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
本就灰暗的天空盖上了厚如棉絮的云层，本该洒下的金光也变得稀有，唯一的感知也只剩下斜斜打在雨伞上的雨点所带来的冰冷。黑色的伞尽己所能地为陈更对抗着风雨，可雨点仍然趁人不备，打湿了她握紧伞柄的手，和刚擦干的眼睛。
不该是这样的。陈更对自己说，自己已经对这个游戏厌倦，所以结果是不重要的。
抬起头，雨帘外是一片模糊，除了车流带来的闪着红光的迷幻底色，陈更看不到更远。因为同样的朦胧，她对被拒绝感到恐惧，即使早已对未来这样的美好词汇祛魅。雨幕中的川流不息，也把她带回了故乡，和那个没有笑容的秋末。学校入门宽阔的街道挂着冲刺考试的标语，她握着同一把伞，背着更重的书本，伞檐落下的雨滴打湿了她灰色的运动鞋，冰冷顺着濡湿的脚底向上攀爬，像藤蔓一样。
风雨之前，她的班主任告诉她，她的成绩逐渐下滑：“我明明看到你每天也很认真，但最近到底在做什么？”
她微微抖动的双唇给不出理由，老师的拷问敲击在她的心上，刺痛了她本就敏感的神经。为什么- 她也想知道答案，可她无法正确归因到任何一个理由。课桌里塞满成堆的草稿纸是她无声的辩驳，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努力之后却一直坠落。
陈更抑制住大喊的冲动，背过身去，整理了一会情绪，“我不知道。也许就是运气不好。”
同样的回答，陈更再次送给自己。但她已经不用把眼睛躲在指缝后面，她已经可以大方、敞亮地点开拒信，并且神色如常了。
不久之后，赵文欣收到了康奈尔的回复。彩带飘落，陈更见她愣了一会，转头望向自己，巨大的喜悦把她的表情拉扯得夸张。下一秒，她又像是为了照顾陈更的情绪，抑或是怕打扰到隔壁，用压低的声调有些颤抖地问：“我被录取了？”
赵文欣从椅子上站起来，侧过身指向屏幕上被加粗的“Congratulations”。陈更拖着沉重的步伐上前一步帮她确认，然后告诉她：“是的，没错。”
短暂的安静之后，陈更以更高昂、更兴奋的语调肯定道：“没错，你就要去康奈尔了！”
对面的赵文欣一把回抱住她，埋在她的胸口断断续续地啜泣。温热的泪水透过陈更薄薄的衣衫传到她的皮肤上。即使屋内开着暖气，这份硕果丰收带来的满足感，散发的温暖堪比太阳的温度，灼烧着她的心。
这一刻，陈更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高兴。即使那份喜悦不是自己的，赵文欣与余微还让她有理由去相信天道酬勤。而对她自己来说，越是在意的事情却越像飞蛾扑火，被那个名为追求成功的欲望支配只会让她变得愈加偏执，而不是勇敢，愈加死气沉沉，而不是生机勃勃。
拥抱过后，赵文欣给父母打电话报喜，陈更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其他人自己的消息。该怎么说呢？她的第一反应是打给余微痛哭一场，因为她能预料到对方一定会和她一起指责宾大有多么有眼无珠，又会安慰她自会有伯乐识得她这匹千里马。她被想象中的这番对话逗笑，但此刻，拿起手机的动作却变得沉重。
到底是哪里没做好？陈更还是忍不住问自己。即使这样无意义的自我讨伐得不出什么有用的答案，她更恐慌的是得不到回答。她宁愿拼凑出一个原因，即使那是错的，但也能变成自我安慰，让她在海上还能抓住一根浮木，不至于被冰冷的黑色吞没。
想到之前在他人面前夸下的海口，羞愧和尴尬生出的藤蔓又一次从脚跟爬上了陈更的身体，缠住了她拿手机的手，捂住了她的面庞。缺氧的感觉让她脸红，甚至大口呼吸也无法缓解。她该怎么去面对父母，面对Dan，面对徐行？如果徐行知道自己如今也像他一样，他只会嘲笑自己当时的好高骛远吧？
好高骛远。她想起班主任老严在月考后总会告诫他们要“脚踏实地”——有目标是好的，但要是稍微过了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警戒线，那就变成了不自量力和好高骛远。当她告诉老严自己想要转学后，他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过自己，就算是留在那里也可以申请，出去闯闯是好的，但不必太宏图壮志。想必那就是更委婉地说自己好高骛远了，陈更想。
