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柔掷开那青年的手,转身飞跃。箭矢破空之声在耳旁簌簌,她强撑着身体左右侧闪,堪堪避过。

    “停下!停下!必须留下活口!”

    身后的飞箭停止了。程柔无知无觉,只顾埋头飞奔。跃下墙时跌了一跤,这下连手掌也擦破了。绕是如此,程柔仍挣扎着站起,以剑为杖,弓着身将自己藏在墙下阴影里穿行。

    心脏飞跳,好似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程柔发觉自己其实很想活下来。

    前面有一个水缸,已是个难得的藏身之所。程柔弓身进入,盖上了那顶盖,举起一把小匕,剑尖朝外,用以防身。

    她已经太虚弱了,但凡有哪队路过的官兵将她拖出来,寡不敌众,她必死无疑。那个从悬崖下就开始牵制她的男子更是个危险角色。先不论其武艺高超狠绝,最可怕的是他一开始就在悬崖下等着她,显然是对抓捕她早有谋划,而她,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被监视了······

    正当时,程柔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车马声。

    来者虽然急促,但脚步声响却十分轻灵,并不群梁府追兵耀武扬威的哄响。那脚步靠近了她藏身的水缸,在缸沿上敲了敲。

    程柔握紧手中匕首,准备迎接对方抬起顶盖发现她的那一刻。

    然而,敲缸之人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正当程柔因疑惑而稍松戒备之时,听得缸外之人下了声令:

    “抬!”

    马车又快又急,程柔刚受了内伤,再承受如此颠簸,不由得又内脏剧痛,几欲呕血,只能尽力以手脚撑住身体,避免发出颠撞声,叫外人发现。

    “慢些,别把酒撒了!”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此人下令后,马车便慢了下来。

    “我混进缸之前,里面便是空空荡荡,哪来的酒?莫非是这群人搞混了不成?”

    程柔将顶盖抬起一个缝隙,窥视周围。

    出现在视线中的事物,却让程柔呼吸一滞。

    乌檀椅上挂下丝绸软垫绣着金线,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甚至有些奢靡。然而,那绸缎遮住的木椅露出一角,上面纹饰的却是一片浮云青山。二者放在一起十分不搭,当真奇怪。

    视野受限,坐在椅上的人是谁,程柔看不见。唯见一片绣着祥云的黑锦衣摆。

    那黑锦衣摆忽得起身,程柔忙放下顶盖。

    “呜!”缸沿上被淋了一圈什么液体,呛得很。

    “停!”马车被人拦住去路。

    “城中有贼人作乱,过路者皆要盘查!”

    显然是梁府的卫兵。程柔缩在缸里,握紧匕首,预备着给来者致命一击。大不了同归于尽!

    黑袍男子从从容容迎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亮出,神情倨傲。

    “陈公子!”

    “这是给梁大人贡酒用的酒糟,原在酒庄里存着,城里出了乱子,怕有闪失,才匆忙转移。若现在贸然打开,便要报废,供不上梁大人要的酒,你打算如何是好?”

    “啊!是是是······那既然如此,不如让小人看看这酒缸,走个过场便好。”

    陈羽生立在酒缸之前,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请陈公子不要为难小人·····实在是梁大人有令。小人只需稍看一眼······”

    陈羽生盯了对方许久,而后冷哼一声,让开了。

    酒缸被敲敲打打,程柔在里面震得耳朵嗡鸣。陈羽生在外面道:“够了吧。若里头能藏人,经你们这样粗手敲晃,也该有点动静了。”

    那卫兵又用手指绕着缸沿转了一圈,放在鼻前嗅嗅,是醇烈的酒气。

    “陈公子说得是。”那卫兵略一哈腰,“得罪了。”于是将手一挥,示意放行。

    “等一等。”又听得一个尖声细气的男子拦在前路。

    “这又是谁?”程柔思忖道。

    “深更半夜,如此豪华的马车,不避动乱游走城中,果然只有像陈公子本事在身,才能如此镇定从容。”

    那尖细嗓音似乎是在称赞这陈公子,但在程柔听来,语气分明更似为难。

    “许公公说笑。本事倒在其次,陈某不过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罢了。想来大家皆是如此,许公公,你说是吗?”

    “哈哈。”那许公公干笑两声,“既然未曾亏心,那方才在西市碰上梁大人时,陈公子怎走得这样急,不似现在从容?梁大人刚想一叙,陈公子却行色匆匆,好没礼数啊。”

    “陈某并无失了从容的理由,不过是家中有事需要赶回。怠慢了梁大人,改日再登门谢罪。”

    “陈公子并无妻室,难道是父母双亲待归?······哦,哈哈。冒犯了,陈公子切勿介意。家中如此急切,却还记挂着梁大人的酒糟,许某真不知陈公子为梁大人办事,竟如此恪尽职守。”

    “看顾这酒缸就是陈某家事,与人谋则尽忠,是陈家的规矩。许公公有什么疑问吗?”陈羽生冷笑道。

    这陈公子果然是梁行光手下的人。早听闻过“江南米道陈”,苏杭一带的粮草巨富。掌门夫妻前年死于一场意外,家业传到他们唯一的公子手里,便是陈羽生。前些年他还在江湖上游荡,参与比武夺魁,一手乐生剑大败北方武林前来踢馆的三十一将,接手家业后不再涉足江湖事。程柔本来颇好奇这等传奇人物,没想到今日一见,便是如此的生死局面。

    那么,他究竟是敌是友?与人谋则尽忠,他为谁而谋?

