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牢很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不适的味道。

    李令蓁小心地走着,月白镶东珠的绣花鞋踩进黏腻湿滑的地,带路的门卫偷偷看了一眼,暗道可惜,这不是那双绣鞋该踩的脏污地方。

    一开始的牢房拥挤,每间牢房里面关了不止一个人,越往里面走,烛火越亮,牢房也越整洁。

    及至一些挂着天字牌的牢房,甚至布置得还有一些温馨。

    段谨在从里往外数的第六个牢房,天字六号牢房。

    里面的人很闲适地躺在干净的稻草床上,牢房内甚至还有可供书画的桌案; “段谨。”门卫悄然退下,少女冷然的声音在安静的牢房中响起。

    被叫做段谨的男子僵了一下,放下了贴在眼睛上的手,朝着她的方向温和一笑,“令蓁。”

    李令蓁有很多话想说,但看他这个随意的态度,不免有些沮丧,“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段谨看着她,皇帝早逝亲弟的女儿,金尊玉贵,姿容无双,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生活的苦难,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是喜欢她的,谁不喜欢漂亮的仙女呢。

    可是仙女是没有喜怒哀乐的,自从何田田出现,他才发现女孩子的情绪是可以大开大合的。

    如果说李令蓁是安静的植物,何田田就是活泼的动物。

    精心养育之后得到的回馈,显然是动物大于植物。

    但这和李令蓁无关,是他的问题,于是他岔开话题,温和地笑着说,“帮我给三皇子带一句,我并没有下毒害他。”

    李令蓁垂眸,提醒他,“我说的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这样啊,”段谨站起了身,随意走到桌案前,“令蓁,为什么要刨根问底呢?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没必要纠缠一个变心的男人。”

    “纠缠,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李令蓁少见的反唇相讥。

    段谨有些愕然于她的诘问,她是一贯情绪稳定的,很少这样,“令蓁,你失态了。非要我说的话,我只能说,我对你只是兄妹之情。”

    李令蓁的眸色暗了下来,“你说,你对我,只是兄妹之情?”

    “是,我待你之心,和三皇子待你之心,是一样的。”段谨直勾勾地看着她,丝毫不退缩。

    三皇子李灵玉,和李令蓁是堂兄妹的关系,他这么作比较,是真的在和她撇清关系。

    从前的种种果然是误会吧。

    正如夏静姝所说,为什么要对一些男子有所期待呢。

    “段谨,你听好。”李令蓁叹了一口气,“我不会纠缠你,但是我比你坦诚,我要告诉你,我从前喜欢你。”

    她从披风中伸出手,握着的是一块手帕裹着的玉佩。李令蓁提着裙子蹲下,把玉佩从木栅栏的间隙放进牢房内的地面,“这是你从前给我的玉佩,现在还你。从今往后,我们不用当什么兄妹,只当从未认识过。”

    段谨只静静地看着她,如鲠在喉。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有生气到用玉佩砸到他的脑袋上。

