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去来换上茶棕色的衣裙,绾着单螺髻,瞧着与寻常坊间女子无异。大慈民风开放,女子外出做工也并非什么稀奇事。她连叩三下门,重复几次,门敞开一道小隙后闪身进入,同红玉馆一般的杂活女工无异,就是被人瞧见了,也不会起疑。

    红玉馆是京州有名的风月地界,文人墨客、官吏贵子来此,少有不流连忘返的。

    近日风头最盛的花是芙蕖。她瞥见楼上有人来,为了能从那些痴狂公子中抽身,不惜弃下外衫和披帛。那些个浪子,还在为沾染美人香粉墨气的织物争夺不休。回眸看罢好戏,她轻笑一声,身姿轻盈,借着中庭垂落的幔帐,就这般回了房。

    那些公子定是不愿放人离去的,却被跑堂小厮拦在踏道前头。不得花魁相待,是万上不得楼的,这是红玉馆的规矩。有人不服,却也无可奈何,坊间传闻红玉馆背后有江湖势力撑腰,来寻风流罢了,再下流做派,也无人愿惹一身膻。

    “阿姊,怎这趟回来得如此之快?”

    云去来坐在榻上,芙蕖习惯性地倚过去,伏在她膝上,指尖撩着鬓边垂下的发丝,如同小时候一样。芙蕖是在这红玉馆的名字,她有自己的名字,捧玉钟,是阿姊教她识字后,她自己在书上摘得的。

    “玉钟,你愈发爱与下面那些人闹了。”云去来望着捧玉钟花样繁多、金玉满缀的发髻,语气沾有些许不满。

    “阿姊,我不是为着讨乐趣去的,而是探消息。听他们说,老皇帝有个十三皇子,原养在深宫,二十岁余未得受封,近时却突然活跃,老皇帝缠绵病榻,似是突然想起了这个儿子,竟是以名入号,封了祁王。”

    云去来垂眸,思索了一会,问:“阿长知道吗?”阿长是元族的土话,用以称呼高龄且受人敬重的长辈。

    捧玉钟点点头,说:“阿长们去下室卜过了,但没与我们说,而是直接传书给主领了。阿姊,你此番南下,可知主领那边如何了?”

    一阵头痛,云去来撑开虎口,两指扶上太阳穴按压几下,很快被捧玉钟接过手,她坐起身来,替云去来按摩着。入青山卖十余载,她还不曾见过主领的真面目。只知是个男子,常以面具示人,只露单只眼睛,是阿姊和阿长的同族。

    她生于长于大慈,而云阿姊他们是珠越人氏,族群因灾没落,无奈来此,这是捧玉钟知道的全部。她微不可闻地漏下一声叹息,灾荒,又是灾荒,要不是灾荒,她也不会发现,自己只值十吊钱。只因十吊钱,爹娘就想把她卖了去,给一个县官做妾。

    捧玉钟想起初见主领与云阿姊的时候。村子发了蝗灾,贡粮交不足额,天公人皇齐齐发威,交不上罚金,便要全家押去作苦役。爹娘几乎是不犹豫,捆着她,送去了隔壁县县官的后宅。

    她不愿,找时机挣脱了麻绳,赤足褴褛地在林子中漫无目的地跑,却还是被家丁围上。

    “罢了,本官就当花钱买了条小犬玩儿,打,叫得越惨越好,最烦不听话的贱骨头。”捧玉钟这辈子都忘不了,脑满肠肥的县官站在身前,居高临下地睨她,说出的话极尽折辱。

    疼痛落在身体上,开出脏污的花,她满额冷汗,与血泪夹杂在一块,叫喊无门,奄奄一息。

    也就是那个时候,主领和云阿姊出手救下了她,并将欺辱她的人教训了个痛快。她不知主领使了什么手段,弹指一挥间,便能了结十余人的性命,不留痕迹。他身后还有几人,一概蒙面,手脚利落地将尸体处理了个干净。

    云去来是唯一面上无物遮掩的,只见她打开一包药粉,灌入那下摆濡湿、跌坐于地的县官口中。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药粉叫做清心散,是族中秘药,只需指甲盖儿大小,就能模糊人的记忆。

    后来,主领建立了青山卖,收留了许多身世如她一般凄苦的女子。他们大多无名,姓又背负着黯淡的过去,云阿姊便教她们识字,自诗中摘名。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听说,京州有位御史家的女儿,得仙人垂怜入梦,谈诗论词。她亦不负仙人嘱托,诗文悉数传世,广得称耀。

    “不太顺利,烦得紧,晚些你知会阿长一声。我不愿见他们。”过了许久,云去来才回话。捧玉钟见她面色不佳,踌躇片刻,开口问道:“阿姊,要不要用点韶合香?你面色不大好。”

    韶合香具有使人宁神放松之效,云去来平日里事务繁多,偶尔会燃此香以缓解身体不适。阿长们好像也会使用,捧玉钟想起有时候去他们房中禀事,能闻到熟悉的香粉气。

    云去来不作声,便是不拒绝。捧玉钟麻利起身,行云流水地完成熏香的动作,就又回到了榻边,伏在云去来膝上。她有些困了,起身熄了两盏灯,一看,云去来却是早入了梦。

    想是赶路,一定疲累了,捧玉钟取来丝褥,替她盖上。

章节目录

天下之苦,莫过有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风烟里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风烟里去并收藏天下之苦,莫过有身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