    “罢了罢了。既然陈公子家中有事,便请回吧。待日后梁大人空了,再请陈公子到府上一叙。”许公公意味不明地笑道。

    “告辞。”陈羽生没有行礼,甚至都没有再多给对方一个眼神,直接拂袖上了马车。

    “这陈羽生还真是蛮硬气的。”程柔心中评价。

    撇下梁大人的邀约匆匆来搬走她;面对梁府守兵盘查,故意在缸沿上淋了一圈酒助她蒙混过关,那么,一开始他真不是故意将她引到追兵面前的?

    一夜之间的巨大变故,血色的婚礼、亲人的背叛,让程柔不得不对自己十八年来信赖的道义之训产生怀疑。这个人帮自己是不是另有企图?也许,他可以用她向梁行光邀功,或者,他找机会用她做筹码,和梁行光交换什么利益。

    但是那又如何?该来的是什么,便让它来吧。

    面前忽得一亮,酒缸的顶盖终于被掀起。

    程柔沉下呼吸,咽下喉中涌出的鲜血,撑起身行了一礼。“多谢陈公子仗义相助。”

    陈羽生愣了一下,似是有些惊讶于程柔的反应。而后,他也回了一礼。

    “先坐吧。”陈羽生手心向上,指向桌旁一椅。未等程柔反应,便自顾自坐了。

    “这里是我府中的密室,除了我和我的几个心腹,无人知晓。你在这里暂时安全,但也要小心行事。我没法叫大夫来为你疗伤,城里有名有姓的郎中,全都被梁行光收买了。只有伤药是可以随便用的,你得自己撑一撑。”

    程柔点了点头,对这样的安排并无不满。不用见大夫让她觉得比较安全,谁知道他们想不想取她的血炼什么药······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盯上吗?”陈羽生看着她。

    程柔摇摇头:“不知。”

    陈羽生的眉头忽然拧紧了,似很不满她的一无所知。“你的生母他们养的最成功的一个血蛊子。你为她所生,体质奇异,动脉血液可解百毒。你竟不知?”

    程柔一愣,抱歉道:“未听说过。‘他们’是谁?”

    “上位的人。三年前程朔威带弟子参与应战毒倭将军,我们的将士中毒死了一片。唯有程朔威的人都被救了过来,这里面难道没有你的助力?要是没有这件事梁行光或许不会发现你。”

    “我守在后方保护平民,后来被潜伏进来了倭寇偷袭,晕了过去,失了许多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陈羽生看向她锐利眼神暗下去,拧着的眉目里竟流露出一丝同情。他的意思是,她所遭遇的“偷袭”,并不是倭寇所为,而是她所信任的······!

    “原来我错信。若不是今日陈公子相告,我还要蒙在鼓里。”程柔收敛表情,掩饰地笑笑。她不愿在生人面前再流露出软弱的神色。

    “这些事日后再说吧。你先记得,我身边这位徐思温是可信的。有事你可以找他。”

    “公子,先别说了。外面宰相将至,您收拾一下,还得去迎接。”徐思温向程柔行了一礼,但已然心不在焉。

    “把我的袄子拿来。”陈羽生撇了徐思温一眼。从程柔的方向看去,陈羽生已经侧过脸,压抑着嘴角绷紧的微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亮亮的,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找到了找到惊天宝藏的狂喜。

    看着他表情,程柔心底浮上一丝飘忽的犹疑与恐惧。这样的表情·····实在是太过势在必得。他必得的是什么呢?

    “公子,这怕是不妥。”徐思温的语气似是担忧。

    “按我说的做。”陈羽生的语气不容置疑。

    陈羽生带着徐思温离开了,留下一堆伤药。陈府中全是男丁,没有一个侍女,自然也就没人能帮程柔包扎上药。不过,也就没有一个人能够顺理成章在她身边地监视她。

    程柔吞了几个药丸,一下便止住了脏腑的涌血。看来粮草巨富之称不虚,寻常的药方舍得将料下实,也能发挥奇效。

    草草把身上的大小伤口裹住,再把剩下有用的药压实塞进衣襟。

    她要开溜了。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程柔感到这实在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陈羽生虽然暂时救了自己,但他的表情实在太过反派,程柔觉得自己不该再冒险错信。

    虽然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处境也十分狼狈,但只要活下去,总能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程柔在密室里摸了半天,发现除了方才陈羽生离开的门,还有一个暗窗通向外面。密室多半用于避险,这个暗窗很可能通向外面。

    程柔轻手轻脚地开了窗,往外一看是一片漆黑。看来这出口也很隐蔽,这感情好。抱着天无绝人之路的喜悦心情,程柔稳稳当当往外一翻,轻轻巧巧落了地。

    映入眼帘的事物再次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片裸露的、精壮的、宽厚的男子的背,映照在一块明亮铜镜之前。左侧肩头上,一个殷红的血洞正往外渗血,血液爬满那片背脊,红得刺眼,令人望之惊心。在那旁边,放着一支沾着血肉的箭羽。

    陈羽生正在处理肩上的箭伤。他右手拿着小匕,对镜照见背上的一块腐肉,还要往下剜。

    听得身后动静,陈羽生转过头来。

    他急急捞了一片中衣盖在身上,扯着了伤口,流出更多的血。然而他全然顾不得这些,只是有些愠怒地盯视程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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