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不知道哥哥到底在想什么,但她听了哥哥说一家人在意,于是闹着要一家人回去。

    那天烈日太毒,翠花哥哥动作够快,田埂上杂草几乎都翻根出来,于是父母也就依了她意。

    半路,他们见一男子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父亲疾步上前探他呼吸,好在只是有些紊乱,看样子只是中了暑。

    他看看妻子,又看看自己儿子,犹豫要不要将人带回家救治——毕竟是个生面孔。

    翠花也上前,绕着倒在地上的男人走了一圈,皱起眉头。

    她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劲。

    但哥哥只是沉吟片刻,便向父亲点了头:“这天热,赶路的被晒晕过去常见,弄碗解暑汤也只是顺便的事情,不打紧。”

    翠花不高兴,她不爱喝避暑汤,那玩意儿一点也不好喝,于是闹起来:“我不要听哥哥的!”

    母亲拍拍翠花脑袋:“我们不喝,就只这叔叔喝,等他醒来我们就吃饭哦?”

    翠花听了吃饭,刚听到避暑汤的不快全飞去了九霄云外。

    “但是喝避暑汤会有奖励哦?”哥哥朝她挤眉弄眼。

    那时翠花不愿意做的事情,总有母亲与哥哥一唱一和哄着她做完。

    而那样的日子如黄粱一梦,再要怀念,唯有黄泉路上相见。

    翠花被哄着喝下避暑汤后,还没来得及追问是什么奖励,身后的人就悠悠转醒,夺走了父母与哥哥的注意力。

    对上那双眼睛,翠花总觉有些背后发凉。她发自本能地厌恶这个男人。

    男人说,他叫赵屠,随后询问起哥哥和爹娘的名字来。

    翠花往哥哥身后躲,哥哥纳闷,却还是往左偏了两步将翠花挡得严严实实:“见笑,舍妹怯于见人。”

    赵屠见状,嘴上说着无妨,却探了脑袋要看翠花。翠花偏头夺,眉心都皱起。

    她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股爹爹杀鸡时候才会飘出来的味道。

    父亲鲜少见到翠花这样的状态,不解,但见赵屠看上去已经无碍,于是开口:“看着你身体现在爽利了,不要误了你的事。”

    他抬手指指门口,意思在赶人。

    赵屠看不出喜怒,道一声谢后出了门。

    一家人走出门目送赵屠离开,赵屠身影渐远后,天边雷声一道接一道轰鸣,紧接着大雨就倾盆而下。

    翠花被匆匆拉着回到屋中,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道爹爹大约是因为她不喜欢,才让赵屠离开,本来按爹娘的心肠,定然会留人一夜好生休息。

    她不知道今天会下大雨,否则就不会任性。

    母亲见翠花有些低落,揽翠花入怀:“没事的哦,不让囡囡不开心才最重要。”

    “真的吗?”她仰起脸,看看娘亲,又看看爹爹,随后对上哥哥的眼睛。

    “真的呀。”兄长摸摸她脑袋,“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

    母亲又接话,和她额头抵额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相互保护,怎么会为了别人让家人难过呢?”

    翠花神色终于舒展起来,脸上又有了几分笑容,搂着母亲的脖子转头:“爹爹,哥哥,我们是一家人!”

    爹爹摸着胡子笑:“一家人安乐,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已经帮过他,不必自责。”

    “准备吃饭了哦。”

    一家人其乐融融,而该走的人,却还未走远。

    赵屠并非今日才来此处,在前几日,翠花没跟着父母下田的那天,她坐在村口和其他孩子一同玩小石子时,他便到了此处。

    但只是碰巧,并非因为杜青阳的要求。他从未将杜青阳放在眼中过。

    然而他才刚迈出靠近的一步,坐在小木凳上握着石子的小女孩就猛一回头,看得赵屠都心惊胆战。

    翠花一回头,什么也没看见,有些疑惑,却也没太在意,继续和村中其他孩童比石子。

    赵屠却很兴奋。那双眼睛,在察觉到危险的瞬间,杀气都要溢出来,天生就是要当刺客的好苗子。

    做了天下第一,许多事情总是身不由己,但被杀还是主动让位,他有选择。

    若是收了这个孩子做亲传弟子,他就能全身而退,而赵书林,也自然不用再被天下第二盯上。

    何况,那孩子和她的母亲,本就被杜青阳盯上了,落在他手中,比落在杜青阳手中要好上千倍万倍。

    天下第一,须无牵无挂,她的家人,一个都留不得。

    是夜,翠花见哥哥房中火烛未熄,偷偷推门而入。

    兄长手中拿着什么转来转去,翠花见状,呼吸放缓,轻手轻脚靠近。

    “哥哥!”

    翠花猛一推他手臂,他微微一惊,随后一笑,捏捏她脸蛋:“想来要礼物吧?你这丫头走路一点声响没有,真是吓谁都能吓一跳。”

    翠花嘻嘻哈哈一笑,朝他伸手:“哥哥答应的东西哟?”

