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林猜想翠花选择在这山头住着,就是因为山下这个村庄。

    本就是容易和奉木人短兵相接的边境地带,村中青壮还全被带走。若不是没那能力搬走,留在村中的这些人,早该迁往更安全的地方。

    翠花大概也只是为了守着她们才住在这里,赵书林不过借了这些人的运,才能这么快才见到翠花。

    他是不通达事故,却也没蠢到认为天下第一能让人想见就见。

    正是做不到偏安一隅,他才会弃取功名。如今翠花未归,他想为她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妇人们彼此道谢一番后离开,一切又归于寂静,赵书林这才缓步朝乱葬岗走去。

    老人双眼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赵书林将他葬好,不由想到了父亲。

    赵书林只有尚且年幼的时候对父亲印象最深,那时父亲归家的时候就不多,往后更是屈指可数。

    在家书断传前,赵屠就已有两年不曾归家,赵书林注意到父亲杳无音信时,父亲的面容早已模糊。

    也不知父亲死时,是怎样的光景。翠花显然知情,却不愿告诉他。

    待将老人葬下,已是深夜,步履沉重回到小院,院中一片漆黑,他走到笼舍边,鸡鸭早已将头埋进羽翼熟睡。

    赵书林躺在床上,不知道要想什么才好。离家时,奶娘出门送他,眼中分明是如释重负。离京时,他逆着人群走,只记得夫子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可是,想真正走进众生有什么错?

    他又想,若他没有做错,为什么翠花未先告诉她几时回。父亲从不与他说话,奶娘不会说话,翠花明明可以告诉他何时归家。

    没关系。赵书林打散了脑中的念头,浑然忘记了翠花是怎样把他心中对父亲怀疑的口子撕开,只思考起来明天要做什么样的饭菜等她回来。

    天光破晓,赵书林给笼舍添了些吃食就下山了。他想偷师,看看山下是怎么做饭菜的。

    而下了山,他脑中铮一声,似乎哪根弦被崩断了。

    没有走动的人。全都是血,干掉的血,还在流的血。一起浣衣的女人,昨晚去乱葬岗的女人,不认识的女人,全都躺在地上,没有一双眼睛合上。

    少有完整的,有的断了手脚,有的剖膛破肚,有的面容模糊。

    赵书林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腹中翻江倒海,只觉天旋地转,一切都染上一层红。

    明明昨晚都还是活生生的人,如今她们连眼睛都没法闭上 。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逃回山上,抖如糠筛。

    是谁?是奉木的那帮鬼吗?

    翠花呢?翠花怎么还没有回来?她不是天下第一吗?

    赵书林再没下过山,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村中那番血色。他不敢再下山,不知道要怎样面对那些曾经活着的人,只整日枯坐在屋中,等着翠花回来。

    一直过了半个月,京中的那位人寻了过来,他才终于明白。

    翠花走了。

    “赵书林,你等不到翠花的。”那位大人说着。

    赵书林一句话也没说,送客,进了屋子把门窗全部关得严严实实,走上二楼。

    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沾湿了翠花的枕头。

    “赵书林,你若执迷不悟,便去做镖师吧。”

    “我有条件。”

    “好。”

    “我要知道屠杀山下村庄的人。”

    “……”

    “不同意就算了。”

    “本宫答应你。”

    赵书林提刀挥向扑上前的黑衣人,一边避开飞溅出来的鲜血。

    累。累得多费一个字组成疲惫的心思都没有。

    最后一人也倒下,轿中贵人执扇掀开了轿帘,看向轿边环绕的尸体,抬手指示尚存行动能力的随从善后,旋即向赵书林投向赞许的眼色:“你如今比起中榜眼时还要出色。”

    赵书林收起刀,不咸不淡,循了礼数拱手:“大人谬赞。”

    “路途遥远,一路上辛苦你了。你进长颇多,但还是要切记,万事小心,量力而行。”

    “这段日子多谢大人照拂,大人一路上多加小心,赵书林就此别过。”

    他本就不是为了护送而来,一为杀尽数月前山下屠村的人,二为寻翠花踪迹。作为交换,轿中贵人已将翠花去处告诉他,人也杀完,他没有继续随行的必要。

    轿中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车队荡荡悠悠继续前行,赵书林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着车队一直到夜色之中再看不到车队的踪迹。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离开竹林小院的第七个月。他做了镖师,当初的绣花拳脚,如今蜕成了生死厮杀的真本事。

    他和翠花走时一样,什么也没带。镖局给什么用什么,从刀用起,一点一点杀,从跟着镖师队到单干护轿,一个人也能护得一队车周全。

    一开始带他的镖师都叹从未见过这样有天赋的人。但赵书林知晓,他依旧与翠花,差得很远。

    这七个月的厮杀,也只是为了能有资格再见上翠花一面,到头来也还是和当初找到翠花一样,靠着别人的消息。

    他往口中灌了一口水,策马往西南走去,不再如刚才杀人那般游刃有余,反而有了些许紧张的神色。

    果不是他执意想要找她,或许那一村的人,本来都可以好好活下来。

    他不知翠花愿不愿意见他。

    只是做镖师的这些日子,就吃了许多苦头。那翠花这些年,又是怎样一步一步爬上天下第一的呢?

