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忘书那天,是昭宁二年的五月十三。

    那时的夏孟秋,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

    忘书也不叫忘书,她有自己的姓,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做张怀书。

    昭宁元年的五月十三,是他堂妹夏静姝出生的日子。

    那日,军务繁忙的平西王堂叔凑巧不在京城,作为同气连枝的夏家人,他的母亲和祖母带他来了平西王府,忙活着平西王妃的生产。

    夏孟秋因而得到了松缓精神的机会,他是夏家的第一个孩子,父亲对他的要求非常严格,素日里的课业压力很重,鲜少有离开书房的时候。

    只在这一日,他获得了在平西王府随意逛园子的自由。

    在平西王府的花园里,他遇到了张怀书。张怀书和他同龄,但是她少年老成,冷静自持,竟然在平西王府的花园里自言自语。

    待仔细一听,他才发现,那姑娘并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背书,背少见的梵语语句。

    为什么说是少见,因为在这个国家,掌握梵语的人极为少见,就连他自己,也是因为借了裕王的光,一招被选为裕王伴读,授课老师的质量直线上升,都是帝师级别的人物,所以才有机会接触到少见的梵语。

    而现在,平西王府的花园里,竟然把有一个在背梵语句子的小姑娘。

    夏孟秋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于是他从假山绕了出来,毫不见外地站在张怀书面前,做了一番恳切的自我介绍。

    张怀书初时诧异,稍后莞尔,同他交换了姓名。

    她叫张怀书,是皇后娘娘嫡亲侄女,出自桃李满天下的张家,国子监祭酒是她的祖父。

    张皇后驾临了平西王府,同他的母亲一样,正在期待平西王妃肚子里的孩子;张怀书乐得自在,跑到花园里背她的梵文。

    梵文并不是布置给她的课业,国子监祭酒对自家孩子非常宽容,但是她喜欢,她找了各国语言的书来看,主动汲取着多国语言的知识。她想,有朝一日,长大之后,她要到那些书上写的地方去。

    夏孟秋钦佩于她主动学习的精神。

    他不一样,他并不喜欢在书房死读书;夏家是以军功起家的开国功臣,对皇权更替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但是祖上智慧过人,知道掺和京城的这些事绝无好下场。因此,夏家的兵权多集中于边境,尤其是在西边;在他的小叔叔这里,权势达到巅峰,获封平西王。

    而他的父亲,半点不通武艺,是个庸庸碌碌的礼部员外郎,升迁之路一眼看得到头;年少的男孩子自然向往建功立业,更钦佩封王拜相的叔父,并不喜欢被父亲拘在书房。

    夏孟秋对读书很是烦躁。

    但是他遇到了这个主动在学习多国语言的张怀书。

    从那一日起,他决定略微好好学习些,他虚长张怀书几个月,总不能学识上逊色于她吧,那多没有面子啊,他的授业恩师们可是帝师级别的人物呢。

    改日也要告诉裕王,带他来看看这个学识过人的张怀书,改一改他目下无人的坏脾气。

    然而,夏孟秋还没来得及带裕王见张怀书,张家就抄家伙获罪了。

    罪名是通敌叛国。

    平西王,他的叔叔,截获了张家暗地里发给西突厥的边境布防图。

    昭宁帝雷厉风行,迅速布置了调查,经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张家通敌叛国证据详实,国子监祭酒借着和兵部尚书的友好关系,从兵部尚书的书房拿走了边境布防图,再由张家的商队带往了西突厥,因边境戒严,平西王加强搜查,被及时发现。

    谁也不知道张家缘何通敌叛国,昭宁帝一登基,就封了张氏女为皇后,张皇后的膝下又有大皇子,怎么想都是烈火烹油般的富贵。

    但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昭宁帝顾及张皇后,从诛九族改判了夷三族,并且放过了所有未成年的张家孩子。然而,幸存的张家人,也是死罪可免获罪难逃,男流放女入教坊,京城里再无花团锦簇的国子监张家。

    这一切发生于他见过张怀书的一个月内。

    夏孟秋知道时,是在陪裕王下江南的游船上,他微微愣神,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叫忧虑的情绪,那个背诵梵文的小姑娘,会被送到哪里呢?

