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林猛地回神过来。

    他下意识侧头,耳边凌厉风声划过,几枚暗镖擦过他耳畔发丝,深深扎入身后树干。

    他惊慌地向四周看去,却没看到有新出现的身影。甚至周围的女人们依旧如常浣衣,仿佛刚才的响动只是他的错觉。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树,树干的伤痕的确是刚添,此时还在往地上掉木屑。

    那般力道,若要杀他,他早该血溅当场了,而他现在还好好蹲在河边,显然出手的人还没有要他命的意思。

    于是赵书林勉强稳住心神,照下山前翠花叮嘱的那样放细了声音:“这位娘子,谢谢你,刚刚看你浣衣我已经学会了,你手真巧。”

    “我夫家姓黄,你就叫我黄娘子就好。”黄娘子听得一笑,“你呢,你夫家姓什么?”

    赵书林心中不解。

    他师承名家,自幼先生进门领读,书中告诉他为人有姓有名顶天立地。先生也告诉他,人可隐姓埋名,却不可无名无姓。

    可如今,他还未曾问及这位娘子姓甚名何,她却开口告诉她,夫家姓黄。为何?

    但他还是应了一声:“姓赵。”

    黄娘子起身,从赵书林身边走过,回了自己的那摊衣裳旁,有些羡艳道:“赵娘子你是新妇吧,真羡慕你。”

    赵书林不明所以:“黄娘子为何这么说?”

    她笑:“我们这帮人,每日都这时在河边。赵娘子说话讨人喜,看样子不曾料理家务事,又生得这样水灵,若不是新妇,那必是深得家中喜爱。”

    赵书林依旧茫然,他在会试前,从未远行。父亲鲜少归家,母亲早逝,他与乳娘相依为命。乳娘不会说话,于是他除却圣贤书,对一切几乎都是一知半解。

    他看看黄娘子,又看看周身的妇人,黄娘子的目光是少数的、温和的。而更多人朝他投来的眼光,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看身板就知道不会下田、也不懂料理家事的人,不会受待见。

    远处似乎传来了呼唤声,黄娘子应了一声,抱起桶盆,起身走远。

    赵书林看着黄娘子远去的身影,一下一下捣着衣服,身边只是寂静了片刻,很快妇人们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聊家中娃娃久病不愈,聊家中男人从军未归,聊家中老人无钱发丧。

    赵书林听得心中不是滋味。

    素闻民生千般万般苦,自己却连浣衣都未曾体会过,竟也差点能为仕为官。

    一旁的人抱着手臂看向赵书林,脸上见不到生动的表情。

    “真麻烦。”那人看着赵书林脸上表情一点一点凝滞,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草根。

    片刻,人往山上走,留赵书林在河边继续浣衣。

    赵书林上山用了很久,抱着怀里的衣服跌跌撞撞。等走到院门口,他那一头为方便浣衣而束起的长发,早已凌乱散下。

    翠花听得响动,从屋中出来,见一身狼狈的赵书林,挑挑眉毛:“被婶子们扒了?”

    赵书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径直把衣服抖平了往竹竿上晾。

    “你还学得挺有模有样。”翠花双手环胸,微微偏头看穿着女人装束干家务活的赵书林。

    “不是什么难事。”赵书林道。

    想起赵书林用心拣来的,那根没剥皮的树枝,翠花觉得好笑。但她还是没说什么,只自顾自走向厨房。

    赵书林看翠花要离开院子,开了开口,又犹豫了,什么也没说,晾好衣服后又走向林中赴约。

    “赵书林,再继续下去对你没好处。”京中来人道。

    赵书林不语。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回来时,他经过自己被丢出窗子落下去的地,昨晚被翠花狠狠甩在他身边的那柄剑,还插在土里。

    他本想问问翠花那柄剑要不要拔出来,但看翠花一直都事不关己的态度,他踌躇半天,没来得及问出口。

    最终,他还是决定要把剑拿回来。

    那柄剑剑身很大,并不像是女子会用的剑,但翠花的动作恨娴熟,显然和那把剑过了多年。

    剑头深深插进了土中好几尺深,赵书林握住剑柄吃力地往外拔,脚下都要踩出深痕,才终于拔出剑来。

    猛地失去拖拽的东西,赵书林一时间重心不稳,连带着剑跌在地上。

    一瞬间,赵书林脑子里竟闪过两双猩红的眼睛。

    他对其中一对,记忆犹新。

    赵书林凝视着手中的剑,怔怔出声:“翠花……?”

    那另一对熟悉的瞳孔,究竟是谁?