    敲门声响起时,阿饪还在琢磨翠花完善好的方子,蒸锅都才刚刚放上炉子。

    “翠花啊,翠花。”阿饪轻叹一声,上前开门。

    赵书林站在门外,规规矩矩一拱手:“打扰了。”

    阿饪只道:“你来晚了。”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赵书林。

    确是翠花说的那般,不是什么很有身手的人。但有那位大人安排在外磨炼一番,倒也不像当时翠花描述的那般,只是个手无缚鸡的柔弱书生了。

    不过,身手还是差了太多,还是配不上那个位子。翠花和那位大人,这是有意为之啊。

    阿饪在心中苦笑一下。又是说不杀,又还想要赵书林的命,当真是让人糊涂。

    她们是安排得好了,能抽身做别的事,可她阿饪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赵书林心中早有准备,知道翠花可能会先离开,此时只是平静地问:“那请问翠花现在在哪?”

    “若是我不告诉你,你要和我动手么,赵书林。”阿饪见着了赵书林那副万事波澜不惊的表情,心中涌起不爽。

    还果真是赵屠的儿子,和他那死人爹一样,喜欢摆出一副理所当然什么都能成事的样。

    “如果您不会告诉我,自然也不会为我开门。”赵书林心中有把握,阿饪一定会告诉他翠花的下落。

    如果不是有意要让他找到翠花,又怎么会安排这些事情。

    “呵。”阿饪冷笑一声。

    这小子,面上是做得恭恭敬敬,话里倒是锋芒毕露。就差直接挑明说他是自己愿意上套来的。

    阿饪最后还是告诉了赵书林翠花的去处,包了一份刚出炉的点心给赵书林。

    赵书林的事情她也多少了解,赵屠固然十恶不赦,但赵书林有点无辜,阿饪并不想太为难他。

    天下第一的儿子,这辈子注定吃不尽的苦头。

    赵书林接过点心,朝她道谢,一步都没有踏进门内,转身走了。

    “一路平安。”阿饪自顾自说,回了卧房往榻上狠狠一倒。

    另一处客栈中,厢房里的人倒下了,表情痛苦。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翠花皱起眉,刀也懒得拔出来,找了抹布随便地擦了一下血渍,翻窗走人。

    人都到了屋顶,厢房中推门的声响让她脚步一顿,她蹲在屋顶,掀起一块砖瓦,往下窥视。

    是赵书林。

    翠花略微有些意外,他赶过来的速度,倒是比她想象得要快。看看他的步伐与鼻息,翠花大概明白他是怎样找来的,肯定是得了消息去找过阿饪。

    赵书林走到横在地面依旧往外流血的尸体边,伸手就要碰顺着刀口还在往外渗的血。

    翠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喊一声他的名字,赵书林给吓得一下跌坐在地。

    翠花被他这一出整得嘴角抽抽,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演技好差。

    “你要是猛地站起来掏把刀出来对着我,我可能还会更相信一点你是真的被我吓到了。”

    赵书林虽然不怎么会装,但不得不承认,他很会算计人。他听到脚步声了,知道翠花还没走远。他不知道地上的血有没有毒,但翠花肯定知道,若无毒,不会有损失;若有毒,翠花定然会回来。

    怎么算,伸手去碰那堆恶心的东西都不亏。

    赵书林直勾勾地看着她:“但你还是折回来了。”

    翠花勾勾嘴角:“那又怎样。”

    只是折返而已,她想走,赵书林也拦不住她。

    “这是朝廷命官,杀了他,会给你惹来祸患。”

    “做刺客,就是活在祸患里。”翠花漫不经心答了一句,“天下第一更是世上头号祸患。”

    当时看赵书林伸手碰刀柄上的血,还以为他是知道人不是自己杀的,血里没准有毒,想用苦肉计。

    现在看,似乎不全是这样,还是太高估这小子了,他字里行间竟然在担心她杀了命官被抓去砍头。

    是她杀的又如何?不是她杀的又如何?就是谁要拿她顶罪她也死不了。

    天下第一在外头都传成凌驾朝廷之上的存在了,仔细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翠花不想搭理脑子不好使的人,也没了再跳窗出去的心思,转身出门。

    “人不是我杀的。”她丢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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