    但是年少的愁绪比较短暂,他那时只是认识张怀书,有些为她感到忧虑,没有想到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或许想到了也是没什么用的,没有人会听一个七岁孩子的话,去沾上罪臣之女这个烫手山芋。

    再一次见到张怀玉,是在张家获罪的十年后,昭宁十二年的冬天。

    十七岁的夏孟秋,心境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三年前,平西王埋骨战场,平西王妃在府里上吊,他的小堂妹精神出了问题,被送往了外家休养;他第一次意识到,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其中卖武艺是真的危险,古来征战几人还,作为夏家的独苗,他不能去战场上送死,他的父亲、母亲、老祖母、小堂妹,都不能再承受亲人的有去无回了;他的父亲是对的,当一个文官可比当一个武官安全多了,夏孟秋开始挑灯夜读,头悬梁锥刺股,准备在两年多之后的科举考试中一展身手。

    裕王就没有光耀门楣的烦恼,见他读书读得走火入魔,非要拉他出去到街上游荡,说是买些京城的稀罕物件,快马加鞭送去给夏静姝。

    但是朱雀街上的小贩们都跑不见了,他们都去看百花楼的热闹了。

    今天是百花楼妍书姑娘挂牌接客的日子,她依坐在花楼顶层的栅栏旁边,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柔若无骨地向下撒着花瓣。这是百花楼造势的手段,为夜间的拍卖增加噱头,叫今晚的货物先出来露个脸,吸引顾客的到来。

    夏孟秋呆呆地看着楼上,他想,他认识她,她不叫什么妍书,她是张怀书,那个在平西王府花园里背诵梵文的张怀书。

    她变得很漂亮,从前是鹅蛋脸圆润可爱的小姑娘,现在却似乎尖出了下巴,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杏眼大得出奇,眼波流转,不见一丝当年的书卷气,举止投足,尽显风情。虽然是冬日,却只穿了一件水红色纱衣。

    夏孟秋如鲠在喉,裕王不明所以,提议要走。

    他拒绝了裕王的想法,并请求了裕王的帮助,他要把张怀书捞出来。

    张怀书是获罪入教坊的,被贬入乐籍,不打通一定的门路,百花楼的老鸨断不会让人轻易的把张怀书带走,除了昭宁帝本人特赦的旨意,大概也只有裕王的面子好使了。

    裕王并不明白夏孟秋突然滋生出的正义感缘何而来,但他当夏孟秋是兄弟,兄弟难得有求于他,他也不能坐视不管。

    忙活了一个下午,他们两成功地从百花楼拿到了张怀书的户籍册,但是户籍不可变更,她只能是乐籍,怎么都变不成平民;户部尚书亲口对于裕王说,获罪入贱籍的人,连他也不能轻易变更。

    裕王还赔偿了百花楼一大笔赎身费,最后叹着气回王府去了。

    没办法,他夏孟秋没什么钱,老父亲看得严实,自己又还是一个没有收入的穷学生,应付狮子大开口的百花楼,也只能指望裕王的钱袋子。

    张怀玉换了身裹得严实的衣服,面色恬淡地站在他面前,不发一言。

    他叹了口气,把她带回了夏府,做了书房侍弄笔墨的丫鬟。

    没办法,他只是家里的一个少爷,有作为礼部尚书的父亲、有治家严肃的母亲,他们若是知道了他养了个罪臣之女在家里,必然会要求立刻把她送走。

    可是张怀书六亲不在,把她赶走也没地方去;他想,既然救了人,帮人要帮到底,就这样偷摸的在夏府当个丫鬟,有他打着掩护,应该不会有人怀疑夏府窝藏罪臣之女。就这样,张怀书成为了夏府的侍书丫鬟——忘书。

    昭宁十五年,夏孟秋得偿所愿,金殿传胪,被钦点为状元。他想,家中父母若是心情好,他要把忘书的事情同他们讲上一讲,或许运气更好些,他可以求了昭宁帝的恩赏,让忘书脱离贱籍。

