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如坠冰窖,竭尽全力控制着颤抖的双手,却无济于事,只从喉咙挤出一句沙哑的困惑:“......为什么?”

    季晚昭笑意未变,画得极为精致的眉毛微挑:“合同上写得很清楚,不是吗?”

    她的态度是那样理所当然,直到这时,裴显才恍然明白,当年那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少女,究竟有着何等的心机。

    -

    彼时,季晚昭才踏出南城大学的校门,便被一辆黑色迈巴赫接到市中心的裴氏大楼,大楼的主人正在办公室里等着她。

    裴显一身暗色西装,眉眼矜贵,噙着抹从容的笑,修长的食指在办公桌上轻点了下:“合约结婚。”

    语气是不由她拒绝的强势。

    少女一身白裙纯洁无暇,身上洗得发白的书包还未放下,听了裴显的话也不气不恼,接过助理递来的合同翻阅一遍,视线只在几个条款上稍作停留。片刻后,她抬起上挑的眼,问:“裴先生,这份契约什么时候终止呢?”

    裴显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季晚昭的提问在他看来简直不可理喻:一个家境贫寒、领着助学金、父亲债台高筑的大学生,真的会放弃成为裴氏集团未来女主人的机会吗?

    所以他带着三分漫不经心,回答:“直到我不需要你为止。”

    季晚昭没有产生他想象中的羞愤情绪,至始至终平静异常:“裴先生,如果有一天,是我想终止合约呢?”

    “你?”裴显都忍不住轻笑出声,季晚昭的话终于在他的心湖投下粒石子,泛起可笑的涟漪,“当然可以。”

    不过那一天是不会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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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裴显想,看着季晚昭嘴角的笑和冷淡的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他废了好大的功夫,终于找回开口的能力,“我从来不知道,你有什么‘真正的爱人’。”

    最初的震惊过后,裴显渐渐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裴氏总裁:“季晚昭,我们结婚七年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有一个远在国外的爱人?”

    他深吸口气,沉声:“季晚昭,如果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所不满,大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而不是拿着一个不知所谓的‘爱人’来威胁我。这么多年的感情,七年,整整七年,难道在你看来,我们七年的婚姻,只是你拿来威胁我的筹码而已?”

    裴显的质问被季晚昭的一句话彻底击碎:“裴先生,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裴显想到口袋中的丝绒小盒,盒中的戒指正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他只是沉默。

    此时此刻,季晚昭的表现仍旧完美符合了裴夫人这个身份,裴显瞬间的失神,更显出她的镇定自若:“在你口中我们七年的婚姻‘情深意重’,看来裴先生是贵人事多,忘记了从前种种。周小姐,宋小姐,刘夫人......再多的我也不想记得,裴先生身边的女人可从未少过,自然分不出精力来关心我的生活。”

    过往种种消磨了她全部的期待,事到如今,连控诉都平静地像在陈述事实。

    见她旧事重提,裴显有些头疼:“季晚昭,我当初同你解释过,和你结婚之后我从未有过别人,她们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不在意了。不过......”女人垂下眸,笑叹:“逢场作戏久了,人就无法找回真正的自己了。”

    裴显也叹:“我对你,至少是真心的。”

    “是吗?”季晚昭端起酒杯,浅酌一口,“一开始我觉得你也很累,在家里也要像应付其他女人一样来应付我,后来发现你居然乐在其中,受累的就只剩下我了。”

    她定定地凝视裴显略带思索的黑眸:“——逢场作戏的人,是我。”

    “因为你不喜欢动物,所以我始终无法拥有心心念念的宠物;但只要裴允的一句话,我就要伺候起那只流浪猫的吃喝拉撒。”

    “因为你不喜欢,我就必须和从前的朋友断绝来往,最初的时候,连私人通讯设备都会被管家监控。我被教导不能做任何裴显不喜欢的事,因为你不喜欢,只是因为你不喜欢。”

    “可是我呢?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人在意过我的感受吗?”

    “我不喜欢去参加宴会,不喜欢替你挡下那些夫人小姐,更不喜欢家——我甚至不知道那地方该不该被称之为‘家’——空空荡荡的房子,看不见一个人,暗处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不可贪睡不可多食,不可在外流连,要把丈夫当作世界的中心。你理想中的妻子该是何种模样,我就必须变成那样!……只是因为你喜欢。”

    裴显想到那些清晨的亲吻,女人为他系领带时温热的指尖;深夜回家时永远亮着的灯,暖黄的壁炉,猫咪的呼噜声,女人柔软的背影.......

