追寻那一片细碎的光亮。

    太宰治再度睁开眼,看的是怎样绮丽的

    光景:少女浓密乌黑的长发在水中飘扬,那一向漂亮却空洞的眼晴里正闪着细碎的光,苍白的美丽面孔如同神话中勾魂摄魄的塞壬,与此同时,她朝他露出一点点微笑。

    “你是来同我告别的吗?”

    枝子站在岸上,颇有居高临下之意,看着从水中露头的太宰治朝她说。

    至于那个人偶似的森琉璃,染黑了头发就更像是替代品了。

    来自于神无月辉夜的礼赠——她留下一个地址。那个地址是一所实验室,一所只研究异能者的实验室,保留了全部的资料,而枝子也终于印证了一切。

    神无月辉夜的话,燕佑泽的计划,雨宫琉璃的话。

    那位森小姐到底是个黑心棉,说上一句算无遗策也不为过,如她所说,将整个人生都变作了己逝的故事。二十次死亡抒写一首情诗,将一切都埋于无人知晓之地。

    把世界归还!

    而这个森琉璃是燕佑泽私自研究的克隆体,这是最后的被遗漏的变数——燕佑泽死太早了,早到他还来不及交托森琉璃。

    “我又找了一点东西,我想你应该有兴趣,所以走之前来见你一面。”

    枝子今天所怀惴的恶意不亚于当日的神无月辉夜。与其让人在度过漫长希望中迎来绝望的破灭,不如直接在一开始预告最终的结局,让其在反复的挣扎中亲手放弃希望。

    她已经经历过绝望了。

    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与谢逸诗相遇,除了一通不知所谓的对话后,她还错过了第一个节点。第二个是在织田作之助死的时候,既使拥有所谓的强大的异能,逆转过无数次时间也无法超越生死,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绝望旁观,永远不能遗忘的无能为力。

    这究竟是神的恩德还是诅咒呢?

    那么,总是身为例外的太宰治呢?

    “我期待你如我一般。时间总是最残忍的。太宰君,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坠落的。”

    “你知道潮汐锁定么?”

    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比今天更有耐心,尤其聊天对象还是她最讨厌的太宰治。

    “没事,我也解释不清楚这些天文物理学知识。我只是想告诉你,由于潮汐锁定,月亮始终是有阴暗面的。名为太宰治的家伙是个胆小鬼。要你自已去捕捉月亮这完全不可能,所以你的月亮选择向你而来,然而你了解她多少?百分之四十二?更少或者更多?”

    “我认为你眼中引颈受戮的狐狸才是隐藏起来的猎人。在神无月辉夜的讲述中,只要你愿意去欺骗森琉璃,那么这只蠢狐狸会毫不犹豫地跳入陷阱,将皮毛剥下将血肉尽数奉上甚至可以不用去劳烦你亲自动手枪决猎物。这是何等绝决而又隐藏至深的爱?森小姐只为你而来,赤诚如斯,可这个森琉璃却是被污浊的月亮,所有悸动只是预谋。你总不会不知道月亮本来就不发光的吧。那么她的光是从何而来的呢?”

    “话已至此,先走一步。”

    枝子留下了一整本相册和三大本的实验日记,还捡了块石头压好。

    这一次离开时再也没停留。

    ……

    “你醒了。”音无律子终于舍得收起手机,施舍一般地看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女生一眼,目光嫌弃地从散落一地的纸张,贴满半面墙的调查资料,以及垃圾桶里几近溢出而不明时间的速食食品包装,叹了口气,然而猛地一拉窗帘,又推开了所有窗户,让上午正好的阳光洒入。

    音无律子不等女生开口,便解释道:“纱织担心你,可她又忙,所以让我来这。”

    音无律子绕过一地的纸张和废纸团,走到贴有调查资料的半面墙前面,伸手拿下一张来。

    “神无月绮夜?这就是你最近的调查对象吗?”音无律子说,“只有一个名字啊?照片呢?性别女,年龄大约在十四岁。什么叫大约呐?这个女生是个黑户吗?基本的身份信息都没有,谁这么缺心眼儿请你来调查的?”

