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
第十二章：痴心
贺岚回过头，原本嘴角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恭敬地福身，对来人道：“张大人。”
张景站定在贺岚面前，眼角瞥到她腰间的香囊，眼神未变，又抬眼看向了她。
“前些日子我说自己做了他人的挡箭牌，当时我还不确定。可今日我倒是真真正正地明白了。”
贺岚想到自己今日和江令出去的事情，眼神不自觉警惕了起来：“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景道：“高见不敢说，只是好心提醒贺掌事，云泥之别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贺岚的脸色变得冷了起来，她袖口里的手紧紧攥着，看向玄色官服的张景时，却还是努力牵出了一个笑容：“多谢张大人，但我也要奉劝张大人一句，‘汝可知夫何故猫厌狗乎？’”
张景蹙眉：“为何？”
“闲事多管是也。”
贺岚白了他一眼，转头就进了垂花门。关门时她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门剧烈地撞在了一起，将里面正在打盹的长乐都惊醒了。
贺岚才走两步，便见长乐拎着板凳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了出来：“谁？”
贺岚慌忙挡住了她：“是我。”
长乐揉揉眼睛，辨认出是贺岚，松了一口气：“青岚姐姐，谁惹你了？”
贺岚气鼓鼓地走进房间，坐在床上道：“没什么，路上被狗咬了！”
“啊？我这里有药！”长乐翻箱倒柜翻出来一瓶药，贺岚看着她认真的脸，顿时没气可生了。
“我没事，你快睡吧。”
长乐却早已没了睡意，乖巧地坐在贺岚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贺岚坐定后，刚刚的怒火消散了大半，回想起张景说得那句话，不由得有些伤心。
她如今虽然是八品女官，可在这宫中过活，便永远是奴仆。江令如今深受圣恩，他今后的婚事定然也是与朝堂息息相关。朝廷不会允许他娶罪臣之女，而父亲写的那封定亲书，此时不过就是一纸虚言而已。
贺岚想到如此，不自觉落下了泪。倒让长乐慌了起来，忙寻手帕来给她擦拭：“青岚姐姐，狗咬得很疼吗？”
贺岚摇头：“不疼。”
“那你为什么还哭啊？”长乐更慌张了，四处打转着，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安慰她。
贺岚抓住了她的手臂，克制住哭声道：“好长乐，别转了，我眼晕。”
长乐又赶紧坐回小板凳上，看着贺岚脸上的泪，自己的脸也跟着皱了起来。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推门声，黛蓝披着一件外衣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景象，她更是讶异，走到贺岚旁边，俯身问道：“怎么了这是？”
贺岚还是在抹眼泪，长乐坐在小板凳上补充了一句：“青岚姐姐回来路上被狗咬了。”
黛蓝一脸震惊地看向她，又看了看贺岚，最终选择不相信长乐的话。
贺岚内心OS：你到底对被狗咬有多大的执念？
黛蓝思索了一阵，拍了拍长乐的肩头，道：“青岚出去了一日，现下估计饿了，你去给你青岚姐姐找点东西吃吧？”
长乐忙点头：“我这就去。”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黛蓝这才坐到贺岚旁边，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地问道：“可是遇见什么事了？你要是信我，可以同我说说，哪怕我帮不上你，至少还能给你排遣一下。”
贺岚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看向黛蓝，抿抿嘴，眼泪还是不断地向下掉着。
“可是江侍郎欺负你了？”
贺岚想起江令的面孔，更是悲伤。
黛蓝便猜到了七八分。
“你自卑了，是不是？”
贺岚的眼睛藏在帕子里，头却点了点，算是认可。
黛蓝坐直了些，望着窗外残破的月光，她脸上露出难得的苦涩，声音也变得低沉：“天生就在污泥中的人不会觉得如何，可像我们这样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才会知道这片泥沼有多么肮脏。你虽从不在咱们姐妹面前提过去，可我也听说过，你从前是山阴贺氏，是将门之女，别说配江侍郎，就是入宫为妃，那都得是位同副后方可配你的身份。咱们不懂朝政，咱们只是做了牺牲品。如今身上刻着官妓的烙印，别说你自卑，就连我都不敢去回想从前的日子。”