    在不知不觉间,这些温暖的瞬间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他享受季晚昭所带给他的温情,并理所当然地认为,季晚昭同样也乐在其中。

    他高高在上,自以为给予了季晚昭金钱、权利、地位,她就应该对自己摇尾乞怜,将自己的自由与爱一并奉上,当作是交易的筹码。

    可爱从来都不是筹码。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可能要失去她了。

    脑海中再无别的想法,裴显只想用尽浑身解数来挽回眼前人:“季晚昭,我可以改,只要你不喜欢的我全都可以改。我爱你。”

    他可以把爱全部奉上,不论从前,只论眼下,裴显可以全心全意只爱季晚昭。

    所以求求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季晚昭怔怔地看着眼前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眼中有晶莹的泪光闪过,就在裴显以为自己还有回旋余地的时候,她却道:“太晚了裴显,太晚了。我已经不爱你了。”

    所以更不需要你的爱了。

    裴显脑袋发懵,鬼使神差般将盒子从口袋中取出,季晚昭却在看到盒子的那一瞬间,神色剧变,情绪产生了今天为止最巨大的波动,语气都带上几分愤怒:“裴显,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应该是这样,季晚昭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曾经无数次缠绵后的夜晚,季晚昭注视盒子的目光是那样热切,以至于裴显从没有忽视过,只是曾经的他从不在意。

    如今的他急忙解释:“我想把它给你。这个戒指,它应该是属于你的。”

    “哈哈哈哈。”季晚昭怒极反笑:“裴显,别像个孩子一样幼稚了,你以为拿出这种别人不要的东西,就可以弥补我从前受到的伤害?!”

    她像是累极了,抬手打断裴显接下来的话,模样竟和裴显有三分相似:“够了,裴显,按照合同约定,欠你的东西我已经还清了,别再互相折磨了,起码在最后给彼此留下点好印象。”

    裴显是天之骄子,自小众星捧月长大,何时有需要他这样求人的时候。他自认为态度已经放到最低,还几次三番被季晚昭冷言相对,多少生出些怒意:“还清?季晚昭,你欠我的东西一辈子都还不清!”

    “当初如果不是我伸手相助,你的父亲现在还能在疗养院安享晚年?如果不是我,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当着尊贵的裴太太,一边享受裴家给予的一切我,一边来跟我闹脾气?我都已经承认爱你了,别再无理取闹。”

    他不自觉间摆出上位者的姿态,和先前无数次一样。

    “你看,事到如今,你仍旧觉得我是在闹脾气,我明明在认真和你讨论我们的关系。”面对怒意上涌的裴显,季晚昭反而冷静下来,“好,裴显,你说你爱我,我只告诉你一句话。”

    “你对我的称呼,从来只有季晚昭这三个字,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就这样,你也配说爱我吗?”

    -

    男人离开的背影失魂落魄,季晚昭透过窗户目送他坐上迈巴赫的后座,隔着车窗和裴显对上视线。她略一皱眉,伸手将窗户关紧隔绝视线,动作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窗户紧闭之前,裴显远远看见季晚昭的脸上划过两道晶莹的水痕。

    他紧闭双眸,握紧膝上的拳头,耗费全身精力来压制心头难以言说的情绪。

    司机等了半天,也只等到裴显一个人:“裴显,夫人不回家吗?”

    回家?……家。

    裴显喉中酸涩:“不了,直接回去吧。”

    司机应声,直直往城西的别墅区开去,一路上霓虹闪烁,人来人往,闹区的喧嚣丝毫不能进入裴显的内心半分。

    借着透进车窗的微光,他又拿出盒子在手中摩挲,半晌才打开盒子,精美的丝绒上,放着一枚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歪曲的素圈,和季晚昭结婚时那枚鸽子蛋大的钻戒,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司机察觉到裴显心情很差,再加上季晚昭并没同裴显一起回家,自然明白了几分原因,因此沉默着不敢开口,生怕触及裴显的霉头。

    一路无话,直到能看见半山腰上别墅群的身影,才听见后座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

    “晚昭会回家的。”

    司机一愣,想说些什么去迎合裴显,最终只是无声笑了笑。

    裴家真的要变天了。

    -

    季晚昭放下餐叉,用纸巾轻轻摁拭唇角,拿起手机给李若渺发了条消息。

    【渺渺,我今晚就来跟你住啦。】

    李若渺的回复永远那么及时,且热情洋溢。

    【太好了晚昭姐!!咱俩可以蛐蛐人一整晚啦!】

    她被李若渺逗笑出声,葱白的指尖在微信界面一一划过,最终在布偶猫头像上停留,联系人正是“裴显”二字。

    季晚昭心情极好似的勾起唇,根本不见方才的委屈、难过、愤怒,只剩下悠然自得,眉眼弯弯,像只化作人形的狐狸。

    猎物终于上钩了,不枉她苦心经营这数年。

    苦苦去追捕一只游荡人间的狐狸有什么意思,她只想打造一个甜蜜的温柔乡,让狐狸沦陷其中而不自知。

    季晚昭用尽数年,不动声色地打造了一个温暖的牢笼。

    ——她要裴显心甘情愿,自己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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