陈更又想藏起来，躲到哲学社的自习室去，Amy的课她也不想去听，因为她害怕Amy会开口问自己。她以一种奇妙的速度接受了这个拒绝，却无法坦诚地把这个结果告诉那些期待着的、亦或是想要看笑话的人。不甘、失落与难堪与这个结果关系已经不大了，而是她所在意的人的反应。
陈更托赵文欣向Amy请了病假，合上电脑，转身回了房间。她把电脑塞到抽屉里。孤零零的桃铃忽然被这个庞然大物挤到夹角，显得有些可怜。陈更把它拾起，下意识地摩挲。从书包上摘下以后，王应呈还问起过她是不是把它给弄丢了。那时她回答因为太吵，所以收起来了。像巴普洛夫的狗，把她训练得一听到摇晃的铃声，就会想起它本来的主人。
浅草寺这枚本应带来幸运的吉祥物，没有给徐行带去幸运，也没有给陈更带来她想要的录取信。两次世俗意义上最重要的考试，一次滑铁卢，另一次甚至已经触及，却最终南柯一梦。
他们最激烈的争吵是在寒假，她大言不惭说起自己要去宾大的那天，她讥讽徐行离T大越来越远。徐行的眼睛总让她想起学校沉思湖的湖水，深邃、平静却也会在微笑时泛涟漪，但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彻底变成一潭死水，好像已经不再有人打理。在慢慢腐烂掉之前，他开口道：“你觉得我就一定会读T大？我也没那么想过。”
所谓去T大的梦想，与这个刚破碎掉的去费城的梦想，又有何不同。桃铃在微风下摇晃的声音，不应说是来自远方胜利的鼓点，而是敲碎她盲目期望的大锤发出的警告。
陈更从床上坐起来，把在她手里已经有些温度的桃铃放在床头柜的储物盒里，又打开了已经冰凉的笔记本电脑。准备在常规轮次申请的学校有十来个，她把哥大划去——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像张晋之一样喜欢纽约的一切，也对所谓的核心课程没有兴趣，只觉得是负担。当初填上它，也是为了那个“爬藤”之梦。作为替补，被加上的学校是她度过了一个暑假的地方，每日清晨在那个干涸已久的湖边晨跑，她只觉得自己变得愈加平静。可这是个更好高骛远的梦，和波士顿的访校之旅一样，陈更都不愿和任何人提起。
“养病”的一天在写文书中过去，天色渐暗，陈更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决定去食堂犒劳一下自己。路过操场，依旧有人不惧风雨地踢球，她只能沿着操场平房的屋檐往食堂走。用来社团活动的教室大多空空如也，但她还是发现哲学社的小教室里有屏幕和眼镜反射的光点晃动，像是萤火虫伴着斜风细雨跳舞，但更像是手忙脚乱地躲雨。
她知道谁会在这里。她在窗外站了一会，跃动的光点消失，是王应呈转过了身。他没有说话，只是抿唇，走进把教室门缓缓打开了。看到头发湿润的陈更，他说：“我这里有多余的伞。”
陈更摇摇头说不用。她抬起头看王应呈的眼睛，他睫毛更长，眨眼时比徐行更有些无辜的味道，要是做错了什么事搞不好她也会原谅。
“怎么不开灯？”她盯着对方有些干涩的嘴角，问道。
“清洁阿姨来过了。我不想让她以为灯没关掉，再回来一趟。”他回答，“我也正好一个人安静一会。”
往日的王应呈虽也少言少语，但嘴角总是微微上扬的。家里出事后，他只跟自己吐露了这个秘密，但从那之后他也如从前一样了，陈更几乎都分不出区别。
她几乎是要问出口发生了什么事，但陈更又担心是什么个人的私事，才让他一个人在这里消化。不过王应呈总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勇敢，他直截了当地开口：“我要去西北了。”
陈更有些愣愣地看着他，因为王应呈曾说过自己改变的计划。在下一秒陈更猛地反应过来：“你早申请被录取了吗？”
他点头，沉默了一会，“所以我不可能去其他地方了。”
那声本能道出的恭喜如鲠在喉，陈更知道她无法像祝贺赵文欣一样衷心祝贺对面的人。录取信的“Congratulations”同样被加粗，却真真切切地提醒着王应呈，这就是他接下来四年要去的地方。早申请的录取是绑定的，提前批次被录取的优待意味着需要履行承诺，所以Dan才说要足够不后悔、足够爱才会早申请某个学校。