贺岚慢慢止住了哭声，她挡着眼睛，不敢让黛蓝看到她红肿的眼眶。
黛蓝牵住她的手：“我比你大一岁，家里原本也为我议了亲事。可知道我家获罪后，那人将定亲书焚毁，矢口否认我们定了亲的事情，看着我家落罪，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他都没出言求过一句情。跟他相比，江侍郎已经好太多了。”
贺岚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黛蓝，发觉她眼底藏着的伤痛。
黛蓝却笑了一下：“所以我这个人是不信男人的，他们最会明哲保身了，至于感情，就根本不要提，那都是戏言，只有咱们女子才会相信。江侍郎如今虽待你好，可你也千万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任何人都倚靠不住，咱们女子能倚靠的，还是咱们自己。”
贺岚反握住了黛蓝的手，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哽咽着声音道：“好姐姐，你肯同我说这些，我怎能不明白你的心意。”
“我虽没你聪慧，可这些日子冷眼看着，我便知道你是咱们会稽姐妹里最有本事的一个。如今你成了女官，又受掌乐重视，还有晴才人。你若想做出一番成绩来，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虽说江侍郎难得，他却也并不是你的全部。不若趁着年轻，多捞点钱傍身，万一今后遇上大赦，咱们姐妹能走出这宫门，到外面闯荡，也能成一片天地。”
“那你和那个小内侍又是怎么情况？”贺岚终于笑了起来，想起前些日子众人说得玩笑话，促狭着撞了撞黛蓝的肩膀问道。
“好哇，你还调笑起我来了！”黛蓝拍了拍她的手，“其实他是我家阿姊婆家的旁支，庶出的子孙，所以没入了宫中，成了内侍。他混的不错，所以经常给我送些吃食首饰啥的接济我些。”
“挺好的，在这宫中有人照应，总归是好些。”
“哪里比得上你，”黛蓝笑着揽上她的肩头，“不过有你在，舞坊里也没人敢欺负咱们姐妹。自从你当上女官，我们别提多安心了。”
窗外传来一声雷鸣，长乐伴着这道闪电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三个滚烫的芋头，一股脑倒在了桌上。
“好烫好烫，”她摸摸耳朵，又搬起了自己刚刚的小板凳，“没有别的吃食了，我偷偷去烤了几个芋头来，青岚姐姐你将就着吃吧！”
贺岚看着她真诚地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自己包裹里掏出一包香喷喷地炙猪肉，在三人面前打开：“回宫时想着给你们带点什么，就买了这些炙猪肉，结果刚刚一哭给忘记了。”
长乐两眼放光地看着那包炙猪肉：“没事，咱们配着芋头吃。”
黛蓝便跟着她笑。
此夜雨疏风骤，张景未撑伞，立在垂花门前，听完了宫城里一夜的秋声。
次日惠风和畅，贺岚一早就听说烟晴来了舞坊。
她带人走到门前迎接，大老远就看到烟晴坐在步辇上，头上的珠翠随着日光熠熠生辉。烟晴眉眼之间带着些傲然，身上的华服衬得她明媚如春花。
贺岚一众人便行礼道：“恭迎晴美人。”
在几日的功夫，烟晴已成了宫中新秀，陈蒨也为她升了位份，成了美人。
看到贺岚的那一刻，烟晴眼中有了一丝柔和。但她还是挥挥手，对众人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贺岚跟在烟晴身后，走到舞坊，落梅正带着众人排演舞蹈。
烟晴看着落梅水袖轻扬的样子，眼中有些回忆，大概是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而此时，她坐在廊下，身旁有两位仆人为她遮着阳光。她身上宽大的衣袍已不再适合起舞，而贺岚立在她身后，未曾开口说话。
此刻乐曲声重新开演，落梅的水袖换成了团扇，众人的队形变幻，她们身上青碧色的裙摆融成一片翠湖。
落梅立在舞台中央，旁边的歌姬唱道：
灵沼萧条望，游人意绪多。
终南云影落，渭北雨声过。
蝉噪金堤柳，鹭饮石鲸波。
珠来照似月，织处写成河。
此时临水叹，非复采莲歌。
烟晴震惊地望向贺岚：“这是江侍郎的诗！”
贺岚浅浅一笑：“正是。”
“古来只有诗歌配乐，从未见歌舞结合。想不到江侍郎的诗演成舞乐竟也这样动人。”
烟晴不自觉站了起来，望着台下翩翩而舞的落梅，满是震撼。
“君王好诗文，前些日子又命人将江侍郎的诗歌入乐。我想着歌舞融合，或许能够新颖些。”
陈蒨准许烟晴参与这次重阳宴的布置，此时她看到贺岚的计划，心中满是欢喜：“好哇，你做这舞坊的掌事，着实实至名归。”
“娘娘谬赞了，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烟晴看着身后乌压压地人群，想了想，便对贺岚道：“本宫想去乐坊看看，便由贺掌事引路吧。”
