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林不解:“可翠花姑娘,倘若不想查清真相,一直保存着我爹的剑又是为了什么?”

    “哈哈哈!真相?你竟然和一个拿钱办事的刺客讨论真相的意义。”翠花靠在椅背上笑,“若是让你查清了真相,那才真是白废了你父亲经营多年的一片苦心。”

    赵书林看着翠花笑着,却不知为何,觉得她的脸上凭空浮现一层悲戚之色。

    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是否有本事负担得起自己口口声声所说的,所要追查的真相。

    “我不在乎你说的狗屁真相。”翠花笑够了,冰冷吐出几个字,“我只要报仇。”

    他在她脸上见到了难以明晓的执念,却一个字也无法问出口。

    为什么会这样痛苦?为什么如纸鸢飘摇,却又执拗地想要寻找那根线在何处?

    “师傅与我说过,万般不得已都万万不可让你走上刺客之道。”翠花抛下这句话,起身离去。

    落日映霞,如火般烧去大半边天。翠花就这样走进那团火中。

    赵书林压下心中莫名的落寞,只当翠花是去做什么事暂离。毕竟这里是翠花的家,不是吗。她总要回家的。

    不知应当说赵书林是自力更生还是自作主张,翠花离去后,他收拾好碗筷,把小院和屋子清扫好后,还是未等到翠花回来。

    赵书林带着一盏灯在院中又等了许久,连一人影都未见到过。翠花睡在二楼,于是他在一楼寻了个有床的地方,收拾好,先睡下了。

    他干了一天的家务活,虽然并不认可翠花给自己扣上少爷帽子的那番话,却也觉得自己确确实实从脱离少爷日子的道路上,迈出了很扎实的一步。

    翠花今晚没回来,也许明天会回来,也不知道明天的早饭应该做点什么。

    翠花进厨房的时候,他没敢跟进去看。能不能把饭菜弄好,赵书林心里没把握。

    赵书林也并不是非要睡床,从前在家中贪凉他也不是没睡过地板,没经过翠花同意私自睡床,翠花应该会回来杀他剐他吧?

    他迷迷糊糊睡去,却总记得翠花还没回来,也许她明天会回来。

    梦里他也在等人。他坐在宽敞的院子里,靠着亭台的圆杆,明面上在温书,眼睛却止不住往门口飘去,眼神总在流转。

    母亲早在记事时就已逝去,他身边一直只有父亲和奶娘。

    每天要做的事情都被规划好,穿衣与吃饭都被包含在内,除却课业几乎没有需要自己操心的事情。

    一切都被奶娘打点好,除却父亲和夫子,家中也不会来人。奶娘不会说话,夫子除讲课,也几乎不与他说别的内容。

    于是睁着眼睛时,等待与期盼,就成了最为自然而然的事情,十余年来,都是如此。

    虽然家门鲜少被打开,但赵书林知道,家里还时不时地会来一个人。那人没有动静,没有声响,却会看着他。

    他从没害怕过,那人似乎也和他一样会慢慢长大,他一直都在想,那人会不会有一天出来和他说话。

    不过,要是不愿意,他也不强求。再说,世上还有奶娘这样,不会说话的人。总之,那是一个和奶娘一样好的人。

    某天之后,他再感受不到那个人的存在,于是眼神流转的地方,从书到门,变成了整个院子。

    赵书林执拗地过着这样规律的生活,按照规划好的路一步一步往上走,却没有等到有人推门而入。

    后来,家书断去,父亲的消息,他也等不到了。

    他离考取功名只有一步之遥,最后却放弃。他几乎是在弃取功名的同时,得到了父亲已死的消息。

    这些年一直在庭院中看向门口,希望大门被推开后能出现的人,再也等不到了。

    他迷茫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回头还是向前,只知道一步一步地走,闭着眼睛走。

    什么都不愿看到,什么都不愿去想。

    可他忽然听到了有人在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茫然地停下,却笑着流出了眼泪。

    “翠花,翠花……”

    窗外的人还是离开了,穿过夜露深重的竹林,不知顺着脸颊流淌进衣裳的水滴,究竟何处而来。

    翠花掐算好时间,掀开锅盖。

    一旁的女子闭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醉于翠花新研究出来菜式的芬香之中:“翠花,你做什么天下第一啊,倒不如来当我这天下第二,不浪费你这制菜式的能耐。”

    翠花闻言,微微翘了嘴,面上还是柔和许多,没了平日里的煞神样:“还是你的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那是当然了,我阿饪的日子,自然是要自己最喜欢的才最好。”女子说着,又不大高兴地看着翠花瘪瘪嘴,“倒是你,总是坏我的好兴致。你自己盘算些坏主意,来找我也就罢了,又不和我说到底什么事,就知道使唤我。我在这一亩半田里自在潇洒得很,你这么一上门,我的好日子也真是拜你所赐要过到头了。”

    翠花不说话,拿起筷子夹了锅里的糕点往阿饪嘴里送。

    阿饪一边大嚼,一边烫得跳眉跳脚:“翠花!好恶毒的女人!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让棠梦这么惦念你的!”