陈更哑然，她仰起头，却看不清王应呈的眼眶。唯一的光源是窗外操场边的路灯，她努力辨别是否有眼泪，好判断对方的情绪是否还好。王应呈的声音却出奇地稳定，“在芝加哥的那几天，我就想到过也许会这样。那时我还有些侥幸心理，觉得如果早申请西北被拒绝，那我常规轮次还是会把芝大加上，因为我会归咎于命运还想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真的被录取了，我可能还是会去，但是我会骗自己去了芝大就不会读哲学系，只是去上几节课也足够幸福了。”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陈更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现在这样也好。西北是个好学校，找工作氛围很浓。我毕业后就会去工作的。”
“我不相信你真的觉得好。”陈更本想顺着他的话，但那毫无波澜的语气第一次让她感到害怕。她像是看到了那天与他在教学楼争吵的徐行，比他眼底沉寂的死水更加腐烂，更加阴沉。
“我知道你喜欢的没有变，但只是因为现实不允许，你才换了选择。你也知道。”陈更努力地在昏暗中寻找他的眼睛，“只是你去西北，和芝大离得那么近，你会触景生情，难过吗？”
片刻的沉默后，对面说：“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陈更终于能感受到王应呈呼吸间的起伏，确认了他还活着。
她发现操场上执着于踢球的人们终究因为越来越大的雨散了，灯光也更加昏暗，她又想起那个被她安置在角落的陶铃，和宾大给她的那封没有彩带的信。也许是为了鼓励对方，也许是因为信任，也许是因为被雨浇醒了本想逃避的自己，陈更说：“我今天早上，被宾大拒了。在那之前，我想了很久被录取了我会怎么庆祝，我是不是就成为家乡第一个上藤校的学生，我是不是就扬眉吐气了。我也知道我也许会被拒绝，但我都没有勇气去想过怎么面对。你在芝加哥的时候已经比我勇敢了。”
本是给王应呈的安慰，却变成了陈更对自己的告解。
“我知道，改变总是痛苦的。尽管我极力想保持原状，但我明白那是徒劳的。因为改变是不可避免的，即使它会像刀子一样割裂我的内心，逼迫我去认清现实。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无法逃避这种痛苦，也无法接受这种改变。我只能在这样的矛盾里撞得头破血流，直到最后在痛苦中麻痹，在麻痹中继续行走。”
不该是这样的。陈更对自己说，自己已经对这个游戏厌倦，所以结果是不重要的。
抬起头，雨帘外是一片模糊，除了车流带来的闪着红光的迷幻底色，陈更看不到更远。因为同样的朦胧，她对被拒绝感到恐惧，即使早已对未来这样的美好词汇祛魅。雨幕中的川流不息，也把她带回了故乡，和那个没有笑容的秋末。学校入门宽阔的街道挂着冲刺考试的标语，她握着同一把伞，背着更重的书本，伞檐落下的雨滴打湿了她灰色的运动鞋，冰冷顺着濡湿的脚底向上攀爬，像藤蔓一样。
风雨之前，她的班主任告诉她，她的成绩逐渐下滑：“我明明看到你每天也很认真，但最近到底在做什么？”
她微微抖动的双唇给不出理由，老师的拷问敲击在她的心上，刺痛了她本就敏感的神经。为什么- 她也想知道答案，可她无法正确归因到任何一个理由。课桌里塞满成堆的草稿纸是她无声的辩驳，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努力之后却一直坠落。
陈更抑制住大喊的冲动，背过身去，整理了一会情绪，“我不知道。也许就是运气不好。”
同样的回答，陈更再次送给自己。但她已经不用把眼睛躲在指缝后面，她已经可以大方、敞亮地点开拒信，并且神色如常了。
不久之后，赵文欣收到了康奈尔的回复。彩带飘落，陈更见她愣了一会，转头望向自己，巨大的喜悦把她的表情拉扯得夸张。下一秒，她又像是为了照顾陈更的情绪，抑或是怕打扰到隔壁，用压低的声调有些颤抖地问：“我被录取了？”
赵文欣从椅子上站起来，侧过身指向屏幕上被加粗的“Congratulations”。陈更拖着沉重的步伐上前一步帮她确认，然后告诉她：“是的，没错。”
短暂的安静之后，陈更以更高昂、更兴奋的语调肯定道：“没错，你就要去康奈尔了！”
对面的赵文欣一把回抱住她，埋在她的胸口断断续续地啜泣。温热的泪水透过陈更薄薄的衣衫传到她的皮肤上。即使屋内开着暖气，这份硕果丰收带来的满足感，散发的温暖堪比太阳的温度，灼烧着她的心。
