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三年夏,日长人倦,正是评定各家子弟的关键日子。尚书台各曹从各州郡收集的卷宗堆了一屋子,大家都忙得头角倒悬。常观已经在尚书台待了几天,与卷宗日夜相对。

    好不容易有一日休沐,上午还被叫到太学讲经,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日头高照。天气太过炎热,常观没什么胃口,用了碗冰便到书房准备处理府上文书。

    沈祺已经将文书分门别类整理好摆在岸上,又指了指放在左边最上头的一封信件,“大人,日常往来的各府宴请请柬及田庄财务收支等例行文书之外,您还有封私信。”

    常观顺手拿过来,问:“谁送来……”

    还没等问完,就见中间“常观亲启”的字样及信封左下角“谢曦和”的落款。

    这几个字写得极好,单说一个“常”字,便是遒劲有力,横画如千里破云,竖钩似高山坠石。

    谢安早年酷爱名家名作,常收录誊抄,逐渐也在书法上有一番造诣——看起来这手字倒没有荒废。

    谢昭给他写信做什么?

    移步窗边,映着光线,常观将信笺平放在古木雕花的书桌上,有从案头取来一柄玉制拆信刀,手法娴熟而轻柔地沿着信封的封口滑动。随着封蜡轻裂的声音,一股淡淡的墨香与只想混着夏日的微风弥漫在书房中。

    细读内容,常观陡然皱起眉,倒不是这封信说了什么难事憾事,只是谢昭信中字句直白与戏谑,尤甚当日在未央宫中的眼神——自出生至现在,他何曾读过这样的文字。

    “近日昭待嫁于深闺之中,忽闻一趣谈。闻人言,一日于太学讲席之上,灵雀翩然而至,轻巧栖息于君之肩头,君不惊不扰,从容以袖笼之,继而论道,直至课毕,方温柔放飞。想来若此事为真,必乃灵鹊慕君之德才,欲窃一律书香,抑或其为天地间一灵物,为君之卓绝风采所倾倒,愿做一日知己?”

    看起来谢昭没有少打听他的事情,连第一次在太学讲经的事情都问了去。正如谢昭信中所写,那日确有鸟雀飞入檐下,立于案前,不断琢磨案上一方檀香摩,是以,常观才将其放在袖中。不过须臾,那鸟雀便振翅高飞,继而离去。

    再往下读,常观脸上脸色变了又变,心跳了又跳,分不清是生气还是其他。不因其他,只因谢昭继续写道:“此等佳话,吾心既喜且忧,喜于君之名望日隆,忧于昭是否能如那灵雀般,得君青眼,相知相伴。若真需若灵雀一般与君同心同德方能与君并肩,昭亦心甘情愿倾心悟道,以不负君之厚望,为君解语,分君之忧。”

    写完这轶事,谢昭又还殷殷嘱托道:“闻君近日案牍劳形,恐损清逸之姿,望君擅自珍重,勿使昭因忧君而面容憔悴。”

    再看完落款处“未婚妻谢昭”几个字,饶是常观再迟钝,也明白谢昭这封信是在逗他。

    他与谢昭已有婚约,按俗礼心中亲昵些并无关系,只是他们明明只见一面,谢昭信中却已写缠绵之意,一时乱得他不知道怎样回应——总不能真恼羞成怒一般让她不要再这般调戏自己罢。

    思来想去,又找不到人参谋,便只得遣沈祺亲自到谢家,亲自对谢三娘子道:“望三娘子莫以常观旧事玩笑,免我心绪难平。”

    只听沈祺回来的时候说谢三娘子听了这句话更是笑得乐不可支,还送了她一件礼物让他务必带回来。

    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支名叫“雀羽生花”的狼毫笔。笔杆选用上乘鸡翅木,其上精工细雕一对青雀,纹理篆刻细腻入微,栩栩如生。

    常观脸色又变,却不好对沈祺发作,知得将这礼物束之高阁。

    然而谢昭“解语花”的攻势并未就此打住,似乎是他一本正经的回复叫谢昭发觉了其中乐趣,每次休沐他都能收到谢昭的信笺。

    她确实不再讲他的旧事,或者说她不再只提他的旧事。谢昭在信中开始讲她幼时在朗州的所见所闻,山川风物,或是谈到朗州雨季特有的伞集,又或是谈河边夏夜雨萤被当成往生之人魂魄的故事。

    尽管每封信的结尾谢昭总要或多或少地如写思妇诗一般打趣他几句,这些事确叫常观觉得生动有趣。提笔不知道怎么回信,又不能失了礼节,于是便只能仿效谢昭送笔,每次都挑选一些相关的小玩意儿送过去。

    谢昭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看上去便十分敷衍的回复,哪怕这已经事常观深思熟虑选了又选以后的成果,于是在小满这天,又差人送过去一封信笺——截至此信,已经是第十三封信。

    当日尚书台事毕,于是常观与江屿还有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要商量,于是便相约回常府吃完午饭后再议。刚到府中,还未来得及稍些,便听有人在门外通传,说是谢家家仆。