    她没有再看他,不带些许留恋,起身走了。精致绣花的裙角沾了些牢房的泥水,不过没关系,回宫之后,这件裙子不会出现在南华公主的衣柜里。

    他捡起玉佩,紧握在手里,低头应声,“恭送南华公主。” 这是他送出的玉佩,是段家的家传玉佩。

    当年随军前,她好像心神不宁,于是他送了这块玉佩,代表他自己,侍卫在她左右。

    “负心汉,都得死,全都得死。”隔壁的天字五号牢房传来女子的念叨。

    那是先帝的小女儿万春公主,她亲手杀了自己青梅竹马的驸马。

    因驸马出生世家,此案发时,多得是要万春公主杀人偿命的折子;昭宁帝顶着压力,只拘了万春公主在牢里,吃穿用度一应照旧。万春公主的精神,却依旧是日渐不清醒了。

    段谨靠回到墙边,懒散地坐着,叹了一口气。

    秋雨凄凄沥沥地下着,在夜色里不怎么明显,却因大理寺门口高挂的灯笼而显形,丝丝细雨落在李令蓁眼里,有如扎在她心里绵绵密密的细针。

    裕王大概是和大理寺卿有事要议,门口还不见人影。她背靠墙站着,打着一把金贵的杭绸伞,难得的放松了脊背,像是一根绷久了的弦,终于还是断掉了。

    悬着的心还是死了,李令蓁自嘲地笑了笑。

    有身着官服的人影走进,或许是连夜来大理寺议事的大人,她站直了身。那位走近的大人撇了她一眼,没有行礼,很是没大没小,竟拿走了她手里的伞,换了他的伞塞到她手里。

    李令蓁眨了眨眼睛,试图看清他是谁。

    熟悉的声音响起在她耳旁,“殿下,杭绸的伞华丽有余,实用不足,沾染了雨就废,遮风挡雨还得是油纸伞才好。”

    是那个太后面前回话的、高深莫测的钦天监监正,李令蓁反应了过来。

    “监正,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这位监正在夜晚更显年轻,挡不住雨的杭绸伞正打在他的头顶,李令蓁能看到上面漏下来的雨水。

    “下雨了,星象被乌云所遮盖,臣今日无法夜观星象,公主呢,在大理寺门口做什么,大晚上的不回宫,太后娘娘也没谴人来寻?”还哭得毫无知觉,看上去惨惨的,钦天监监正叹了口气。

    李令蓁摇了摇头,“她知道我来了大理寺。”

    “倒也是,是微臣愚钝了。”他又打量了一下周围,毛遂自荐道,“微臣送您回宫?”

    “不,没这个必要,但是…”李令蓁想和这位能掐会算的监正聊聊她与段谨。

    “明白了,您是来探监段公子的。”他摆出一派掐算的动作,没多时就得出了结论。

    李令蓁的眼睛都亮了,“大人,您真是神机妙算,我今晚同他刚把话说开。”

    被她喊着的大人一把收掉了中看不中用的杭绸伞,撩起袍子,毫不见外地坐到了大理寺的门槛上。有些许屋檐的遮蔽,就不会淋到倒霉的雨了。

    “公主,这可不是神机妙算,我又不是江湖骗子。您这样站在大理寺门口呆呆地淋雨,我又知道大理寺里头关着段公子,画本子看多一点的,都能猜到你们两是闹崩了,这一点也不稀奇。”钦天监监正掸了掸官袍上的水珠,随意地揣测着。

    李令蓁也学着他的样子,索性也收起了手上的油纸伞,坐到了大理寺的门槛上,“监正,你说,改变是件好事吗?我在五台山摇了一挂,解挂的师傅说是地火明夷,要我弃暗投明。”

    “这个啊,”钦天监监正摘下了官帽,抱在手里,“就像看天上的星辰吧。微臣日常观星,星辰在西边时,我就去西山,星辰在东边时,我就去东渡塔;天朗气清时,漫天星光,我爬上城内的城墙就能观星;浮云遮眼,星辰不可及,我便只能回家睡觉。”

    “公主,世事就像观星,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时事易变,自然,人也要跟着变。”

    李令蓁听了他的话,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这位监正大人的处世之道,似乎通透得过分。

    “谢谢您的指教。”改变是件好事,无论对于段谨,还是对于她自己。

    “您能想开就好了,老实说,”钦天监监正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须, “京城内多得是人等着看宫里的笑话。”

    “我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啊。”李令蓁叹了一口气。

    “那位新晋的朝瑰公主倒是和您截然相反。”

    李令蓁并起双膝,手肘撑着膝盖,单手托腮,回忆着昨天回宫时的场景。那何田田胆大,不守规矩,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监正,我昨天见过她了,倒觉得她有些可爱。”李令蓁侧头看向姿势更加洒脱的监正,“我回去想了很久,惊讶地意识到,如果是我,我做不到大庭广众之下为段谨求情。”