她挥退了众人：“你们就在这里等候便是。”
贺岚心知她想脱离开众人，便跟随烟晴一道走向了去乐坊的小路。路上寂静无声，秋日的暖阳落在地面上，落木萧瑟，碎叶的声音清脆地从脚下传来。
烟晴率先开口道：“看来你过得不错。”
贺岚低头望着脚下：“还好吧，娘娘呢？”
“这里就我们两人，便不必这样客套了。和从前一样，唤我烟晴吧。”
贺岚没有应下：“尊卑有别，奴婢虽入宫不久，可也明白。”
烟晴无奈道：“你定然要与我生分吗？”
“不是生分，这原是奴婢的本分。”
烟晴见说不通她，也不再多言，只换了话题道：“上次我说得那些，原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贺岚仍旧低着头：“奴婢不敢。”
烟晴叹了一口气：“贺岚，我在这宫中多年，从未有过朋友，所以我害怕你也和她们一样疏远了我。如今我坐上了曾经想要的位子，却也感受到高处不胜寒的刺骨。这宫中孤寂，你若也因此与我生分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走下去了。”
“娘娘如今圣眷正浓，如何出此言。”
烟晴苦笑了一声：“我的临华宫里，住着一位吕昭仪。曾经盛宠一时，而昨日她同我说，已经两年零五个月没见到官家了。”
“她很美，眉宇之间很大气。我知道自己在她面前不过是蝼蚁，可这样的人尚且会受此冷遇，我又能荣宠多久呢？”
贺岚看向脚边的一株野菊花，从石缝里生出，终日不见阳光，却活得自在。
“所以娘娘，是后悔自己的选择了吗？”
烟晴摇头：“没有，我不会后悔。”
“贺岚，我家世代为官妓，母亲就是舞姬。我小时候就在这宫中长大，看着那些得势的奴才欺侮我的母亲。当时我不过六岁，她们便每日使唤我劈柴、洗衣，晚上还要在廊下值夜。你知道宫中的夜色多暗吗？我只能蜷缩着身子躲在廊下等天明。”
烟晴眼眶有些红了，她赶忙抬头看向天空。
“从那天起，我就决心要拜托官妓的身份，至少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再受这样的痛苦。”
“你骤然受宠，宫中肯定争议不断，这些日子你应该很难熬吧？”
烟晴笑着擦了擦眼泪：“我如今圣眷正浓，她们谁也不敢动我。就是皇后都要假装大度地关怀我，我有什么难熬的啊！”
贺岚叹了一口气。
“贺岚，你不愿意去我宫中，我可以理解，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跟我生分，因为你是第一个愿意把膝盖递给我，助我跳《白纻舞》的人。”
贺岚点点头，和烟晴一同走进了乐坊。
转眼重阳夜宴，这次贺岚仍旧跟随崔琳去了宴上。可与上次不同，这次的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戴着面纱立在崔琳身后，看着宴上的一切。
陈蒨旁边坐着的是太后和陈伯宗。这是贺岚第一次见到这位大皇子，眉眼温润，如琢如磨。他生得很白净，似汉乐府里那句：“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可是从他的眉眼里，贺岚看不出君王气度。
因是家宴，贺岚未看到江令的身影，随着乐曲声起，丝竹管弦相互映衬，一片祥和。
太后华服金冠，面容雍和的看着台下的歌舞，皇后谄媚地举起酒杯，对太后说着祝祷词。
太后笑着饮下了这杯酒，此刻场上即将开演江令的诗曲。
灵沼萧条望，游人意绪多。
终南云影落，渭北雨声过。
贺岚察觉到陈蒨的眼睛亮了一下，看着台下诗文歌舞，他眼中露出了赏识的神情。
烟晴微微笑了一下，看向陈蒨，最后视线落到贺岚身上，对她微微颔首。
落梅一曲罢，陈蒨第一个赞叹道：“好哇，诗文风雅，尽在此舞之中！母后，您说呢？”
太后点点头：“不错，排演之人真是有心了。从前的歌舞美则美矣，不免落俗。如此这般诗文加持，更添文人墨色，真如荠荷般，生于淤泥，洁身不染！”
陈蒨大悦：“排舞者何在。”
崔琳见状，立刻带着贺岚上前：“奴婢乐坊掌乐崔琳，携舞坊掌事贺岚，多谢陛下赏赐。”
陈蒨问道：“这舞蹈，是谁的主意啊？”
贺岚叩首回道：“回官家，乃是晴美人安排奴婢排演。”
陈蒨含情地望向烟晴：“爱妃果真在歌舞一道颇有新意。”
太后眉眼含笑：“好孩子，难为你有心了。”
烟晴显然没有想到贺岚会把这份功劳留给自己，带着欣喜地跪在殿前：“能为太后庆贺乃是臣妾的福气，都是舞坊的姐妹们辛苦排演，臣妾不敢居功。”
“不居功，能自谦。皇帝这次倒是得了位佳人啊！”
陈蒨笑道：“爱妃甚得寡人之心，今日便求得母后旨意，赏些什么吧？”
太后道：“赏些什么？便为她晋一晋位份，今后更好伺候皇帝。”
“那便晋晴美人为列荣，赐珍珠三斛。乐坊掌乐崔氏，着晋为正五品掌仪，舞坊掌事贺氏，接替崔氏职位，为六品掌乐。余下乐坊众人，皆赏一年俸禄。”
“多谢官家。”