    “神无月辉夜,准确来说是她和她的经纪人。”女生胡乱揉了一把头发,颇为烦恼地说,“她说她妹妹失踪了。她私下找了东京许多私家侦探,但都拒绝了她。不过也是,就一个名字和一个性别,这叫人家去哪里找?不知道是谁介绍她来找我的?我这两周时间都废在这上面了。”

    音无律子露出个调侃的笑容,食指弯曲轻轻地往墙上叩了叩,说:“所以她出了多少钱?我看你这么出力气应该不会少吧?”

    “哪里啊,你是不知道这个神无月绮夜的事有多奇怪。简直是查无此人加上人间蒸发,哪怕她就是被谋杀了也不可能有这么夸张,这个事件看起来就像最让你喜欢的那一类。”女生状似不满地抱怨道。

    “完美犯罪啊。”音无律子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以一种平淡无奇的语气说:“不过我个人认为完美犯罪是不存在的。再厉害的罪犯也只是人而已,有人就会出现破绽。”

    女生的表情也很微妙,突然抛出一个名字:“那么绫辻行人?”说完还十分不自然地转开目光,不敢与音无律子对视。

    “你难道不清楚他是怎么一回事?”音无律子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冷淡,“他是异能者,所以那些意外死亡都不过是他的能力而已。而你本来要比我更清楚这些事情,又何必问我。你别忘了,绫辻行人被叫作杀人侦探是因为他的异能。而你也一样。”

    “抱歉。律子。我不该说这个。”女生尴尬地说,她就不该提起这个名字,明明自已也不止一次在绫辻行人手上吃过亏,现在又为什么要提起他,弄的局面这么难堪。

    “那么你订金收了多少钱?”音无律子突然一问,又将那张纸贴回墙上。

    女生愣愣地回答:“一千万。”

    “难怪。”音无律子自顾自地说,“接下来的半年时间,你可能联系不上我,不过别担心,这是因为我这边的调查也有新进展了。不过我想提醒你一下,最好别查了。神无月辉夜不是普通人,她和你要找的神无月绮夜也不是什么姐妹。这个当红模特神无月辉夜只是伪装身份而已。”

    “你为什么要——”

    话刚讲了个开头就被音无律子粗暴地打断了:“我只知道神无月绮夜是超越异能者的存在,所以我现在也没办法和你说更多。不要再搅进来了。你来到东京不就是为了过上平静生活吗?你不是花了两年去洗白曾经的经历,当时还和我抱怨那不是人呆的地方。你别为了这一点钱而毁了一切。只是这个数字我想我也可以支付给你,就当是我给你买个保险吧。”

    “没必要。律子。你要有一千万做什么不好?”女生嘀咕道,“虽然很意外你的反应,但是我还是想调查清楚。因为你说的那些我早已经发现了。”

    “你说什么?”现在惊讶的人变成音无律子。

    “在我使用异能去观察神无月绮夜的经历时我就发现不对了。虽然我的能力是类似梦境一样将使用对象的经历演绎出来,虽然常常会在辨别时间点上花费太多心神。但是不代表我看见的一切都是梦,反而一切都是真实事件,不论是已经发生的事还是正在经历的事或者未来会经历的事。而这又怎么可能会在同一个时间点里出现至少三个状态的人?一个人能做到在某个固定时间里既有死有生的状态,还能有十年前和十年后的状态吗?

    音无律子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这怎么可能。

    “我偶尔会看见一些使用对象的梦,因为他们有相当多的经历已经遗忘,只能以深层次梦境出现,所以会出现我在以他们的身份经历一遍他们的故事,这也包括一部分梦境,这有点类似梦中梦。只是我在使用异能的时候一向不会有我自已的意识。但是这一次,我梦见的都是我自己的过去,神无月绮夜的诡异时间状态居然还有我的参与。这也说明神无月绮夜身上至少有一种力量可能干扰我的异能。”

    “四年了。我以为我忘记了但没有。我不知道我的能力还能维持多久,我知道你知道的。你研究的那种药对我的效果越来越差了,有太多人想得到我的能力,可是我的限制太多了,我根本不像一个在使用异能的人,反而是异能囚禁了我整个人。掌控时间,这听起来多么吸引人。但是我仍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所以六年前我可耻地逃跑了。律子,我总要去试一下。”