    有人在旁压住了声音,红着眼狂笑不止。

    赵书林提剑进了厨房,却没见翠花身影。待出了厨房,见翠花竟端着菜在院子里石桌旁要坐下。

    “翠花?你怎么?”赵书林话问一半,忽然组织不好自己的语言。

    翠花的厨房要过了小院才能进去。

    赵书林刚刚才从小院过,没见翠花;进了厨房,也没见翠花;出了厨房,翠花却出现在了小院里。

    翠花懒得搭理他,松松抬眼瞥他一下,坐下了:“吃饭。”

    她的院子,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赵书林提剑走到桌边,翠花怪异地看他:“宝贝得让你吃饭都想抱着不撒手?”

    他这才把剑放下,带些拘谨,坐在翠花对面。

    翠花知道赵书林肯定要说话,很随意地举着筷子给自己夹菜:“要问什么,说。”

    “这柄剑,为什么不拿回来?”

    翠花没想到赵书林会这么问,脑子还没思考先脱口而出:“我拿回来了啊,你不也拿回来了。”

    赵书林听得蹙了蹙眉头:“你?我?”

    翠花随意地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夹菜吃酒。

    赵书林见翠花不说话,心觉不好开口。

    关于父亲的死,赵书林有很多想问翠花,还有翠花那句亲传弟子,赵书林也深深不解。

    他印象里父亲只是个忙碌的商人,怎么会和刺客扯上关系,还是天下第一的刺客,又怎么会有亲传弟子这一说。

    天下第一……顺位继承……可天下第一,并非什么好事。天下第一,也并非好人……

    赵书林原先坚定的想法被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但他停住了,不愿往那个背道而驰的方向想。

    翠花盯着赵书林,笑了一下,过后平静地开口:“这柄剑,就是你父亲的。”

    “我父亲的?”赵书林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反问。

    “是呀,很惊讶么。”翠花好整以暇地看着赵书林。

    她还没说出天下第一剑五个字,赵书林就成了这样,真有趣。

    赵书林心中撕开的那点口子,此时因翠花的话一点点被自己崩裂开来。

    倘若这把剑当真是父亲的,那翠花那句让他彻夜思来想去的话,便有了解释。

    父亲的,亲传弟子……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翠花,手掌渗出滴滴血珠,暗红欲燃。

    翠花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等赵书林回神了,她翻腕往他脸上掀了只碟子:“就你这样,还想为你父亲复仇?”

    赵书林一边吃痛地捂住脸,一边懊恼:“爹虽传梦给我说要报仇,但我实际上连爹究竟在何处失踪都不知,怎会想着要报仇?至少我现在,只是想知道我爹,究竟做过了什么。”

    “呵。”

    赵书林听着翠花不大爽朗的冷哼,默默回想自己昨晚所说的话。确是没头没脑地对着翠花说了好几回的复仇。

    他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最开始,真的只是想找到父亲的踪迹,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站在翠花面前,说出来的话就变了味道。

    翠花开口了:“你走吧,回到你本来的生活里。这件事情,不参与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赵书林闻言愣了。

    “赵书林,此事你还是不要掺和的好。”那位大人的话猛地闪过。

    “凭什么?”赵书林腾的一下起身反问。

    凭什么每一个知情的人,都要对他重复这句话?

    “你问我凭什么?”翠花眯起了眼睛。

    赵书林此时只反反复复听着脑中回荡的不要掺和,见了翠花皱眉竟也不再唯唯诺诺闪躲,几乎是嘶吼出声:“那是我爹!!”

    是他的父亲不明不白地被销声匿迹,是自己不清不楚地被轻飘飘劝说不要参与。

    他心中不知不觉间被点上了深深埋藏的仇恨之意,不知暗火已燃,不知何时熄灭,也不知何处宣泄。

    “那也是我师傅。赵书林,我师命难抗。”

    翠花平静的声音传进耳中,赵书林翻涌的情绪也怪异地被安抚下来。

    他看着依旧如常动筷的翠花,慢慢坐下了。

    翠花看着终于坐下的赵书林,有些意外。

    赵书林不是冲动的人,他这些失控的举动,的确是翠花有意催动。只是没想到,他心里生出恨意,竟然比预料之中快。

    赵屠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丧尽天良的人,家里竟然藏了个孝子。

    “翠花姑娘。”赵书林斟酌了一番言辞,“我爹他……嘱咐了你些什么?”

    翠花闻言,下颌似乎都被磕得隐隐作痛了一下,而后开口:“叮嘱了很多,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让你爹大发雷霆。”

    “是我没用……”赵书林垂下眼眸,默了默,又不甘心地开口,“但我想追查事情的真相,至少我想弄清爹究竟做了些什么。”

    真相?他有什么资格,站在她面前说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翠花隐忍着怒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缓和一些:“是这样的追求,就现在带着你父亲的这柄剑离开。我没兴趣弄清你父亲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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