这一刻，陈更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高兴。即使那份喜悦不是自己的，赵文欣与余微还让她有理由去相信天道酬勤。而对她自己来说，越是在意的事情却越像飞蛾扑火，被那个名为追求成功的欲望支配只会让她变得愈加偏执，而不是勇敢，愈加死气沉沉，而不是生机勃勃。
拥抱过后，赵文欣给父母打电话报喜，陈更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其他人自己的消息。该怎么说呢？她的第一反应是打给余微痛哭一场，因为她能预料到对方一定会和她一起指责宾大有多么有眼无珠，又会安慰她自会有伯乐识得她这匹千里马。她被想象中的这番对话逗笑，但此刻，拿起手机的动作却变得沉重。
到底是哪里没做好？陈更还是忍不住问自己。即使这样无意义的自我讨伐得不出什么有用的答案，她更恐慌的是得不到回答。她宁愿拼凑出一个原因，即使那是错的，但也能变成自我安慰，让她在海上还能抓住一根浮木，不至于被冰冷的黑色吞没。
想到之前在他人面前夸下的海口，羞愧和尴尬生出的藤蔓又一次从脚跟爬上了陈更的身体，缠住了她拿手机的手，捂住了她的面庞。缺氧的感觉让她脸红，甚至大口呼吸也无法缓解。她该怎么去面对父母，面对Dan，面对徐行？如果徐行知道自己如今也像他一样，他只会嘲笑自己当时的好高骛远吧？
好高骛远。她想起班主任老严在月考后总会告诫他们要“脚踏实地”——有目标是好的，但要是稍微过了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警戒线，那就变成了不自量力和好高骛远。当她告诉老严自己想要转学后，他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过自己，就算是留在那里也可以申请，出去闯闯是好的，但不必太宏图壮志。想必那就是更委婉地说自己好高骛远了，陈更想。
陈更又想藏起来，躲到哲学社的自习室去，Amy的课她也不想去听，因为她害怕Amy会开口问自己。她以一种奇妙的速度接受了这个拒绝，却无法坦诚地把这个结果告诉那些期待着的、亦或是想要看笑话的人。不甘、失落与难堪与这个结果关系已经不大了，而是她所在意的人的反应。
陈更托赵文欣向Amy请了病假，合上电脑，转身回了房间。她把电脑塞到抽屉里。孤零零的桃铃忽然被这个庞然大物挤到夹角，显得有些可怜。陈更把它拾起，下意识地摩挲。从书包上摘下以后，王应呈还问起过她是不是把它给弄丢了。那时她回答因为太吵，所以收起来了。像巴普洛夫的狗，把她训练得一听到摇晃的铃声，就会想起它本来的主人。
浅草寺这枚本应带来幸运的吉祥物，没有给徐行带去幸运，也没有给陈更带来她想要的录取信。两次世俗意义上最重要的考试，一次滑铁卢，另一次甚至已经触及，却最终南柯一梦。
他们最激烈的争吵是在寒假，她大言不惭说起自己要去宾大的那天，她讥讽徐行离T大越来越远。徐行的眼睛总让她想起学校沉思湖的湖水，深邃、平静却也会在微笑时泛涟漪，但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彻底变成一潭死水，好像已经不再有人打理。在慢慢腐烂掉之前，他开口道：“你觉得我就一定会读T大？我也没那么想过。”
所谓去T大的梦想，与这个刚破碎掉的去费城的梦想，又有何不同。桃铃在微风下摇晃的声音，不应说是来自远方胜利的鼓点，而是敲碎她盲目期望的大锤发出的警告。
陈更从床上坐起来，把在她手里已经有些温度的桃铃放在床头柜的储物盒里，又打开了已经冰凉的笔记本电脑。准备在常规轮次申请的学校有十来个，她把哥大划去——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像张晋之一样喜欢纽约的一切，也对所谓的核心课程没有兴趣，只觉得是负担。当初填上它，也是为了那个“爬藤”之梦。作为替补，被加上的学校是她度过了一个暑假的地方，每日清晨在那个干涸已久的湖边晨跑，她只觉得自己变得愈加平静。可这是个更好高骛远的梦，和波士顿的访校之旅一样，陈更都不愿和任何人提起。