    “吃人嘴短还要多舌两句,让你消停消停。”翠花又夹起一块往自己嘴里送,“火候刚刚好。这道菜也算是成了,又为你做了一件事。”

    阿饪哀叹一声:“翠花总喜欢这么斤斤计较,小心总有一天有人收了你。”

    翠花轻蔑地笑:“天下第一,怎会俯首称臣。”

    “翠花真是好铁血心肠的人呢。不过想来也是,什么人能比你的天下第一更重要啊。简直难以想象。”

    阿饪还真就想象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翠花却无比认真地回答了阿饪:“这天下第一,我从不想要。”

    阿饪闻言,看着翠花又一次这样真切的神情,微微拱起了眉头,忽然觉得鼻头有些泛酸。

    她知晓翠花的过往,但却不是从翠花口中得知。世人只知天下第一又顺位继承与自行顶替两条路,却不知这天下第二,从来都是一脉相承,只为记下天下第一的传承。

    认识翠花的时候,她还不是天下第二。

    翠花站在粮仓前,重剑被胡乱抛在身边,身后一长串血迹昭示着天下第一易主。

    阿饪问她,她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傲视群雄,要给自己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天下第一,便要了无牵挂,斩断尘缘。天下第一,都是没有过去的人。

    她毫不犹豫地答,翠花。

    当刺客的人,竟然给自己起名叫翠花,酒肆饭店中随处可见的名字,农家一抓一大把。

    阿饪停下了回忆,终于开口:“翠花,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翠花洗好手,随意地在围裙上擦了擦,什么也没拿,出门了。

    不杀就没有后悔一说。翠花说。

    赵书林睡得不好不坏,但比夜宿竹林要好上许多,至少醒来时清清爽爽。

    但这份清爽并未能压下他心中隐隐作祟的不安,也许是因为他不敢擅闯翠花住的二楼,他只见到屏风后又扔了一大堆衣裳,也不知道翠花此时究竟在不在。

    他试探着喊了好几声她的名字,屋里空荡荡,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今天洗衣裳可能要多跑几回了。

    小院里日头正当好,他学着记忆中奶娘的模样,将被褥拆开拿出来晾在竹竿上,又将昨天晾好的衣裳仔细叠好收起。

    等鸡窝里的小鸡崽子都吃饱了饭,人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

    他不会做饭菜,依葫芦画瓢照着记忆中从前奶娘煮饭菜的样子学,费了许久时间,勉强做出一份还算能够下口的饭菜。

    赵书林端端正正坐在院子里,等到寅时也不见小院外有人远远从竹林朝这边回来。

    赵书林看着面前的饭菜,很快地拿起筷子扒拉着把两人份的全部吃完,换了一身衣服,抱着箩筐走进林子下山洗衣裳。

    他学东西还是那么迅速,昨天连拧干衣服的力道都还控制不好,今天在河边却只用了昨天一半的时间洗好了一样的衣服。

    今日下山的时间,比起昨天要好上许多,烈日当头,河边只有零星几个女人,也不像昨天那般被不断投来各色各样的目光。

    他却心中不知什么东西在荡来荡去不得安宁。

    回到小院做好了晚饭,翠花也还是没有回来。

    赵书林就像过去这些年一样给自己安排事情做,磨磨蹭蹭到了睡觉的时间,一边担心翠花接的悬赏危险程度,一边想明天又要煮些什么饭菜。

    看着山下炊烟袅袅,他想,翠花也许今晚也不会回来了,他把饭菜又端回灶台,出了小院下山。

    找翠花的一路来他路过许多村庄,却从未靠近过。

    他还记得前两日在河边浣衣时女人们的闲聊,他想做点什么。

    夜色已黑,路上无人,林中机关杀气腾腾,赵书林凭着本能险险躲开,没成想靠近村庄,又是一堆暗器飞出。

    他苦笑。想来他那晚翻进翠花屋中,恐怕早就在她预料之中,否则又怎会进去得那样顺利。

    晚风徐徐,赵书林远远看见各家门口有人搬着椅子坐着摇蒲扇,老少妇孺皆有,唯独不见青壮男子。

    不久,某户人家哭天抢地起来,是家中老人过世了。只片刻,大哭的声音就停下,附近的妇人们沉默着进去,沉默着抬出一副老人的身体。

    小孩们又开始哭闹,妇人们朝乱葬岗走去。

    赵书林把银钱匀了匀,悄悄放在了各户人家的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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