    “而她简直毫无顾忌地做到了,我很佩服她的勇气。”

    “如果段谨在现场的话,应该会更喜欢她吧。”何田田是事事有回应的动物形性格,段谨刚才是这么说的。

    “或许再过不久,皇伯伯会请您给段谨和朝瑰公主合八字吧。”李令蓁平复了下心情,语气轻快了些。

    “哎呀,我也可以说他们八字不合的。”钦天监监正挠了挠后脑勺,稍微有些愧疚。李令蓁这桩婚事的败落,正是从他那句八字不合开始的。

    李令蓁摇了摇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朝瑰和段谨的婚事与我无关,我不会介入他们的因果。”

    监正沉默了许久,干巴巴地开始夸赞她,“殿下的心性纯善,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门。”

    “您是只报喜不报忧吧,我算什么有福之人;”李令蓁自嘲地笑了笑,“我在五台山逛了很多寺庙,期间不乏会看八字和面向的师傅,他们都说我六亲缘浅。幼丧父母,孤苦一生,不是吗?”

    “哈哈哈哈哈哈,”散漫的监正突然笑得直不起腰,他鼓了鼓掌,“没错,您说得对。”

    “但是,六亲缘浅可不止公主您一人哦,我也是六亲缘浅的命格。”说起这些话的监正眉眼带笑,却平白露着一股皮笑肉不笑的感觉,“您至少还有太后,我这可是早早被赶出家门,离府独居了。”

    “监正……”李令蓁惊讶地看着他,深觉自己说错话了。

    正要道歉,锦衣华服的裕王从里面走出,讶异地看着门槛上坐着的两人,“这么快就出来了?

    “嗯。”李令蓁拍了拍手,迅速地站了起来。

    “见过裕王殿下。”钦天正监正也站了起来,稍显有些滑稽。

    裕王颔首,“不必多礼,蒋大人,你这么晚了也还没回家啊。”

    为了不打扰大理寺办案,他们两是在大理寺下值后过来的,如今已经月上中稍,需要点卯的大人们应该早就在家中酒足饭饱了。

    裕王不知前情,又在监正面前说到了回家的字眼,李令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微臣当值需要夜观星象,习惯了晚间行走,反倒是白日在家睡觉。”监正笑眯眯的,一点也看不出被人戳了伤口的痛苦。“时候不早了,微臣就先告退了。”

    裕王点了点头。

    李令蓁目送着钦天监监正大步流星的背影。

    裕王发现了她的眼神,“蓁蓁,你在看什么。”

    “小王叔,”似乎有些刻意,但是问个名字应该问题不大吧,李令蓁顶着裕王探究的眼光,“钦天正监正叫什么名字?”

    裕王的眼神飘向那个人离开的地方,轻微地皱了皱眉头,“他啊,蒋溪风,原是京兆尹家的独子,因为和前任钦天监监正跑去学了算命,气得京兆尹扬言要和他断绝关系。”

    “诶?”李令蓁想起来另一个人,“京兆尹姓蒋吗?我记得他家是有一个女儿叫程溪月啊。”

    裕王摇了摇头,“是姓蒋,那位程小姐应该是蒋溪风的表妹,至于为什么打小养在京兆尹府上,我也不知道,表哥表妹什么的,说不定是童养媳吧。”

    李令蓁想了想程溪月的样子,又想了想蒋溪风的样子,实在是难以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唯一的共同点,可能是都不怎么藏得住事吧。

    人如其名,程溪月就像那溪边的明月,在京都人眼里,是一抹高不可攀的清丽月光,但以李令蓁和程溪月接触的情况而言,她可以确定,程溪月在外人面前的高不可攀全是装的,正是因为害怕心直口快说错话,所以程溪月在外都是三缄其口的。

    至于这个蒋溪风,大概是因为像风一样自由?

    抛开了乱七八糟的思绪,李令蓁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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