宴席后，烟晴趁着醒酒的功夫走了出来，恰好碰上坐在廊下休息的贺岚。
她也跟着坐在了旁边，看着贺岚，问道：“今日为何要把功劳给我？”
贺岚耸肩：“不是你说得吗？我同那些人不一样，不愿意争这些东西。”
烟晴摇头：“我想听真话。”
贺岚笑道：“真话？这世间本没有真话。”
“你不是说好不会帮我的吗？为何又变卦了？”
贺岚抬头望了望，星月正好，银烛秋光。
“你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了，能得太后庇佑，想必皇后也轻易不敢动你。她一直觉得咱们两个沆瀣一气，如今帮你，也是帮我。”
烟晴有些感动：“谢谢你。”
“都说了是在帮我自己，你别自我感动了。”贺岚白了她一眼，将头瞥去了一边。
“你要是真想帮自己，刚刚就直接说是你的主意了，何必要将功劳给我！”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总之，别觉得我在帮你。”
“好，你没帮我，是我抢了你的功劳，可以吗？”
贺岚点点头：“这样行。”
二人一齐笑了。
回到舞坊，众位姐妹们都很欢喜，围在贺岚身边叽叽喳喳，让她一句话都没听清。
长乐和黛蓝出来维持秩序：“今日天色已晚，众位姐妹们还是快些休息吧！明日咱们设宴，一道贺一贺！”
众人嘻嘻笑笑着离开了，贺岚瞥了一眼，发现却没看到落梅的身影。
“许是太累了，先去休息了吧？”黛蓝安慰贺岚道，“你也忙了多日，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贺岚便带着长乐回了房间，刚要关上门，就听见落梅的声音传了过来：
“贺掌乐睡了吗？”
贺岚打开门，发现果真是落梅。
“刚刚没见你，还以为你去休息了。”贺岚邀她进来。
落梅低着头，让人看不出情绪，她规矩地坐在长凳上，看着贺岚，却没有说话。
“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贺岚只好开口问道。
落梅看了看长乐，后者立刻了然：“那我先出去看会儿月亮。”
长乐顺手带上了门，落梅这才道：“掌乐，这宫中舞姬若想探望家人该怎么办啊？”
贺岚有些意外：“想家了？”
落梅摇摇头：“就是想把今日的赏赐送给家中贴补。”
贺岚笑了：“这好办，你将地址告知于我，等下次有机会了，我安排人给你送过去就是。”
落梅有些惊喜：“这样就可以吗？”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既然开了口，我自没有不帮你的道理。”
贺岚察觉到落梅脸上的欣喜：“我家在城郊南巷东边第三间，家门口有一棵槐树，巷子里的人都来这棵树下祈福，所以树上挂满了红绸。”
“好，我记下了。那你可还有什么话要捎给他们吗？”
落梅忽然顿住了，她想了许久，最终摇摇头：“没有了，就把这些钱带给她们就好。”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子来，递给贺岚道。
“那便也添我一份，你肯告诉我这件事，定然是信我的，我也该表示些。”说着，她褪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塞进了落梅的包裹之中。
“不，掌乐这太贵重了！”
贺岚拍拍她的肩：“无妨，明日我便托人给你办，定然一分不少的送过去。你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
落梅这才局促地站起来，对贺岚行了个礼，慢慢退出了房间。
贺岚看着那包裹，歪头思忱了一会儿，恰好长乐回来了，便熄灯睡去。
第二日，众人果真凑了几桌宴，叫了崔琳和贺岚同来，大家一道敬了贺岚三杯。
后来贺岚实在撑不住了，摇摇晃晃走出席面，坐在湖边醒酒。
湖面已满是秋色，残荷未被清理，枯萎在湖面上满是萧瑟。她因饮酒，脸上有些微红，望着湖面的倒影，贺岚摘下了面纱。
那道疤痕扔在，只是她的眼睛已不再因它而刺目。
或许终其一生，人们都在忙着和解。和世道的不公和解，和自己的平庸和解。到最后不得已承认自己碌碌无为，回顾一生光景，觉得时节如流，空叹流水落花去。
贺岚如今二十岁的年纪，望着逐渐从容的眉眼，她有些认不清自己了。
她究竟是山阴贺家的三女儿贺岚，还是宫中的女官青岚？
谁又能分得清呢？
发愣间，贺岚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望去，就见到张景带着一队人匆匆跑了过去。
贺岚慌忙戴上面纱，她看到张景在经过自己时瞥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原地。
贺岚有些疑惑，而回到舞坊时，发觉众人都停了筷子，神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贺岚望向崔琳。