    “早见椿。你没必要和我解释这么多,只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就行了。我下午的飞机,别送我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和望月纱织请我吃饭吧。”音无律子表情稍显冷淡,但眼底已柔软成一汪水,像风吹过,泛起层层涟漪的水面,再不能假装平静。

    早见椿看着音无律子推门而出,又带上了门,走廊又响起一阵渐远的脚步声。

    早见椿又躺回沙发上闭目假寐,同时飞快地思考问题。

    大门又传出开锁的声响,伴随着一阵高跟鞋噔噔叩响地面的声音,不过几分钟就消失了,应该是换上了软底鞋。

    而会在工作日的上午八九点钟拜访早见椿的只有她在东京仅有的两个朋友望月纱织和音无律子。

    前者酷爱长裙和高跟鞋,将此称作她必不可少的战衣,目前在早见椿的侦探事务所当助手,本人继承了一笔巨额遗产,有足够花上几辈子的钱。

    而音无律子是个高材生,为一家不知名的研究所工作,不过极少穿高跟鞋,不论是出门还是在实验室,而且以她一米七二的身高也不太需要高跟鞋。

    所以来的人是望月纱织。

    望月纱织在这间公寓里转了一圈,再回到客厅时手里拿着一个药瓶,绕开散落一地的资料,走到正在沙发上装死的人旁边,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这是什么?”望月纱织将空药瓶递到某人眼前,质问道。

    “你怎么在这?律子刚走!”早见椿一边说着话,边按了按太阳穴以期缓解疼痛。

    望月纱织没有回答,而是嘲讽道:“你比我想象中要重视这件事情。事务所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认为那个叫神无月绮夜的女生很可怜,被家人漠视,这让你想起了你妹妹芽衣。话说你当然可以不尊重神无月小姐,但总该尊重一下那已支付的一千万订金。我总要活下去啊。”

    “我提醒你一下,不要为这区区五千万而丢了命。”望月纱织将空药瓶丢进入垃圾桶,“我记得上次来这边是两周前,当时还剩三分之一。如果按这个服用剂量,你倒是离死不远了。律子知道你偷拿了将近一倍的药物吗?”

    “区区五千万?只有你这种富家小姐才说的出这种话。”早见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到靠窗的茶几边上倒了一杯水。

    望月纱织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所以有线索了吗?我选择参与这件事也是想为那个女孩做点什么。”

    “有啊。都在地上,就是放在你脚边的那堆。”女生灌了大半杯水下去才感觉比刚才好些了。

    望月纱织将自已周边的纸张都拢成整齐的一叠,然后快速地翻了起来。

    第一张画上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生,黑发,浅色的眼睛,乍一看五官很美,但眼里空洞无物,一身红裙。

    第二张是个戴眼镜的青年,垂下一截蜜色的细链,眼睛里仿佛盛放着一片玫瑰色的黄昏,冷白的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凑到绯色的唇边,周身笼着轻淡的白烟。

    在浓烈而斑斓的色彩中,光线如印象般的轻盈降落,而那个人以一种不可忽略的姿态出现。即便只在纸上,那是被藏匿于无人处,要以最细微的目光才足以捕捉一瞬间的美丽。

    假如美丽不容许谬误,而是作为公理存在,这个画中的青年至少掌握一部分世界的真理。

    第三张却是一个坐在阁楼上读书的黑发少女,第四张……

    不一会儿,望月纱织便停止翻看,难得有些迟疑,“所以这是你这半个月的时间加上过量服用药物的成果?”

    一共十五张画。画法有同有异,有男有女,画上左下标注年纪从十二岁到二十九岁不等,十五张脸美的各有特色,却并没有共同之处。

    “你以前遇见过这种情况吗?”望月纱织委婉地询问,“你的异能失灵了?”

    “没有。只是这很奇怪。”女生放下杯子,从望月纱织手中接过那一叠画像,“我看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虽然大都是以梦境的形式让我看见,惟一区别只在于是过去时,进行中,将来时了,但这也是可以确认的,按理来说一个人在横向的时间上差异不会这么大,难道是整了十几次外再加一次变性?不过想想也不可能吧?”