“养病”的一天在写文书中过去，天色渐暗，陈更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决定去食堂犒劳一下自己。路过操场，依旧有人不惧风雨地踢球，她只能沿着操场平房的屋檐往食堂走。用来社团活动的教室大多空空如也，但她还是发现哲学社的小教室里有屏幕和眼镜反射的光点晃动，像是萤火虫伴着斜风细雨跳舞，但更像是手忙脚乱地躲雨。
她知道谁会在这里。她在窗外站了一会，跃动的光点消失，是王应呈转过了身。他没有说话，只是抿唇，走进把教室门缓缓打开了。看到头发湿润的陈更，他说：“我这里有多余的伞。”
陈更摇摇头说不用。她抬起头看王应呈的眼睛，他睫毛更长，眨眼时比徐行更有些无辜的味道，要是做错了什么事搞不好她也会原谅。
“怎么不开灯？”她盯着对方有些干涩的嘴角，问道。
“清洁阿姨来过了。我不想让她以为灯没关掉，再回来一趟。”他回答，“我也正好一个人安静一会。”
往日的王应呈虽也少言少语，但嘴角总是微微上扬的。家里出事后，他只跟自己吐露了这个秘密，但从那之后他也如从前一样了，陈更几乎都分不出区别。
她几乎是要问出口发生了什么事，但陈更又担心是什么个人的私事，才让他一个人在这里消化。不过王应呈总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勇敢，他直截了当地开口：“我要去西北了。”
陈更有些愣愣地看着他，因为王应呈曾说过自己改变的计划。在下一秒陈更猛地反应过来：“你早申请被录取了吗？”
他点头，沉默了一会，“所以我不可能去其他地方了。”
那声本能道出的恭喜如鲠在喉，陈更知道她无法像祝贺赵文欣一样衷心祝贺对面的人。录取信的“Congratulations”同样被加粗，却真真切切地提醒着王应呈，这就是他接下来四年要去的地方。早申请的录取是绑定的，提前批次被录取的优待意味着需要履行承诺，所以Dan才说要足够不后悔、足够爱才会早申请某个学校。
陈更哑然，她仰起头，却看不清王应呈的眼眶。唯一的光源是窗外操场边的路灯，她努力辨别是否有眼泪，好判断对方的情绪是否还好。王应呈的声音却出奇地稳定，“在芝加哥的那几天，我就想到过也许会这样。那时我还有些侥幸心理，觉得如果早申请西北被拒绝，那我常规轮次还是会把芝大加上，因为我会归咎于命运还想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真的被录取了，我可能还是会去，但是我会骗自己去了芝大就不会读哲学系，只是去上几节课也足够幸福了。”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陈更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现在这样也好。西北是个好学校，找工作氛围很浓。我毕业后就会去工作的。”
“我不相信你真的觉得好。”陈更本想顺着他的话，但那毫无波澜的语气第一次让她感到害怕。她像是看到了那天与他在教学楼争吵的徐行，比他眼底沉寂的死水更加腐烂，更加阴沉。
“我知道你喜欢的没有变，但只是因为现实不允许，你才换了选择。你也知道。”陈更努力地在昏暗中寻找他的眼睛，“只是你去西北，和芝大离得那么近，你会触景生情，难过吗？”
片刻的沉默后，对面说：“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陈更终于能感受到王应呈呼吸间的起伏，确认了他还活着。
她发现操场上执着于踢球的人们终究因为越来越大的雨散了，灯光也更加昏暗，她又想起那个被她安置在角落的陶铃，和宾大给她的那封没有彩带的信。也许是为了鼓励对方，也许是因为信任，也许是因为被雨浇醒了本想逃避的自己，陈更说：“我今天早上，被宾大拒了。在那之前，我想了很久被录取了我会怎么庆祝，我是不是就成为家乡第一个上藤校的学生，我是不是就扬眉吐气了。我也知道我也许会被拒绝，但我都没有勇气去想过怎么面对。你在芝加哥的时候已经比我勇敢了。”
本是给王应呈的安慰，却变成了陈更对自己的告解。
“我知道，改变总是痛苦的。尽管我极力想保持原状，但我明白那是徒劳的。因为改变是不可避免的，即使它会像刀子一样割裂我的内心，逼迫我去认清现实。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无法逃避这种痛苦，也无法接受这种改变。我只能在这样的矛盾里撞得头破血流，直到最后在痛苦中麻痹，在麻痹中继续行走。”