“落梅，死了。”
贺岚回过头，原本嘴角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恭敬地福身，对来人道：“张大人。”
张景站定在贺岚面前，眼角瞥到她腰间的香囊，眼神未变，又抬眼看向了她。
“前些日子我说自己做了他人的挡箭牌，当时我还不确定。可今日我倒是真真正正地明白了。”
贺岚想到自己今日和江令出去的事情，眼神不自觉警惕了起来：“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景道：“高见不敢说，只是好心提醒贺掌事，云泥之别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贺岚的脸色变得冷了起来，她袖口里的手紧紧攥着，看向玄色官服的张景时，却还是努力牵出了一个笑容：“多谢张大人，但我也要奉劝张大人一句，‘汝可知夫何故猫厌狗乎？’”
张景蹙眉：“为何？”
“闲事多管是也。”
贺岚白了他一眼，转头就进了垂花门。关门时她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门剧烈地撞在了一起，将里面正在打盹的长乐都惊醒了。
贺岚才走两步，便见长乐拎着板凳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了出来：“谁？”
贺岚慌忙挡住了她：“是我。”
长乐揉揉眼睛，辨认出是贺岚，松了一口气：“青岚姐姐，谁惹你了？”
贺岚气鼓鼓地走进房间，坐在床上道：“没什么，路上被狗咬了！”
“啊？我这里有药！”长乐翻箱倒柜翻出来一瓶药，贺岚看着她认真的脸，顿时没气可生了。
“我没事，你快睡吧。”
长乐却早已没了睡意，乖巧地坐在贺岚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贺岚坐定后，刚刚的怒火消散了大半，回想起张景说得那句话，不由得有些伤心。
她如今虽然是八品女官，可在这宫中过活，便永远是奴仆。江令如今深受圣恩，他今后的婚事定然也是与朝堂息息相关。朝廷不会允许他娶罪臣之女，而父亲写的那封定亲书，此时不过就是一纸虚言而已。
贺岚想到如此，不自觉落下了泪。倒让长乐慌了起来，忙寻手帕来给她擦拭：“青岚姐姐，狗咬得很疼吗？”
贺岚摇头：“不疼。”
“那你为什么还哭啊？”长乐更慌张了，四处打转着，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安慰她。
贺岚抓住了她的手臂，克制住哭声道：“好长乐，别转了，我眼晕。”
长乐又赶紧坐回小板凳上，看着贺岚脸上的泪，自己的脸也跟着皱了起来。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推门声，黛蓝披着一件外衣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景象，她更是讶异，走到贺岚旁边，俯身问道：“怎么了这是？”
贺岚还是在抹眼泪，长乐坐在小板凳上补充了一句：“青岚姐姐回来路上被狗咬了。”
黛蓝一脸震惊地看向她，又看了看贺岚，最终选择不相信长乐的话。
贺岚内心OS：你到底对被狗咬有多大的执念？
黛蓝思索了一阵，拍了拍长乐的肩头，道：“青岚出去了一日，现下估计饿了，你去给你青岚姐姐找点东西吃吧？”
长乐忙点头：“我这就去。”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黛蓝这才坐到贺岚旁边，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地问道：“可是遇见什么事了？你要是信我，可以同我说说，哪怕我帮不上你，至少还能给你排遣一下。”
贺岚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看向黛蓝，抿抿嘴，眼泪还是不断地向下掉着。
“可是江侍郎欺负你了？”
贺岚想起江令的面孔，更是悲伤。
黛蓝便猜到了七八分。
“你自卑了，是不是？”
贺岚的眼睛藏在帕子里，头却点了点，算是认可。
黛蓝坐直了些，望着窗外残破的月光，她脸上露出难得的苦涩，声音也变得低沉：“天生就在污泥中的人不会觉得如何，可像我们这样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才会知道这片泥沼有多么肮脏。你虽从不在咱们姐妹面前提过去，可我也听说过，你从前是山阴贺氏，是将门之女，别说配江侍郎，就是入宫为妃，那都得是位同副后方可配你的身份。咱们不懂朝政，咱们只是做了牺牲品。如今身上刻着官妓的烙印，别说你自卑，就连我都不敢去回想从前的日子。”
贺岚慢慢止住了哭声，她挡着眼睛，不敢让黛蓝看到她红肿的眼眶。