    他佯装无奈,长叹着把手中的簪子放到妹妹手心:“哥哥就那么点家当,全都要给你掏空啦。”

    翠花拿着簪子左看右看很喜欢,她在阿娘桌上总会看到这样的东西,但她不知道怎么用。

    她抬头本想问兄长,发现哥哥却似乎忧心忡忡。

    “哥哥,你在想什么?”

    “在想这场雨会不会洪涝,还有……”他笑了笑,摇摇头,一顿,又继续,“还有今天那个赵屠。”

    妹妹躲在他身后时,那个赵屠还在一个劲往他身后探,他总觉得那个赵屠不怀好意,而且看上去是冲着他妹妹来的。

    他鲜少像这样心中惴惴不安,见妹妹听他开口后又挂上了今天躲在他身后的表情,有些懊悔和她说这些,揉揉她脑袋:“在这里等我哦,我去叫爹娘过来。”

    翠花嘴上应好,却偷偷跟在哥哥身后。

    不对劲。

    她听到了脚步声,是哥哥和爹娘之外的人。

    哥哥也停下了,慎重地将门开了一点点缝,翠花顺着那条缝就看到了赵屠。

    她脑袋一空,只见赵屠一刀一刀下去,爹娘倒在了血泊中,娘眼中亮晶晶,朝她伸手,嘴唇一开一合。

    “与其让你们落进杜青阳手中,不如让我给个痛快。”赵屠的声音逐渐靠近门口。

    她没看清哥哥的神色,只知道哥哥把她抱起来放进了米缸中,她身陷其中,动弹不得。

    “妹妹,我们在玩捉迷藏,不要被我之外的人找到。”哥哥笑着,面色却有些白,二人都听见了大刀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哥哥镇定自若开了门。

    米缸中有小小的缝隙,翠花顺着往外看,看见哥哥走出去,又看见哥哥走回来关门,带着一把通红的刀。

    木门根本顶不住赵屠,一下一下摇晃。

    翠花挣扎起来,却越陷越深,哥哥严肃地回头,做着口型。

    “不可以。”

    她想到爹娘,哭了起来。

    哥哥送的簪子阿娘还没见过。

    门被踹开,赵屠的长刀先劈了进来,兄长站在一旁躲开了,手中的刀也挥向了赵屠的脖子。

    血从赵屠的脖子上倾斜而出,他仿佛没有痛觉,转身又劈向哥哥。

    他一言不发,只想要哥哥的命。

    那柄不知道究竟应该被称为刀还是剑的东西,最后将哥哥拦腰斩断,在那一刹那,哥哥手中的鸣镝也飞出窗外发出巨响。

    哥哥————

    翠花竟然发不出声音,仿佛眼泪不是顺着脸颊而下,而流进了口中,堵住喉咙。

    他做着口型。

    是她第一次和哥哥玩骑大马被抱起很高时哥哥说的话,是她每次缠着他玩捉迷藏半夜被卡住出不来哥哥总说的话。

    他眼中成了赤色,告诉她,不怕。

    赵屠一脚踏上他的脸,捂住脖子咬牙切齿:“能伤到老子,也不愧是探花,但这辈子也就只是探花了。”

    屋外逐渐聚起人来,有农具碰撞起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赵屠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疾步离去,又顺手往屋子里扔了火药。

    霎时间,火光漫天,又被大雨浇灭。

    赵屠这一次真的走远,翠花身边唯余三具尸身,大雨若无尽时浇在翠花头上脸上,顺着脸颊拧成一条一条溪流而下,她紧紧抓着手中的簪子,摇摇晃晃把爹娘拉到哥哥身边。

    好冷,好冷。

    她大哭起来,挨个摇晃爹娘哥哥的肩膀,又想把哥哥拼起来。

    “哥哥!哥哥!”

    “阿娘——爹爹——”

    她嘶吼起来:“看我啊看我啊——为什么!”

    “啊啊啊啊!!呜……别丢下我!不是说我们是一家人吗……”

    她执着地抓着他们摇晃,没有人叫她囡囡,没有人喊她妹妹。

    赵屠的火药让本赶来的村民们散去,大雨滂沱,她周身的火却依旧诡异地烧着,仿佛能把她送去再和家人团聚。

    雨声淅淅沥沥,把她的哭声都一并吞没。那个夜晚,大雨把一切都洗刷掉,唯独她一个人,就在家人身边却漂泊起来。

    只她一个,在雨中被火光吞噬,她呼吸着,艰难地呼吸着,执着地还想要父母和哥哥,身上正在失去温度也浑然不觉。

    她觉得自己是做梦了,不知道哪里才是梦中,哪里才有真我。

    到底说着要永远陪着她的他们是真实的,还是躺在血水中不搭理她的他们是真实的?

    大约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她躺下了,躺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样睁着眼睛,任由雨水流进眼中刺啦刺啦发痛。

    “哥哥,你痛吗?”

    她摇摇他的手,又伸手把哥哥的脸擦干净,仔仔细细将他脸上的泥沙都抹去。

    “哥哥不哭,我们睡觉吧,明天你要和阿娘一起帮我梳头发。”翠花枕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笑,当他说了好。

    都不重要,无论哪边是真实的,他们都不会再朝她招招手。

    他们明明没有闭上眼睛,却再也不会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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