    他的这个状元,起码有忘书三成功劳吧,她博学多识,学富五车,只要是和她讨论书上有的内容,高低都能对上几句,有时候更是见解犀利,一针见血,连他就也要甘拜下风。

    夏孟秋很喜欢和张怀书说话,他们是世界上最相似的两个人。

    夏夫人一直想要他去相看,定下一位妻子,都被他以学业为重的理由推却了;而今高中状元,他想和夏夫人坦白,他不喜欢别的小姐,他想要和张怀书共度余生。

    理想是美好的。

    现实是冰冷的。

    夏静姝离京三年,为了庆祝他高中状元,终于决定了要返回京城,这一会来就出了事;夏静姝到他院子里等他,被忘书不慎栽了一个花盆,这下是捅了大篓子,等他回来的时候,忘书的底细都已经被他们摸得再清楚不过了;裕王也被叫到了夏府,等待他的只有既定的审判。

    夏夫人问他,是不是从未想过忘书对夏静姝怀恨在心,一来就让她见了血,送了她一道难去的疤;他们张家是由平西王上交罪证的,身为夏家人,怎么能对张家人不设防,夏家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张家人进门。

    夏孟秋只能保持沉默,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平白伤了夏静姝,没有人能够为忘书说话;他私藏罪臣之女的罪名也是实打实的。

    他才知道,忘书心里大抵是有怨的,也大概率是有恨的,平日里和他相处的温柔和善,全是敛了锋芒;她恨举证的平西王,也恨仆从环绕的夏静姝。

    在她的心里,张家的倾覆无非是权利的倾轧,她不相信,作为国子监祭酒的祖父,会犯下通敌叛国的大罪;她之所以苟活着,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张家平反。

    礼部尚书的意思是打忘书一顿,送回到百花楼去,他们夏家担不起这个罪名。

    夏孟秋跪了一夜的祠堂,换来尚书夫人心软松了口,答应了不送忘书回百花楼,但是伤了夏静姝这笔账不能囫囵过去,要他亲自去鞭笞忘书一顿。

    既为夏府奴,奴大欺主,自然是要按规矩办事的。

    夏孟秋没有拒绝的余地,真要论起来,礼部尚书心狠一些,打杀了忘书,他也是无可奈何的;他想让她好好活着,他已经奏请了昭宁帝,定下了去鸿胪寺的差事,有朝一日,他能够带她去周边的国家出访,完成她小时候的夙愿,周游列国。

    忘书挨了他一顿鞭子,自此安静沉寂起来,凡事规规矩矩,绝不多思多言,仿佛她真的只是夏府的一个普通侍书丫鬟。

    那时到现在又是三年,尚书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恍若不知府里有这么一号人物;严格意义上来说,夏孟秋觉得,他的父母还真的是过于溺爱他,这种窝藏罪臣之女的事情,若是被御史台发现了,恐怕能牵连整个夏家;夏静姝也未曾多言,只是自那以后从不进他的院子,一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的态度。

    或许就这样蹉跎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他忘了,忘书是想要为张家翻案的,在夏家是断无可能做到这件事的;当年的张家,除了忘书以外,最为相关的人物便只剩下了大皇子。

    大皇子是张皇后亲子,忘书的嫡亲表哥;忘书屡次求请离去,她想去大皇子府;夏孟秋屡次拒绝。让一位皇帝推翻自己的指令,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当年的张家一案,他的叔父只是截获了书信传回京城,会审定罪的,可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颁布对张家处罚的,是中书省,做污点证人的,是当时的兵部尚书。

    忘书想要翻案,难如登天;大皇子想要翻案,难度也不遑多让。

    夏孟秋不觉得忘书该和大皇子一起折腾,那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随着三皇子年纪渐长,夺嫡之争即将拉开帷幕,他们夏家祖训,千万不能参与其中;忘书不能这样和大皇子掺和在一起,实在是太危险了。

    但是夏孟秋不可能左右忘书的想法,他们的争执日渐增多,闹到最后,竟然到了忘书火烧夏府,诈死脱身;他明明知道她诈死脱身,却也在父母面前粉饰了太平,只告诉他们,忘书死了,那个可能会带来灾难的张家女,彻底离开了夏府。

    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夏孟秋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他是真的祝愿她,所得皆所愿。

    父母失望的眼神,逐渐年迈的身型,作为独子的夏孟秋,或许要过自己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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