黛蓝牵住她的手：“我比你大一岁，家里原本也为我议了亲事。可知道我家获罪后，那人将定亲书焚毁，矢口否认我们定了亲的事情，看着我家落罪，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他都没出言求过一句情。跟他相比，江侍郎已经好太多了。”
贺岚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黛蓝，发觉她眼底藏着的伤痛。
黛蓝却笑了一下：“所以我这个人是不信男人的，他们最会明哲保身了，至于感情，就根本不要提，那都是戏言，只有咱们女子才会相信。江侍郎如今虽待你好，可你也千万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任何人都倚靠不住，咱们女子能倚靠的，还是咱们自己。”
贺岚反握住了黛蓝的手，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哽咽着声音道：“好姐姐，你肯同我说这些，我怎能不明白你的心意。”
“我虽没你聪慧，可这些日子冷眼看着，我便知道你是咱们会稽姐妹里最有本事的一个。如今你成了女官，又受掌乐重视，还有晴才人。你若想做出一番成绩来，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虽说江侍郎难得，他却也并不是你的全部。不若趁着年轻，多捞点钱傍身，万一今后遇上大赦，咱们姐妹能走出这宫门，到外面闯荡，也能成一片天地。”
“那你和那个小内侍又是怎么情况？”贺岚终于笑了起来，想起前些日子众人说得玩笑话，促狭着撞了撞黛蓝的肩膀问道。
“好哇，你还调笑起我来了！”黛蓝拍了拍她的手，“其实他是我家阿姊婆家的旁支，庶出的子孙，所以没入了宫中，成了内侍。他混的不错，所以经常给我送些吃食首饰啥的接济我些。”
“挺好的，在这宫中有人照应，总归是好些。”
“哪里比得上你，”黛蓝笑着揽上她的肩头，“不过有你在，舞坊里也没人敢欺负咱们姐妹。自从你当上女官，我们别提多安心了。”
窗外传来一声雷鸣，长乐伴着这道闪电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三个滚烫的芋头，一股脑倒在了桌上。
“好烫好烫，”她摸摸耳朵，又搬起了自己刚刚的小板凳，“没有别的吃食了，我偷偷去烤了几个芋头来，青岚姐姐你将就着吃吧！”
贺岚看着她真诚地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自己包裹里掏出一包香喷喷地炙猪肉，在三人面前打开：“回宫时想着给你们带点什么，就买了这些炙猪肉，结果刚刚一哭给忘记了。”
长乐两眼放光地看着那包炙猪肉：“没事，咱们配着芋头吃。”
黛蓝便跟着她笑。
此夜雨疏风骤，张景未撑伞，立在垂花门前，听完了宫城里一夜的秋声。
次日惠风和畅，贺岚一早就听说烟晴来了舞坊。
她带人走到门前迎接，大老远就看到烟晴坐在步辇上，头上的珠翠随着日光熠熠生辉。烟晴眉眼之间带着些傲然，身上的华服衬得她明媚如春花。
贺岚一众人便行礼道：“恭迎晴美人。”
在几日的功夫，烟晴已成了宫中新秀，陈蒨也为她升了位份，成了美人。
看到贺岚的那一刻，烟晴眼中有了一丝柔和。但她还是挥挥手，对众人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贺岚跟在烟晴身后，走到舞坊，落梅正带着众人排演舞蹈。
烟晴看着落梅水袖轻扬的样子，眼中有些回忆，大概是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而此时，她坐在廊下，身旁有两位仆人为她遮着阳光。她身上宽大的衣袍已不再适合起舞，而贺岚立在她身后，未曾开口说话。
此刻乐曲声重新开演，落梅的水袖换成了团扇，众人的队形变幻，她们身上青碧色的裙摆融成一片翠湖。
落梅立在舞台中央，旁边的歌姬唱道：
灵沼萧条望，游人意绪多。
终南云影落，渭北雨声过。
蝉噪金堤柳，鹭饮石鲸波。
珠来照似月，织处写成河。
此时临水叹，非复采莲歌。
烟晴震惊地望向贺岚：“这是江侍郎的诗！”
贺岚浅浅一笑：“正是。”
“古来只有诗歌配乐，从未见歌舞结合。想不到江侍郎的诗演成舞乐竟也这样动人。”
烟晴不自觉站了起来，望着台下翩翩而舞的落梅，满是震撼。
“君王好诗文，前些日子又命人将江侍郎的诗歌入乐。我想着歌舞融合，或许能够新颖些。”
陈蒨准许烟晴参与这次重阳宴的布置，此时她看到贺岚的计划，心中满是欢喜：“好哇，你做这舞坊的掌事，着实实至名归。”
“娘娘谬赞了，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烟晴看着身后乌压压地人群，想了想，便对贺岚道：“本宫想去乐坊看看，便由贺掌事引路吧。”
她挥退了众人：“你们就在这里等候便是。”