    沈祺轻车熟路,上前又接过一封信在手上,然后不知看到了什么,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交给常观。

    江屿见这沈祺神色扭捏,目光逡巡。

    常观明白这应当是谢昭又写信来了,他们如今婚约已定,想来书信往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伸手接过,刚接过,便被信封上不同往常的几个字震惊得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信封上赫然写着“家书”二字,落款不再是“谢曦和”,取而代之的是“未婚妻昭”四个字。

    江屿也看了个清楚明白,眸光一黯,脑海中忽又浮现出谢昭少时飞扬的模样。

    “想来,也是曦和能做出来的事情。”心有所思,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听闻此话,常观把信笺放到袖中,引江屿入室。

    他叫的是谢昭的小字。

    “见微兄与谢三娘子似乎很熟?”常观问。

    江见微早有预料,也施施然解释道:“家父乃谢大将军的学生,与左卫将军投契,是以我自小便随父亲出入谢府,与曦和兄妹四人都算得上有些交情。”

    “原来如此。”常观轻叹一声,一边为江屿斟茶,一边说道,心上却不由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在意。

    听常观语调,江见微也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继续道:“我自少时与曦和相识,然彼时交往,也仅限于岁时节日,不甚了解。常听其兄谢熙明说他这个妹妹性情飞扬,不拘泥于闺阁之细行,如今看来,确有其事。”

    常观听他这样绕远路一样的迂回解释,心知自己失态,端起茶杯饮尽,胡乱问道:“熙明?可是骑都尉谢暄?”

    “不错,熙明兄初入仕途,陛下授其骑都尉,如今应在羽林练兵。”

    常观点点头,又把话题扯回各家子弟卷宗处理的问题上。

    江见微和常观在朝资历尚浅,尽管常观已是侍中,但也只是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两个人主要是负责资料核查入库。这几日尚书台上下连轴转,推选的士子资料基本已经核查完毕,唯独北河郡的士子卷宗仍有错漏。

    北河郡上报的三人之中,有两人家中田产和尚书台记录在册的数量都对不上。其中一人名叫李沐风,据尚书台文书,他自祖上继承田产共八十亩,但如今当地官员上报,发现其实际管理的田产竟然达到一百五十亩,近乎翻倍,而多出的部分,也没有缴纳相应的税负。

    北河郡是平恩伯的封地,其身为皇亲国戚,又曾在先帝时期立下军功,所以即便是皇帝也有几分忌惮。即使尚书台早有严令田产须登记清晰,税赋务必缴纳齐全,但在北河郡,这些律令执行起来,却像是陷入了无形的泥潭,实在是艰难。

    江见微和常观又将李沐风的卷宗重新梳理一遍,几番探讨仍无所获,只得先商定把这件事先呈给尚书令再报陛下做打算。

    事毕已是申时,常观送走江见微,终于有空把谢昭的信拿出来细读。

    他又看到信封上夺目而遒劲的几个字,感觉像烫手山芋,赶紧摆在桌上迅速拆开。

    谢昭仍然写她少时故事,言及朗州乡学夫子道“昭少时学于乡,夫子一举一动皆恪守礼法。建元十六年春,春日和风携柳绿芳菲入书斋,有同窗兴致所至,吟道:‘柳絮因风起,相思逐水流,笔底心事浅,纸上人长久’。夫子闻言脸色大变,即厉声道‘春色虽好,亦勿忘《礼记》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诸君当心系学问,勿为外物所扰!’。私以为,夫子之言虽旨在规范,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本乃人之常情,不可强抑。”

    说完这里,常观已有所意料,果然谢昭心中笔锋一转,继续道“君此数载,潜心问道,学识日进,诚为可赞。然则,切望勿沾染过分拘泥风,勿以书斋之严苛作生活之趣。昭既为君未婚夫人,则君更宜怀揣细腻情思,勿施以学究之僵直,书信往返间,莫忘真心流露,切切不可草率了事,万望亲笔回复,以表诚挚之意。”

    即便平静如常观,此刻也忍不住闭眼扶额。他将信笺放入左边木盒,一数竟然已经是第十三封,心想常观字写得极好,这些盒子里的信笺已经够编本字帖供幼童临摹。

    但随即他就把这个荒谬的想法从脑袋里赶了出去,谢昭信中直言不讳且蕴含戏谑之语,若是不慎落入他人眼帘,恐怕夜阑人静之时,自己将难逃辗转反侧。

    他揉了揉眉心,决定提笔给谢昭回信,却一时不知道如何下笔。

    幼时在家的事情已记不清大半,在岐山问道的十二年又无甚稀奇之事,山川风物,四时更迭,若一件件琐碎的小事都谈及,只怕要写一本岐山实录。

    这些年每每返家,父亲只过问功课与学问,对其他并不关心,偶有嘱托,也只是提醒他要坚守自己所求的道。母亲和他常年不见,又不参与他的教习,每每相见,寒暄几句便在无话可说,遑论问他岐山如何。

    搜肠刮肚,他终于还是提笔写岐山鸟兽,这唯一算得上岐山与他乡有所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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