    早见椿抽出第二张和倒数第二张。

    戴眼镜的青年和金发女郎。

    “整容能做出这种效果?”女生一手一张画,看向望月纱织,“如果我长成这样绝不会去整容。再者如果去整容也会被认出来吧?可神无月绮夜是人间蒸发似的失踪。没有任何人见过她。一个十四岁的女生能去哪里啊!?”

    “不仅神无月辉夜提供的资料是这样,我们调查的情况也与此一致。嗯,这个金发女是外国人,名字是谢逸诗,眼镜男只出现一次,也叫神无月绮夜。一共有十五个名字。这些你都有标记,可是也就此为止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呵呵,这五千万还真是不好挣。”女生吐槽了一句,十分疲惫地说:“接下来我们一起去横滨。”

    望月纱织愣了一下:“你确定?”

    “我确定。而且东京和横滨也没差多少啊,倒是一样的人杰地灵,民风相当淳朴。哈哈!”不知想到什么,早见椿诡异地笑了起来。

    “民风淳朴?是说东京极高的犯罪率和层出不穷的奇异事件还是说横滨的扎堆的神经病不够多?我并不想为了一点钱去以身犯险。”望月纱织十分无语,果断拒绝某人的作死邀约,“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智商还行但仍属于正常范畴。可惜我既没有异能也没有非人能力,不会阴阳术也不会咒术,看不见其他种族也没有任何加载buff。只是家里略微有一点钱,所以请你还是放我回去混日子吧。律子呢?她不是最喜欢这些了吗?”

    “纱织。”早见椿不死心地喊道,

    “你能保证我和你一起去横滨不会有任何危险吗?就凭你上一次只是去京都参观却还是被当成嫌疑人来看,你周围的环境对普通人并不友好。”望月纱织立刻反击。“你不想见你姐姐就别去,只要把行踪藏好啊。横滨可是港口城市,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这么倒霉会碰上。早见椿。学会面对现实吧,我先走了。关于这些名字我都会查清楚的。注意身体。再见。”望月纱织拿了大部分资料就毫不犹豫地走掉了。

    徒留早见椿面对一室狼藉。

    早见椿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又请了人打扫完房间,收拾好一切,就独自就去了横滨。

    早见椿不喜欢坐车。她一上车就犯困,少有例外的时候,坐过站也是常有的事。她从包里摸出一盒薄荷糖,往嘴倒了几粒,咬碎了之后,一股凉意直冲脑门,下意织摸了摸嘴唇,感觉舌尖有一点发麻。

    下午三点钟。

    车厢里没几个人。

    早见椿后靠在座椅上,薄荷糖的劲过就又开始昏昏欲睡。

    她费力地撑开眼晴,陡然撞上一张漂亮的过分的脸。

    美色使人清醒。

    早见椿自然而然地打量起对面的女生,黑的长发胡乱地披散着,只左耳戴着一只金色的长耳坠,并与几绺长发正纠缠得难舍难分,穿着一条吊带裙,裙摆层层叠叠,堪堪盖过膝盖,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女生正闭着眼睡觉,整个人被钻入车窗的阳光镀一层金色,安静得像一幅画。

    报站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校服的男生走了进来,靠着女生坐下,女生只抬眸扫了一眼旁边就自然而然地将头靠了上去,然后两个人开始共享一副耳机听着未知的歌。

    原来是一对。

    早见椿不自觉流露笑意。

    她的笑客一直持续到了她到了横滨。

    她想了想,然后去了港口。

    从早见椿有记忆起,就没有来过这里,她在横滨呆了将近十年却从没完整看过这座城市,一直只有狭小的一方天地,十五岁前是在福利院,十五岁之后到十九岁是在港口黑手党,直到离开的时候,她也从没有认清这里的一切。

    咸湿的海风迎面吹来,入港的船只鸣笛轰响,海面上接连涌起细细的白沫,潮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起伏涨落,海天接合处隐没一叶叶远行船只。

    早见椿吹了十分钟风就顺着原路返回。

    路上遇到两个人。

    她觉得很有意思就停下来,然后默默听了一会儿他们的交谈。

    直到那个年纪更大的男人自称是一个捡垃圾为生的老人家后,早见椿不厚道地笑出了声,也因此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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