贺岚心知她想脱离开众人，便跟随烟晴一道走向了去乐坊的小路。路上寂静无声，秋日的暖阳落在地面上，落木萧瑟，碎叶的声音清脆地从脚下传来。
烟晴率先开口道：“看来你过得不错。”
贺岚低头望着脚下：“还好吧，娘娘呢？”
“这里就我们两人，便不必这样客套了。和从前一样，唤我烟晴吧。”
贺岚没有应下：“尊卑有别，奴婢虽入宫不久，可也明白。”
烟晴无奈道：“你定然要与我生分吗？”
“不是生分，这原是奴婢的本分。”
烟晴见说不通她，也不再多言，只换了话题道：“上次我说得那些，原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贺岚仍旧低着头：“奴婢不敢。”
烟晴叹了一口气：“贺岚，我在这宫中多年，从未有过朋友，所以我害怕你也和她们一样疏远了我。如今我坐上了曾经想要的位子，却也感受到高处不胜寒的刺骨。这宫中孤寂，你若也因此与我生分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走下去了。”
“娘娘如今圣眷正浓，如何出此言。”
烟晴苦笑了一声：“我的临华宫里，住着一位吕昭仪。曾经盛宠一时，而昨日她同我说，已经两年零五个月没见到官家了。”
“她很美，眉宇之间很大气。我知道自己在她面前不过是蝼蚁，可这样的人尚且会受此冷遇，我又能荣宠多久呢？”
贺岚看向脚边的一株野菊花，从石缝里生出，终日不见阳光，却活得自在。
“所以娘娘，是后悔自己的选择了吗？”
烟晴摇头：“没有，我不会后悔。”
“贺岚，我家世代为官妓，母亲就是舞姬。我小时候就在这宫中长大，看着那些得势的奴才欺侮我的母亲。当时我不过六岁，她们便每日使唤我劈柴、洗衣，晚上还要在廊下值夜。你知道宫中的夜色多暗吗？我只能蜷缩着身子躲在廊下等天明。”
烟晴眼眶有些红了，她赶忙抬头看向天空。
“从那天起，我就决心要拜托官妓的身份，至少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再受这样的痛苦。”
“你骤然受宠，宫中肯定争议不断，这些日子你应该很难熬吧？”
烟晴笑着擦了擦眼泪：“我如今圣眷正浓，她们谁也不敢动我。就是皇后都要假装大度地关怀我，我有什么难熬的啊！”
贺岚叹了一口气。
“贺岚，你不愿意去我宫中，我可以理解，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跟我生分，因为你是第一个愿意把膝盖递给我，助我跳《白纻舞》的人。”
贺岚点点头，和烟晴一同走进了乐坊。
转眼重阳夜宴，这次贺岚仍旧跟随崔琳去了宴上。可与上次不同，这次的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戴着面纱立在崔琳身后，看着宴上的一切。
陈蒨旁边坐着的是太后和陈伯宗。这是贺岚第一次见到这位大皇子，眉眼温润，如琢如磨。他生得很白净，似汉乐府里那句：“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可是从他的眉眼里，贺岚看不出君王气度。
因是家宴，贺岚未看到江令的身影，随着乐曲声起，丝竹管弦相互映衬，一片祥和。
太后华服金冠，面容雍和的看着台下的歌舞，皇后谄媚地举起酒杯，对太后说着祝祷词。
太后笑着饮下了这杯酒，此刻场上即将开演江令的诗曲。
灵沼萧条望，游人意绪多。
终南云影落，渭北雨声过。
贺岚察觉到陈蒨的眼睛亮了一下，看着台下诗文歌舞，他眼中露出了赏识的神情。
烟晴微微笑了一下，看向陈蒨，最后视线落到贺岚身上，对她微微颔首。
落梅一曲罢，陈蒨第一个赞叹道：“好哇，诗文风雅，尽在此舞之中！母后，您说呢？”
太后点点头：“不错，排演之人真是有心了。从前的歌舞美则美矣，不免落俗。如此这般诗文加持，更添文人墨色，真如荠荷般，生于淤泥，洁身不染！”
陈蒨大悦：“排舞者何在。”
崔琳见状，立刻带着贺岚上前：“奴婢乐坊掌乐崔琳，携舞坊掌事贺岚，多谢陛下赏赐。”
陈蒨问道：“这舞蹈，是谁的主意啊？”
贺岚叩首回道：“回官家，乃是晴美人安排奴婢排演。”
陈蒨含情地望向烟晴：“爱妃果真在歌舞一道颇有新意。”
太后眉眼含笑：“好孩子，难为你有心了。”
烟晴显然没有想到贺岚会把这份功劳留给自己，带着欣喜地跪在殿前：“能为太后庆贺乃是臣妾的福气，都是舞坊的姐妹们辛苦排演，臣妾不敢居功。”
“不居功，能自谦。皇帝这次倒是得了位佳人啊！”
陈蒨笑道：“爱妃甚得寡人之心，今日便求得母后旨意，赏些什么吧？”
太后道：“赏些什么？便为她晋一晋位份，今后更好伺候皇帝。”
“那便晋晴美人为列荣，赐珍珠三斛。乐坊掌乐崔氏，着晋为正五品掌仪，舞坊掌事贺氏，接替崔氏职位，为六品掌乐。余下乐坊众人，皆赏一年俸禄。”
“多谢官家。”
宴席后，烟晴趁着醒酒的功夫走了出来，恰好碰上坐在廊下休息的贺岚。
她也跟着坐在了旁边，看着贺岚，问道：“今日为何要把功劳给我？”
贺岚耸肩：“不是你说得吗？我同那些人不一样，不愿意争这些东西。”
烟晴摇头：“我想听真话。”
贺岚笑道：“真话？这世间本没有真话。”
“你不是说好不会帮我的吗？为何又变卦了？”
贺岚抬头望了望，星月正好，银烛秋光。
“你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了，能得太后庇佑，想必皇后也轻易不敢动你。她一直觉得咱们两个沆瀣一气，如今帮你，也是帮我。”
烟晴有些感动：“谢谢你。”
“都说了是在帮我自己，你别自我感动了。”贺岚白了她一眼，将头瞥去了一边。
“你要是真想帮自己，刚刚就直接说是你的主意了，何必要将功劳给我！”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总之，别觉得我在帮你。”
“好，你没帮我，是我抢了你的功劳，可以吗？”
贺岚点点头：“这样行。”
二人一齐笑了。
回到舞坊，众位姐妹们都很欢喜，围在贺岚身边叽叽喳喳，让她一句话都没听清。
长乐和黛蓝出来维持秩序：“今日天色已晚，众位姐妹们还是快些休息吧！明日咱们设宴，一道贺一贺！”
众人嘻嘻笑笑着离开了，贺岚瞥了一眼，发现却没看到落梅的身影。
“许是太累了，先去休息了吧？”黛蓝安慰贺岚道，“你也忙了多日，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贺岚便带着长乐回了房间，刚要关上门，就听见落梅的声音传了过来：
“贺掌乐睡了吗？”
贺岚打开门，发现果真是落梅。
“刚刚没见你，还以为你去休息了。”贺岚邀她进来。
落梅低着头，让人看不出情绪，她规矩地坐在长凳上，看着贺岚，却没有说话。
“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贺岚只好开口问道。
落梅看了看长乐，后者立刻了然：“那我先出去看会儿月亮。”
长乐顺手带上了门，落梅这才道：“掌乐，这宫中舞姬若想探望家人该怎么办啊？”
贺岚有些意外：“想家了？”
落梅摇摇头：“就是想把今日的赏赐送给家中贴补。”
贺岚笑了：“这好办，你将地址告知于我，等下次有机会了，我安排人给你送过去就是。”
落梅有些惊喜：“这样就可以吗？”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既然开了口，我自没有不帮你的道理。”
贺岚察觉到落梅脸上的欣喜：“我家在城郊南巷东边第三间，家门口有一棵槐树，巷子里的人都来这棵树下祈福，所以树上挂满了红绸。”
“好，我记下了。那你可还有什么话要捎给他们吗？”
落梅忽然顿住了，她想了许久，最终摇摇头：“没有了，就把这些钱带给她们就好。”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子来，递给贺岚道。
“那便也添我一份，你肯告诉我这件事，定然是信我的，我也该表示些。”说着，她褪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塞进了落梅的包裹之中。
“不，掌乐这太贵重了！”
贺岚拍拍她的肩：“无妨，明日我便托人给你办，定然一分不少的送过去。你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
落梅这才局促地站起来，对贺岚行了个礼，慢慢退出了房间。
贺岚看着那包裹，歪头思忱了一会儿，恰好长乐回来了，便熄灯睡去。
第二日，众人果真凑了几桌宴，叫了崔琳和贺岚同来，大家一道敬了贺岚三杯。
后来贺岚实在撑不住了，摇摇晃晃走出席面，坐在湖边醒酒。
湖面已满是秋色，残荷未被清理，枯萎在湖面上满是萧瑟。她因饮酒，脸上有些微红，望着湖面的倒影，贺岚摘下了面纱。
那道疤痕扔在，只是她的眼睛已不再因它而刺目。
或许终其一生，人们都在忙着和解。和世道的不公和解，和自己的平庸和解。到最后不得已承认自己碌碌无为，回顾一生光景，觉得时节如流，空叹流水落花去。
贺岚如今二十岁的年纪，望着逐渐从容的眉眼，她有些认不清自己了。
她究竟是山阴贺家的三女儿贺岚，还是宫中的女官青岚？
谁又能分得清呢？
发愣间，贺岚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望去，就见到张景带着一队人匆匆跑了过去。
贺岚慌忙戴上面纱，她看到张景在经过自己时瞥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原地。
贺岚有些疑惑，而回到舞坊时，发觉众人都停了筷子，神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贺岚望向崔琳。
“落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